謝暉
糾紛以及尋求解決糾紛,幾乎是人生此世所無可抗拒的宿命。即使一位與世無爭,離群索居者,當其體驗到與世無爭、離群索居的況味時,往往是在歷經了入世紛爭的酸甜苦辣之后。因此,只要生逢此世且不免與人交往,則如何應對糾紛及其解決,是人生必須面對的功課。那么,遇有糾紛,究竟選擇誰來處理?到什么地方去處理?根據何種規則和理念作處理?卻并無一定之理、一定之規——即使在當今法治理念和法律治理天經地義的時代,也不排除所謂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存在的合理性。舉凡私人了斷、神靈裁處、長老斷決、權威調解以及法院裁判等糾紛解決方式,都既意味著糾紛解決主體和場域的差異,也意味著糾紛解決規范和理念的差別。
選擇經由國家正式制度的糾紛解決,大率依賴法官和法庭。但在中國傳統理念中,竭力去節制甚至防止人們好訟成習,是國家和法官的重要使命。于是,形形色色的古典判例。總以符合林林總總的“息訟歌”的要求而結案。特別對于類似兄弟爭財、鄰里爭產之類的日常細事,訴諸司法解決糾紛既有違道德的高尚陳義,又悖乎經濟的算計考量,往往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從而更是法官和法庭所不支持的。此種流風所及,在所謂“法治大倒退”的歲月里,依然通過強令的訴訟調解率,被法院無條件地接受,從而本應用“高級司法”來結案的糾紛,無論當事人是否同意,也要設法降格以求,采用“低級司法”的形式去結案。
當然,個中緣由,絕非“法治大倒退”一端。國民既有的糾紛解決理念、心態、價值選擇和糾紛解決中的社會一利益考量等自然也是不能回避、也無法回避的因素。自古以來,在吾國吾民心中,“進得衙門沒好事,進衙門的沒好人”,這種情形,自覺地遺傳至今,不要說在熟人關系依然占主導地位的鄉村地區人們不愿選擇法院這樣的“衙門”解決糾紛,即使在已然陌生人化的城市,人們要向法院提起訴訟,絕不是皺一下眉頭就可痛快地決定的事兒。此情此景,或許即所謂“文化決定”,更何況中國向來是一個強調文化立國遠甚于強調制度立國的國度——文化立國的主張。其結果總是把種種制度問題,也要納入文化的考量視野;而制度立國則反于是,舉凡文化等一切問題,悉由制度去規制。即便文化是制度的基礎。最終也要制度去承載、規范和裁斷。
自然,在文化立國和制度立國這兩種不同的理念下,對糾紛解決主體和場域的選擇,也要或賦予文化的合價值性,或追求制度的合規范性。于是,在糾紛解決中尋求“平息矛盾”,就是文化立國的必然表現;反之,在糾紛解決中尋求“判斷是非”,則是制度立國的必然表達。因為這樣的不同,決定了文化立國的國度,更擅長情感的、道德的、眼淚規訓的統治,即使一例糾紛案件的解決,也最終要以執行道德文化的純潔性為所任,因此,形形色色的修辭技術在這里自然會被嫻熟地運用。而制度立國的國度,則更擅長理性的、法律的、利益規訓的統治,這樣,一例案件的解決,必須執行規則所賦予的任務,因之制度成為衡量一切的邏輯大前提。故而各種各樣的邏輯技術必然是制度治國的工具依賴。
回轉到當下中國,“依法治國”的理念盡管被廣泛接受,制度立國的立場也盡管在逐漸實行,但“借文化以解決一切問題”(林毓生語)的境況并未發生根本的改變,所謂“把依法治國與以德治國結合起來”的主張,就是文化立國暗渡陳倉地改變了制度立國的狀貌。對此種情形之利弊,或許站在道德主義和法治主義的立場上,會有完全不同的評價,但問題是在糾紛解決的事實中,我們還必須在上述兩種向度之外,切入現實的向度——這就是面對糾紛,我們的國民是如何選擇其解決方式——包括解決主體、場域和規范的?
本期徐曉光的論文《油茶的家庭種植與相關訴訟研究——清水江林業契約文書的側面解讀》、周俊光等的論文《作為多元糾紛解決主體的企業研究——以湖南山水口公司作為考察樣本》、韓富祥的論文《清真寺的社區功能及其在解決糾紛中的作用》,盡管在一定程度上都把研究的問題域設定在糾紛解決上,但徐文研究的糾紛解決部分,既呈現了根據正式制度解決糾紛的文獻,也提供了根據非正式制度(文化)解決糾紛的文獻;周文的研究,多指向糾紛解決的制度(即便不一定是正式制度)領域;而韓文的研究,多指向糾紛解決的文化領域(雖然眾所周知,伊斯蘭教具有嚴格的教法)。不過總體考察,三篇論文都主要不是按制度立國的大傳統展開對糾紛解決的論述,而是基于古今中國糾紛解決的現實樣態來展開論述的。這種對不同糾紛解決樣本的研究,相信會讓讀者有不同的學術與現實收獲。
[責任編輯:龍澤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