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述
“歷史是什么?是我用來掛小說的釘子。”這是大仲馬那句盡人皆知的比喻,點明了歷史與文學的關系———歷史為文學提供真實的素材,文學則通過藝術虛構,反過來向讀者普及歷史。我們熟悉的歷史文學,正是二者相結合的產物;而如何平衡真實與虛構,也就成了每一位寫作者動筆之初,必須面對的首要課題。
嚴肅的歷史文學作品,應如何平衡這二者的關系?如今流行的觀點是“大事不虛,小事不拘”,但筆者認為,這僅僅是就人物和情節而言,歷史小說或歷史劇,應該在時代精神、情節脈絡、細節還原這三個層面,大體實現《三國演義》所謂的“三分虛、七分實”,才能算得上基本成功。
由孫皓暉先生創作的長篇歷史小說《大秦帝國》,就在這三個層面較好實現了虛實之間的平衡,筆者將從以下各方面對其逐一進行分析。
從縫隙中倒推時代精神
假如將一部歷史小說比喻成人體,那么它的細節還原相當于皮相,決定著作品能收獲多少直觀好感;情節脈絡相當于骨架,決定著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時代精神卻相當于靈魂,直接決定著作者所站的高度、作品的思想深度。
看看近年來歷史題材的影視劇,不論那些本就是在消費歷史、消遣歷史的種種戲說雷劇,即使是一些創作態度嚴謹端正、也算得上“符合歷史”的正劇,觀看起來仍不時讓人有天雷滾滾之感:凜凜風骨的先秦士子被塑造成懦弱猥瑣的書生,殺戮無算、開分封制倒車的項羽被吹捧成“具有民主思想”的“理想主義者”,金戈鐵馬的赤壁之戰成了幫會火并,開放坦蕩的貞觀君臣變成鉤心斗角的滿清宮廷……諸如此類的反面教材,實在不勝枚舉,也不知這類“故事新編”將伊于胡底。何以如此?正在于時代精神的錯位。
好在,《大秦帝國》避免了這樣的覆轍;甚至可以說,對時代精神的刻畫,正是這部作品的最成功之處。孫先生并不諱言,《大秦帝國》是一部“主題先行”的作品,其主題正在于被他歸納為“強勢生存”的時代精神,作品是從大大小小的多個方面對該主題進行闡述的:大的方面,譬如通過以商鞅變法為代表的各國變法,反映了當時的“求變圖存”精神;通過趙武靈王、李牧、蒙恬等名將痛擊匈奴的一系列戰爭,反映了“強力反彈,有限擴張”的精神;通過秦始皇滅六國、創設全新文明,反映了追求統一的精神;通過稷下學宮的自由論戰、諸子百家的著書立說,反映了當時士子自由坦蕩、兼容并蓄的精神……小的方面,諸如剛烈血性的尚武之風,積極進取的奮斗精神,鞠躬盡瘁的敬業精神,淳樸真摯的上古民風,熱烈率真的男女愛情,“言必信,行必果”的俠義作風……幾乎無所不包。
有觀點認為,這些內容大多史料無載,都是作者自己的虛構與美化。筆者認為,從“證據”的意義上講,的確如此;但從“邏輯”的意義上講,這些虛構與美化都是成立的。孫先生曾將自己的寫作比喻成“偵探破案”,即從語焉不詳的史料記載中,結合當時的時代精神,通過合理的歷史邏輯,倒推出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這類例子也有很多:譬如小說中,歷代秦王都極為勤政敬業,盡管沒有史料記載,但《秦始皇本紀》《淮南子》都有對秦始皇操勞政務的評價,聯系到秦國自商鞅變法后驚人的擴張勢頭,我們完全可以推斷,之前的歷代秦王同樣也有可能是工作狂,否則無以取得這樣大的成績。
