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姜夔是宋代詞史上承前啟后的關鍵詞人,他的詞開創了“清空”的美學境界,意境高妙,語言典雅,自成一家,并在宋詞的“俗”而復“雅”的道路上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關鍵詞:姜夔 宋詞復“雅” 貢獻
姜夔,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人,早歲孤貧,一生未仕。然而,就是這位仕途不順,屢次落第,終生都靠友人接濟的落魄文人,卻對藝術有著執著的追求,并在創作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尤其在詞的創作上,打破了傳統的婉約、豪放兩種境界的限定,開創了既非豪放又非婉約的新的美學境界,在柳永、周邦彥的婉約妙曼和蘇軾、辛棄疾的剛健雄奇之間,走出一條清空逋峭的路子,在宋詞的“俗”而復“雅”的道路上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
一、詞由“俗”復“雅”的道路
詞從隋代萌芽以來,大致經歷了由“雅”而“俗”,又由“俗”至“雅”的歷程。這里所指的“雅”,本為《詩經》六藝之一,即在審美趣味上,要符合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傳統詩教;在語言風格上,則要求典重深雅,絕忌俚俗淺露,也就是朱熹所謂“雅有制而其辭莊重”之“雅”。
宋初,由于統治者提倡屢建功勛的臣僚安度晚年,在士大夫階層滋長了一股濃厚的享樂思想,他們抱著一種“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艷歌”,“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的人生態度,把詞作為筵席上娛樂遣興的工具。晏殊就是“未嘗一日不蒸飲”,且“必以歌樂相佐”的士大夫[1]。而他的詞,也充滿了嫻雅的情調,有著雍容、富貴的風格。“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等詞句,即以溫婉圓潤的字句表現一種富貴氣象。
詞到柳永發生了重大變化。柳永因仕途多蹇,常常流落于柳陌花衢和茶坊酒肆,并把坎坷遭遇形諸詞中,遂形成風靡一代的局面。此時,詞已從士大夫貴族的筵席上走向市井階層,由香艷柔麗向曼聲輕俗發展,不僅開拓了詞的題材,還倡導了雅俗共賞的詞風。他的詞頗受低層人們喜愛,黃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就說其詞“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悅之”,“不知書者尤好之”。然而這種“俗”是為文人士大夫所不齒的,比如王灼在《碧雞漫志》中就指斥柳詞“淺近卑俗”“詞語塵下”。
柳永在詞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視的。在他的開拓下,詞體發展得日臻完善,且在題材內容上有所突破,反映了城市生活和他的浪蕩生活。此時的詞已經有助于個人性情的抒發,有助于作家更深入地沉潛于社會人生。但柳詞多為應歌而作,沒有涉及更廣闊的社會人生。且柳詞中確實也摻雜了一些情趣不高的內容,使當日文人及后世士大夫為之嗤鼻。因此,柳永之后,詞的復“雅”的序幕就已經揭開了。
在詞由“俗”復“雅”的道路上,蘇軾、秦觀、周邦彥等大家都作出了各自的貢獻。蘇軾以詩為詞,在詞的創作中引入詩的題材、詩的氣格,提高了詞品,擴大了詞境,“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2]。但是,蘇詞的雅是不被一些正統詞家所認可的。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就說蘇軾的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秦觀、周邦彥在詞的創作中則“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周濟《宋四家詞選》),把蘇軾所開辟的廣闊局面又拉回到風月流連、艷情涂抹的老路上來,思想境界也不出嘆老嗟卑、傷離憶舊之類的范圍。因此,他們對詞的雅化也是不徹底的。蘇軾稱秦觀的詞“尤以氣格為病”,張炎則批評周邦彥詞“失之軟媚”,又說他的詞“意趣卻不高遠”。
