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滴
9月回鼓浪嶼,我爹跟我一樣瞎。擠在各地口音的長裙草帽和單反相機中,我踮腳探探望望,不知道登船的口在哪兒,轉(zhuǎn)頭看我爹,他蹙眉板臉,顯然也發(fā)蒙。我們跟著輪渡人潮涌動的方向緩慢挪動,挪了好久,終于到檢票口,掏出E通卡,檢票小哥說:“市民有專門通道啊。”
我爹是鼓浪嶼土生的,他在島上度過了完整的童年。后來全家搬到了廈門本島,現(xiàn)在一年上鼓浪嶼一兩次。
我爹小時候格外淘,“皮癢欠打”的那種。島上的孩子自然跟海熟,我爹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就被大男孩們往海里扔,嗆幾次水就學會了游泳。剛懂事就掌握了潮時,知道在退潮的時候到礁石上撬鮮甜的海蠣。撬開殼,吸溜吞進肚里,啊——貧困生活里的高級美味。代價是沒鞋穿的腳板被牡蠣殼劃得鮮血淋漓,混黏著沙粒,回家也不敢講,自己齜牙咧嘴地洗凈包扎。但再熟悉,海也深而莫測,隔三岔五就要淹死人。日光巖下的一片海域,不時有小青年游泳溺死。那兒曾是鄭成功練兵場,島民說將軍年年要招兵買馬擋臺風。我爹也親眼見過溺死的尸體被海浪送回岸上,趕來的親人“跪在地上哭的呀”,死人聞聲“嘴角鼻孔血就流出來了”。我聽得怔了,直到后來在《鑒證實錄》通過小棠菜溺死的情節(jié)懂得了其中科學道理。
我跟我爹回了他小時候住的房子。老舊的小平房,廚房的屋角露出碎磚,瀕塌狀態(tài)了。幾間房當年分住著幾戶親戚,現(xiàn)在只住著一個我記不清楚親緣關(guān)系的老頭,撿破爛為生。我爹小時候戲弄過他,把鞭炮卷進煙紙里“獻殷勤”,炸了他的嘴,招致爺爺一頓胖揍。我爹以前是老挨打的,上樹爬墻,打架斗毆,彈弓差點射瞎挑糞老頭眼睛之類的爛事數(shù)不勝數(shù)。他惹是生非被人追打,會跑回來喊鄰居“屋伯”家的大兒子阿嘉出頭。阿嘉是個話不多的哥哥,長幾歲,身量大出一圈,怒目便能嚇退來“報復”的小子們。
屋伯后來在碼頭做麻糍攤子,他家的生意十幾年做下來,成了知名的鼓浪嶼標志小吃。小時候我跟爹媽上島,一出碼頭就看到他家的麻糍攤,掌攤的已經(jīng)換成阿嘉了,顧客絡(luò)繹,他幾乎不抬頭,用手包麻糍,用筷子夾錢,一個接一個,利落熟練。我們也去買,阿嘉夾錢抬頭看見了我爹,閉緊的嘴咧起了笑:“欸,阿強,好久沒見了。哇,小孩都這么大了。”繼而又合上嘴,埋下頭,捏糯米團,包入花生餡,團好扔芝麻粉里滾一圈,多做了幾個裝進袋子里推給我爹,“給小孩吃”,又埋下頭工作。
大概從高中起吧,鼓浪嶼變成了全國聞名的小清新旅游勝地。我們廈門孩子好像天然占據(jù)這段鄙視鏈的頂端,“鼓浪嶼被小清新攻占了”、“不要再來鼓浪嶼了”、“你們根本不懂真正的鼓浪嶼”之類論調(diào)的文章每年旅游旺季都會見諸各個社交網(wǎng)絡(luò)頁面。我很快就不敢發(fā)這種牢騷了,雖然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因為腦子里裝著一把我爹的鼓浪嶼記憶,我總是產(chǎn)生自己與鼓浪嶼有奇妙連接的錯覺。
去年男朋友來廈門,因為不去下鼓浪嶼好像說不過去,就一塊去了。8月中午熱死人不償命的太陽曬得我倆一身大汗無精打采,路經(jīng)一家當?shù)厝碎_的小賣鋪,男朋友開口跟老板娘買一瓶礦泉水和一包面巾紙。老板娘是個面無表情的中年婦女,轉(zhuǎn)身揀出東西,冷臉說:“17塊。”我有點生氣起來,瞪著她,卻很慫地不知說啥。她白了我一眼,坐下,繼續(xù)面無表情。還好馬上急降了一場暴雨,空氣涼爽下來。我們在潮濕的筆山洞里找了塊干臺面坐下,抽煙,百無聊賴地看黑黢黢的山洞里往來的人影,聽拖車輪子滾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帶回音的聲響。直等到天色暗了才走出山洞,吃了頓麥當勞,回家。
前年上島是陪從北京來的朋友。她想買個無論土產(chǎn)店、小賣部還是咖啡館、工藝品鋪子都在門面支個小攤賣的手繪地圖,估摸著本土店要比文藝鋪子便宜,就挑了家賣干貨的小店。店里阿婆報價不低,我學我媽的手段,祭出閩南話大招講價。阿婆一聽倏地揚起眉毛提高聲調(diào),飚閩南話數(shù)落我:“阿你本地仔怎么幫外地的占我們便宜……”我一驚,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