再比如墨家干預秦國變法,批評意見同樣以為此事于史無據,但一方面根據《呂氏春秋》等作品記載,田鳩、腹朜、唐姑果、纏弦子等墨家大師均在秦國留下過足跡;他們身上又體現出濃烈的兼愛情懷、俠義精神,因此理論上仍然存在出手的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為了更加突出時代精神乃至自己的創作理念,有時甚至直接改動《史記》的記載,但仔細推敲起來,這并非隨心所欲的“篡改歷史”,而同樣是在邏輯推演的基礎上進行的變動,這點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商鞅的結局。孫先生曾特地在自己的《原生文明啟示錄》一書中,用一整個章節來闡述《商君列傳》中的種種疑點,列出了十二個不能自圓其說之處,并通過推理形成了完整的邏輯鏈條,最終得出結論:商鞅并非反叛兵敗被殺,而是主動護法就刑而死。這一改動固然頗顯大膽,但卻是建立在邏輯的基礎上;同時,《戰國策》中也有商鞅主動歸秦的記載,無論是從邏輯推理還是史料選擇的角度講,都可以自圓其說。盡管歷史真相如何仍然見仁見智,但作為文學作品來說,這樣設計完全無可厚非,它既使商鞅這一經典形象的塑造達到完滿,也使廣大讀者更加深刻地體味到了當時屬于所有變法者的殉難犧牲精神。
在裁剪中突出情節脈絡
《大秦帝國》較為人詬病的一點,便是小說劇情與史料(主要是《史記》)的出入。批評者大多認為,小說存在著大量人物出場年代錯亂、身份張冠李戴等紕漏,更有人翻出孫先生自述的那句“大秦帝國沒有虛構一個重大事件……所有有姓名記載的人物,所有著名言論,都是真實的”,拿小說中與史料不符的內容進行比對,儼然如發現真理一般自鳴得意。
嚴格來說,《大秦帝國》的確沒有虛構一個“重大”事件———盡管在無關全局的劇情方面它虛構極多;《大秦帝國》中有姓名記載(于史料)的人物也都是真實的———盡管不少都有著諸多調整。
筆者認為,那些指責作品“篡改歷史”的批評意見,其實多是批評者不了解文學創作規律所致,絕大多數均為挑剔和苛求。須知,歷史小說雖冠以“歷史”前綴,但其根本屬性仍然是小說,需要將歷史人物的命運、歷史事件的脈絡以文學化、戲劇化的形式呈現給讀者,這就要求寫作者在不違背自己創作理念和歷史進程的前提下,對史料進行適當的剪裁,使之更富于戲劇沖突乃至藝術感染力,從而帶給讀者以審美體驗。
這方面的反面例證是歷史劇《漢武大帝》。總體來看,這是一部較為優秀的歷史正劇,尤其塑造了漢武帝、衛青、霍去病等經典形象,但其結構上的缺陷也同樣不容忽視:全劇近六十集,前十余集一直在描繪與主線劇情基本無關的漢景帝諸事,從而使整部劇顯得十分拖沓冗長,盡管它算得上“尊重歷史”(嚴格來說,是史料),然而在藝術上卻并不完善。
相較而言,《大秦帝國》所反映的從商鞅變法到秦朝滅亡的足足一百五十余年,刻畫難度要遠遠超過《漢武大帝》:一方面,這一百五十余年間,涌現了無數歷史人物,出現了無數歷史事件;另一方面,各種史料之間也有大量的錯訛、斷裂、相互抵牾,都令人無所適從,如果作者亦步亦趨地照搬史料,如《漢武大帝》那般面面俱到地鋪開,只怕小說的文字量將遠不止現有的500余萬字,其散漫無序的結構也勢必會耗盡讀者的耐心,最終淪為一部流水賬般的平庸之作,無非又一部白話文版的《東周列國志》而已。endprint
事實上,作者成功避免了這一最大的陷阱,他秉持前述刻畫時代精神的創作理念,對史料進行了精心的甄別與裁剪。筆者在相對詳細地對《大秦帝國》的文本進行分析之后,總結出了作者的數條史料取舍原則:
第一,符合自己創作理念,至少是不違背的,原樣采納,如第一部的故事脈絡,大體依舊延續了《秦本紀》《商君列傳》的記載;