姜夔是真正在詞由“俗”而“雅”的道路上作出重大貢獻的鼎力人物。他的詞不僅彌補了秦周詞格力之弱,意趣之俗,而且糾正了秦周詞思想內容的狹窄。他從超遠、深邃的立意著手,或以健筆寫柔情,或以雅筆寫家國之恨,使詞重新走上了“雅”的道路。正如清人汪森《詞綜序》所說:“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復于醇雅?!彼摹栋迪恪贰妒栌啊返仍佄镌~即可說明其詞品的高潔,立意的超遠?!栋迪恪窂耐魧懙疆斀?,句句不離梅花,句句借詠梅花寄托懷人的情思,并用今昔、盛衰的對比,襯托出離思之深,境界高潔,構思精巧?!妒栌啊穭t對梅花的品格表示贊美,對它的遭遇表示了深深的惋惜、同情,其間滲透著詞人的身世之感。這樣的詞,已經由原來文人士大夫娛賓遣興的工具,變成了文人士大夫抒發身世之感和家國之恨的最佳載體。
二、姜夔詞獨特的藝術成就
張炎《詞源》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張炎所謂“清空”,具體到姜夔的作品,就是空靈蘊藉、超凡脫俗、高雅峭拔。正如詹安泰先生所說,他“極意創新,力掃浮艷,運質實于清空,以健筆寫柔情,自成一種風格,仿佛詩中的江西詩派?!盵3]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也說:“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代表作《暗香》《疏影》最能體現其清空詞境。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在這首詞中,“舊時月色”幾句,寫過去賞梅的豪興,與下文“長記曾攜手處”相呼應,烘托出梅花的清幽雋美。“而今漸老”轉入當前,說興盡才短,無心賞梅?!暗值谩痹俎D,寫梅花撩人,逗引情思。以下寫折梅寄遠,無法送達,紅花也深深思念玉人;幾經轉折,而以梅花將謝,玉人難見收煞。再看: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辏h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首詞上片著重詠梅的品格,先寫貌,次寫神,再寫魂,用典故也是為了突出梅花的純潔、孤高、幽獨。下片著重詠梅的遭遇,“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一片隨波”等,都是形容梅花的凋落、飄蕩和飄零。
張炎說:“詞之賦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唐圭璋則認為“此首詠梅,無句非梅,無意不深。而感懷今昔,托喻君國,尤極曲折回環之妙”[4]。就這兩首詞而言,獲得這樣的高度評價,實不為過。
姜夔是一個狷介清高、不樂時趨、襟懷灑脫的人,在品嘗了人間的千種風情,萬般心酸,體會到“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的無奈,面對“乾坤雖大知者少,君不見古人拙處今人巧”的現實而“十年心事轉凄涼”之后,他常常悠然于嚴風盛雪間,體味“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真趣。也因為這種性格,便特別喜歡秋冬暮夜的景物和冷艷凄美的色調。于是,他筆下的事物都被抹上了一層凄黯的色彩。他似乎特別鐘情“冷”字: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暗香》)
“淮南好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保ā短ど小罚?/p>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翠樓吟》)
“倦網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湘月》)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慢》)
“誰念我,重見冷楓紅舞。”(《法曲獻仙音》)
“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攜手多時。” (《鶯聲繞紅樓》)
“東風冷,香遠茜裙歸?!保ā缎≈厣搅睢罚?/p>
“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保ā赌钆珛伞罚?/p>
冷月、冷香、冷云、冷梅、冷風、冷山、冷楓……這個“冷”字,為作品所描寫的景象事物增添了一種高蹈出塵、超妙如仙的姿態,頗有“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的特殊風韻。同時,也傳達了作者自己的落寞心境和清苦況味。
