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失約此生
《東門之楊》,是描寫約會時一方不至、一方久候的詩。詩只有兩段,兩段的句型也是《詩經(jīng)》中常見的循環(huán)往復、重復主要詞語的形式,顯得用語簡單,意思雷同。但用語簡單絕不等于用情簡陋,這首短短的詩,情緒微妙,意味深長。
每段的前兩句,都是在點明約會的地點:“東門之楊”,東門,楊樹下,那片枝繁葉茂的綠蔭,適合情誼常青的相約。
每段第三句,是一再重復他們約會的時間:昏以為期。就在天地交合的、古禮成婚的黃昏時分,他們期待相見。
每一段的第四句,既是時刻,也是結局。啟明星都亮起了,黎明悄然而至,一夜的等待已經(jīng)過去,然而期盼中的會面還是沒有到,約定中的那個人還是沒有來。這位主人公等待的身姿,就定格為故事結尾處的畫面,無論他還再不甘地等待多久。
因此,“久候不至”,已經(jīng)是這首詩歌的全部。開始、過程和結尾,都只有一個“等”。但是在《東門之楊》里,我們又看不到那位主人公的情緒表達。似乎詩歌只是素手涂畫出一個單薄孤涼的身影,而且這身影還隱在了那些信息明確的地點、時間的信息背后,他的身影如霧里觀花看不分明,至于再具體到他的面龐、他的表情,是淚已潸然還是蒼白蕭索,我們更看不到。似乎這是一個沉默的人,是一個不慣于訴說和發(fā)泄內(nèi)心的人,而他僅用時間、地點勾勒的墨色畫面,卻彌漫著一層看不見繞不開的、深深的落寞。
“淡極始知花更艷”,無言,有時候更適于表達苦痛。有句話說:輕微的傷害使人喋喋不休,深重的痛苦使人沉默不語。那詩中的主人公,在拂曉籠罩的輪廓里,背負著一夜跌碎到肩頭的星光,遺世獨立。
我們今天的讀者,也許忽略了,在那含蓄的年代,一個人用一夜守候來確證另一個人的終將不至,意味著什么:也許是愛在艱難的階段,那個人最終放棄了,妥協(xié)于世事壓力;也許是那個人在如約前來時遭遇了抗爭不過的阻礙,從此再也不能赴他的約;也許是那個人的一次怯懦、便錯手終生,一時猶疑、便告別初衷。
所以短短一首《東門之楊》,落筆盡管是那樣清淡,用情卻是那樣憂傷。詩里的男子,為伊人風露立中宵,而那今夜未至的人,以后還有機會再重新與他并肩看如此星辰如此夜嗎?她失約的豈止是今晚,更是此生此世的相隨。
而那個等人的他,內(nèi)心什么都已明了的他,披著霜冷露重,還是無言。
他用一夜無言的等待,相送他們兩個人的此生,用沉默唱這一首告別的離歌。
在《東門之楊》的尾聲,詩里那主人公站在東門,看頭頂?shù)囊构庖淮缫淮缤氏氯ィ睦锏牧凉庖惨淮缫淮绨迪氯ァK溃谒氖澜缋铮幸活w星,是永遠地滅了,有一個人,是永遠地退場了,從此永遠退出了他的生命。
約會自己
其實,無論那個約會對象來與不來,這等待的過程,就是一場自己與自己進行的約會。有人物、有地點、有時間,是自己,在那個美的地方,占據(jù)著美的時段,感受著美的期待。
我們平日總是穿梭于忙碌的事務之中,恨不得每天都是一張滿滿的日程表、都是一團繁亂的路線圖,如果把日子制成一個表格,除了一件事接一件事的緊湊、甚至多項交疊,可還能有一處空白,是什么也不干,特意給心靈放假嗎?我們在像齒輪旋轉一樣越咬合越緊張、迫使生活不留空隙時,可曾有意識讓生命慢下來,不再總是步履匆匆、不再全是事務充斥,只是把時光純粹貢獻給感觀?而不是把時間都切割分配給沒完沒了的任務?我們自己,確實很難提醒自己享受當下一刻的平凡與珍貴,我們總習慣地認為忙起來才是有意義。
但是一場被爽約的約會,卻意外提供給人一塊日程中的單純。在這個單純的時段里,除了等待,什么也不干。而在等待中,如果肯于不焦躁,就會發(fā)現(xiàn),等待,并不是蒼白的。節(jié)奏突然被慢下來,會加倍感受到平時忽略而過的眾多美好,比如:天光的瞬息萬變、色彩微妙,枝梢的風拂影動、姿態(tài)曼妙,云朵的純潔遙遠、翩然瑰麗,人群的目光冷暖、百態(tài)萬千,以及自我心靈的無限延展,那么充沛的遼闊想象、那么久遠的往事追憶、那么深切的細膩思考……等待過后,你會感謝,感謝那個疏忽的朋友把你晾在一個人獨處的空間里;等待過后,才發(fā)現(xiàn),真正約會的對象,是這個從未來得及認識的世界和早已被忽略許久的自我。
約會,或許“會”的內(nèi)容是目的,然而“約”的等待也未嘗不是重要的過程。過程享受了,有時候目的反而可以不計較了。那是因為,在見到伊人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場自己與自己的約會。
而《東門之楊》里主人公的一夜守候,“明星煌煌”“明星晢晢”,也正是他心中的渴望,一寸一寸點亮了天光。也許被失約的他到最后已經(jīng)不怒不怨,因為約會的等待,本身就是一首詩。他用耐心為自己作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