第二,不贊同《史記》價值評判的,給出符合自己創作理念的解釋,如“王翦請田”一事,《史記》將王翦索要田宅的理由歸結為秦王的多疑,小說則塑造成王翦為平息天下非議、故作姿態,如此處理,既使秦王用人不疑的坦蕩胸懷更加突出,也賦予了老將王翦以更深徹的政治洞察力,還彰顯了君臣之間的默契,使兩人的境界更上一層樓,無疑是極為高明的調整;
第三,大體符合創作理念,但為了使情節更緊湊、矛盾更集中,從而進行若干調整:或者是歷史人物身份的更改、出場時間的提前或錯后,或者是對歷史事件前后順序的顛倒、幾次小事件合并為一次大事件,或者是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移花接木……類似的例子極多,最典型者便是第二部,為了更好地突出縱橫邦交的主題,原本應數十年后才出現的戰國四公子集體提前亮相,《史記》中的河西之戰原本有兩場,為了敘述的精練而合并成了一場;
第四,不同史料之間記載不同的,取最符合自己創作理念的記載,如蘇秦的生平,盡管《戰國縱橫家書》云其在燕昭王、齊湣王時期活躍,為樂毅破齊的內應,但作者為了突出第二部的邦交主題,以及士子個人奮斗的命運,仍舊采用了《史記》的說法;
第五,史料所無,根據時代精神用自己的邏輯推演填補完整,如前述的諸多虛構之處;
第六,完全不合創作理念的,依自己的邏輯推演進行改動,或者一筆帶過,或者不予采納,如前述的商鞅結局。
綜上所述,作者圍繞自己的創作理念、各部主題,通過這些手段對史料進行裁剪,從而梳理出一條清晰完整的脈絡,從而保證了作品的文學性與藝術感染力。
百科全書式的細節還原
歷史小說、歷史劇中細節的重要性毋庸贅言,它第一時間決定著讀者和觀眾對這部作品的直觀感受與接受程度。然而在這一點上,無論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古典話本小說,還是今人創作的諸多歷史小說,真正能令人滿意的作品并不多見,歷史劇更是鳳毛麟角,看看每一部新劇播出之后,網上潮水般的吐槽聲就知道了。
《大秦帝國》不然,作者不僅對《史記》《戰國策》等史料有深入研究,對于當時的諸子百家典籍、諸多實用性方面的冷門文獻,乃至文物考古領域也有廣泛涉獵。作者曾開具了一個《大秦帝國》的參考書目,粗粗估算足有數百種之多,堪稱蔚為大觀。
盡管按真正“考據黨”的標準來衡量,《大秦帝國》并非無懈可擊,仍不時出現穿幫穿越之處,也有些作者自行虛構的細節,有“誤導”讀者當真的可能,但總體而言,它對于諸多歷史細節的還原算得上用心:從大的方面來講,作品有對當時各國政治、法律、經濟、軍事、文化、思想、地理等方方面面的刻畫,譬如對秦國法律的描寫,就參考了《商君書》《云夢睡虎地秦簡》,戰爭描寫則綜合了《尉繚子》《六韜》等兵書,還參考了宋代的《武經總要》,地理方面大量參考了《水經注》;從小的方面來講,即使是普通的衣食住行、吃穿用住,作品也有一定的考據,譬如小說中出現的“法酒”“樂氏棗”,就來自《齊民要術》;“禹余糧”來自《博物志》,楚國黃金貨幣“郢爰”則來自出土文物。有網友為此專門編纂過《大秦帝國百科全書》,將這些知識性內容進行了分類整理,字數達到了45萬字左右,可見這部作品蘊含著厚重的文化底蘊,堪稱一部關于戰國時代的百科全書。
大量嚴謹認真又生動直觀的細節還原,既使作品的真實可信度維持在一個較高水準,又使讀者在感受作品的魅力之余,收獲諸多歷史知識,同樣是歷史和文學結合的成功之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