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從風
周厲王時,西戎猖獗,宗周岌岌可危,但動蕩的王室對于作亂的戎狄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清剿,如果不是其西鄰那個邊緣華夏部族擔任了抗戎的主力,甚至付出了其一個支族被滅的代價,那么宗周傾覆的時間可能發生得更早。
周人歷來慣于借秦人與戎狄間的仇怨將其當作屏藩王畿的血肉城墻,但這個臨近宗周,不斷為宗周立下赫赫戰功的嬴姓部族卻一直沒有得到周人的分封,直到周宣王即位,才第一次封秦人首領秦仲為大夫,不過仍不是諸侯。五年后,秦仲戰死于伐戎的疆場。周宣王便召來秦仲的五個兒子,給了他們象征性的七千兵力,讓他們繼續父親未盡的事業。秦仲長子秦莊公沒有對菲薄的待遇表示怨言,而是擦干血淚全力奔赴戰場,不久就大破西戎,用鮮血奪回了先祖大駱的犬丘故地。
秦莊公的長子世父發誓要為祖父報仇:“戎殺我大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于是將秦君之位讓給弟弟,自己專心投身于伐戎大業。這讓我想到小說《大秦帝國》中秦孝公之兄公子虔的設定,也許就投射了世父的影子。秦莊公在位四十四年卒,史料中沒有明確記載他是魂斷沙場還是壽終正寢,但從國君交接之時的情形看可能是前者。世父的弟弟繼位,便是秦人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秦襄公。襄公在繼位元年將妹妹繆嬴嫁給了居于豐地一代的戎王。這一行為可能類似春秋時鄭武公嫁女于胡、趙簡子嫁女于代———以姻親的方式令敵國放松警惕,以便日后侵吞征伐。看起來很是無情,但那個男人拼性命、女人拼身家的獰厲歲月本身就酷烈得讓我們無法指摘。
襄公七年,赫赫宗周發生了一件大事———周幽王廢黜的王子宜臼,及其母舅申國勾結犬戎共舉伐周,大破王六師,殺死幽王,都邑鎬京毀滅。王畿遭此劫難,諸侯立刻意識到新的格局劃分就在當下,遂紛紛趕來勤王。諸侯合力輕松地擊退了烏合之眾的犬戎,擁立王子宜臼為新周王,史稱周平王,護送王室東遷雒邑。在這次轟轟烈烈的事變中,秦人前所未有閃亮地展現在歷史舞臺,一如《史記》中的記述的那樣“秦襄公將兵救周,戰甚力,有功。”因救周之功,秦襄公終于被封為諸侯,“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終于,在秦襄公身上成就了秦人百年以來躋身華夏之列的理想。
東遷的周平王無暇顧及周人故地,便干脆交付秦人,遂與秦襄公盟誓:“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這心態很明顯:我既然拿不回這片土地,還不如做順水人情,奪回來更好,反正總比給了戎狄強。從《史記》記載可發現一個有趣的細節:一向重視禮儀的周人在這次盟誓中竟然用了秦人的“緌駒、黃牛、羝羊”三牲,而不是周人慣用的太牢(豬牛羊);并“祠上帝西畤”———祭祀的是秦人先祖西帝少昊,祭祀場所也選在秦人的“畤”,而不是在周人祭祀的宗廟。這個細節不能不讓我們猜測,秦人此時可能已經擁有了睥睨周天子的底氣,再也不是之前可以隨意使用的國之利刃了。
雖然周王的賜封是空頭支票,但關中的沃土確很誘人,而且這一次不再是為人作嫁,是為自己拼爭。即位之初的秦襄公躊躇滿志,大舉伐戎,為此還徙都汧邑(今陜甘交接的隴縣一帶)。經過十二年的東征,一直打到了周人的發祥地———岐下。秦人也為這勝利付出了巨大代價,襄公殉身沙場,實踐了歷代秦國君主特有的宿命。
襄公之子文公繼位,調整了東進戰略,忍痛放棄了父親好不容易開拓的東進驛站汧邑,撤回了西垂宮(今甘肅禮縣)重整旗鼓。三年后,秦文公帶著七百人馬試探性地東進,他沒有到父親曾短暫定都的根據地汧邑,而另辟蹊徑,沿陳倉渭水道東下,次年到達“汧渭之會”(今寶雞斗雞臺),最終定都于此。徐日輝先生在《秦文公兵進“汧渭之會”考》一文中詳盡地分析了秦文公為何主動放棄秦襄公所都之“汧邑”,另辟新地的戰略意義:
“‘汧地處隴山之東,與隴山西側今甘肅張川縣境的秦邑(秦亭)遙相呼應。控制著除寧夏進入關中之外的隴山交通,意義十分重要。秦襄公之所以徙都于‘汧,就是從鞏固‘隴山道這一戰略高度來考慮的。回顧歷史,當年周孝王封非子‘為附庸,并‘邑之秦,其目的之一也正是讓秦人看守‘隴山道,以確保宗周的安全……秦襄公是從西部率兵向東進軍的,一路征戰,最后在岐,即今陜西岐山一帶被戎人殺死。岐是周人的發祥地,是其祖廟所在。周人連自己的祖廟都保不住,可見戎人的勢力是多么的強大。在這特殊的環境下,秦文公另辟新都無疑是高明之舉。”
秦文公到達的汧渭之匯,根據《史記正義》引《括地志》記,大概在今陜西眉縣一帶,這里成為東進關中的據點后,秦人再也沒有回甘肅老家,而是在悠悠歲月里沿著周人的路線,東進,再東進———只不過,秦人東進的方式和周人完全不同———那是后話。
秦人在新都邑養精蓄銳十二年后一舉破戎,正如《史記·秦本紀》所載:“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敗走。于是文公遂由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東獻之周。”先秦史書言簡意賅,寥寥數語將征途的艱辛一筆帶過,斗雞臺距岐山不到百里,而秦文公卻用去了艱難的十二年。僅僅十二載,秦部族便從一個在西戎海洋中艱難生存的孤島發展成一股橫掃雍隴的強大力量,若得如此,一味窮兵黷武是做不到的。究其原因,從秦文公的謚號“文”可見一斑。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愍民惠禮曰文,賜民爵位曰文———縱觀秦君世系,只有三人的謚號用得此字,另兩人是戰國時的“惠文”與“孝文”。但根據謚法的習慣,多加一字使得其意大打折扣,單用一個“文”字的也只有秦文公一人。
若說襄公開國是秦國歷史上的頭等大事,那么文公遷都則是秦人歷史上又一座里程碑,其戰略意義不言而喻:首先沿渭水東下,避開故都汧邑一帶紛亂的環境,為突進關中贏得寶貴的時間;其次以秦邑為橋頭堡,以鞏固隴山以西側為根本,同時進入關中,向東拓展。站穩腳跟后再以秦邑和汧渭之會形成鉗夾,向北開拓,完成戰略轉移。這盤很大的棋直到秦德公建都雍城才算真正下完。
凜冽的西北風卷著沙土襲來,拜伏在鄜疇冰冷地上的秦德公不為所動,依舊在虔誠地祈告天帝先祖,就都居雍城進行著占卜。終于,貞人呈上了卜辭,赫然寫著:
“子孫飲馬于河”。
秦德公的嘴角出現一抹笑容,目光投向遙遠的東方。遙遠的東海邊是秦人先祖西帝少昊的故鄉。秦邑,汧邑,汧渭之會,雍……盡管秦人已在蠻荒的西部營居了千百年,但先祖的東方才是最終的歸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