姜夔詞的“清空”,還表現在寫柔情而無脂粉氣,寫家國之恨而不“失之慷”,真正做到了“情志統一”。這與他早年曾“三熏三沐師黃太史氏”有關。姜夔學詩,曾經師法江西詩派,后來雖然擺脫了江西詩派的桎梏,但因為受其影響較深,不僅在詩作中留有江西詩派的痕跡,在詞作中更汲取了江西詩派清勁瘦硬的筆法。
姜夔生于亂世,對中原淪陷、國哀民苦的現實不能無動于衷,因此他也有家國之慨、諷諫之意,面對失意的現實,也曾唱出了時代的強音。但姜夔畢竟不是辛棄疾,他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環境決定了他不能以尖銳的筆觸大聲疾呼,直抒胸臆,更不能馳騁疆場,立功報國。他只能走上研辭煉句、選聲揣色的道路,化剛為柔,在詞中隱晦曲折地流露出傷時感事的情懷。因此他的詞顯得溫和平正,柔中帶剛,傷今懷古之情也是一波三折,挪轉翻騰。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保ā栋资廊嗽娬f》)《揚州慢》抒發了作者的“黍離”之悲,應該說,內心深處是沉痛的,但這種沉痛卻是以溫和委婉的詞句表現出來。作者深沉的感慨,不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而需要透過全詞的情思才能領會。
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這首詞情景俱佳,意境兼勝。詞的上片主要是描寫慘景,“清角吹寒”三句,重在寫今,但今中有昔,回環往復,絲絲入扣,使凄涼倍見,更容易觸動“愴然”的情懷。下面主要是抒發悲情,運用杜牧的故事和詩拓開詞境?!翱≠p”是寫過去,“須驚”則寫現在,由昔及今,今昔并寫,而懷昔卻是為了傷今。“二十四橋仍在”,是說景物依舊,世事已非,橋還在而時已變,使人頓生惆悵之感。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及千百言,亦無此韻味?!贝_實如此,姜夔詞中感慨之意多,激昂之情少,包含其中的“黍離之悲”,比起辛派詞人豪情滿懷的愛國壯詞,自是一支深沉凄愴的哀歌。
三、姜夔的貢獻
詞自晚唐的溫庭筠、韋莊以來,其內容大多為宮體和艷情,色澤綺麗,格調婉約。這種風氣籠罩詞壇數百年,兩宋名家,除少數外,概莫能免。姜夔也多寫閨怨情思、離情別緒,但卻以清剛的筆調來寫柔情。如“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保ā堕L亭怨慢》)“舊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保ā镀鄾龇浮罚┑龋瑢懙亩际莾号募胖椋畛恋碾x愁別緒卻是以健筆出之,既不失之氣格,也不失之軟媚,而透出一股冷冷之氣。所以陳廷焯說姜夔的詞“聲情激越,筆力精健,而意味極是和婉,哀而不傷,真詞圣也?!庇终缦某袪c所說:“白石在婉約和豪放兩派之外,另樹‘清剛一幟,以江西詩派瘦硬之筆救周邦彥一派的軟媚,又以晚唐詩的綿邈風神救蘇辛派粗獷的流弊。”[5]他的詞摒棄了柳永“俚俗”,吸收了周邦彥詞的“典麗”,且彌補了周詞的軟媚之失,清麗雅致,空淡深遠,使詞復歸“雅”的道路。
總之,姜夔詞獨標清雅一路,正如張炎在《詞源》中所說的:“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不僅“清空”,且又“騷雅”。姜夔所倡導和身體力行的“雅”,使詞在音律、形式技巧等方面都更臻完美。這種完美迎合了文人士大夫的興趣和口味,但也正是這種形式上的完美,使詞逐漸脫離了市井階層,又回到了文人相互吟哦詠嘆、表現自我身世之感的層面。詞的價值取向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詞的題材風格的縮小和偏狹。在宋詞藝術形式進一步歸于圓熟的同時,詞的生命力消退,宋詞藝術開始走向衰落。不管幸與不幸,姜夔就是站在這個交接點上的人物。
注釋:
[1]葉夢得:《避暑錄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2]胡寅:《酒邊詞序》,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三冊引》,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
[3]詹安泰:《宋詞散論》,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4]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5]夏承燾:《論姜白石的詞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趙婉平 云南大理 大理學院文學院 6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