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尼采的哲學道路上對其影響最大的是哲學家叔本華。當21歲的尼采第一次讀到《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時,叔本華的悲觀哲學深深震撼了他那敏感而憂郁的心靈,從此叔本華成為尼采的哲學導師。1847年尼采發表了《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一文,就像當年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表達自己的思想一樣,尼采也借叔本華來抒發自己對哲學、人生和時代的看法。
尼采認為人人都需要哲學,因為人生最重要的責任就是成為你自己。他強調每一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一次性的奇跡,大自然再也不可能按照同樣的元素組成來創造一遍了,你只能活一次。世界上只有一個你,你是不可重復的,而你只有一個人生,人生也是不可重復的。因而每個人最重要的責任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真正成為你人生的主人,成為你自己!但現實情況卻是人們都在逃避自我、逃避成為自己,在面具下生活,受輿論、環境、習俗等的支配,最重要的、最寶貴的東西人人都不要。
為什么會這樣?尼采認為有兩個主要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懶惰,因為真正要成為自己是要付出艱苦的努力的,隨大流是最省力的;第二個原因是怯懦,真正成為自己要承受輿論的壓力、庸人的嫉妒甚至是失敗的風險,而隨大流是最安全的。兩個原因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懶惰,因為多數人的懶惰造成了普遍的平庸。在大家都很懶惰、都很平庸的情形下,少數特立獨行的人就不可避免地處在一個人言可畏的環境下,因此導致了少數人的怯懦,我就是想成為自己我也害怕。
但是想一想只有一次人生、只有一次機會,你死了沒有任何人能夠代替你重新活一次,你的人生虛度了沒有任何人安慰你,你還有必要去在乎他人的眼光嗎?哲學應該喚醒每個人的自我,真正成為你自己!這是尼采的一個很重要的觀點。
第一次接觸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時,尼采震驚到幾天睡不著覺,覺得這本書好像專門為他而寫,仿佛叔本華在這本書中提供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從這面鏡子里他看到了人生的真相。
叔本華是悲觀主義哲學家,他對人生是完全否定的,認為每一個個體生命都只是表象。那么它的本質是什么?就是意志。在人身上就體現為欲望,所以人歸根到底是欲望的動物。而欲望的特點就是不滿足就痛苦,滿足了就無聊,人生就像鐘擺一樣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
這樣的一個悲觀主義哲學為什么讓尼采感到激動和震撼呢?因為尼采從小就很悲觀。筆者翻譯過尼采的詩,包括他少年時代寫的詩。尼采十歲到十四歲時寫了很多詩歌,這些詩歌的調子全是悲觀的,主體就是父親的墳墓、人生的無常、幸福的虛幻等。尼采五歲時父親去世,數月后兩歲的弟弟夭折,小小年紀親人的接連去世使他感到人生的無常,形成了敏感憂郁的性格。少年時代的他實際上一直很悲觀,詩中充滿了憂傷。因此,上大學后看了叔本華的書被深深觸動。
但事實上尼采30歲時寫《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時是經過了反思的,他看重的是叔本華把人生的全景、人生的含義告訴你,給你解釋。而大部分哲學家卻是在那里描繪、分析這幅畫是用什么顏料畫的?這個畫布是什么材料做的?顏料的成分是什么?都在追究枝節問題,而叔本華則與眾不同。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應該這樣做,那就是告訴你,這是人生之畫的全景,你就在這里來尋找你人生的意義吧,哲學的使命就應該是對人生的意義作出解釋。
尼采還談到,其實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大自然把人創造出來是很盲目的,大自然本身也沒有意義。但是他用一種擬人的方法來表述,他說自然本身沒有給它的最高產物人類的生存指明意義,這使得它自身的意義也落空了,“這是它的大苦惱”,因為沒有意義它痛苦。為了解除這個痛苦,大自然創造出了哲學家、藝術家。因此哲學家、藝術家的使命就是給大自然解除痛苦,所以這個意義是人創造出來的,不是本來就有的,每一種哲學都應該這樣做。所以尼采自己的哲學雖然從叔本華那里來的,但是他的哲學是超越了悲觀主義的,尼采就是要給人生創造意義。
談到哲學的性質時,尼采還特別強調一點,哲學不是學術。他非常討厭那個時代德國哲學的狀況,因為哲學基本上都在學院里。當時德國最著名的哲學家黑格爾等于是普魯士官方哲學家,他的課程基本上成了公共課程,大家都要學他的哲學。有大量的學者在研究哲學,他反對這種情況。尼采本人非常喜歡哲學,但是他當時在巴塞爾大學當古典語言教授,而不是哲學教授。后來他發現這才是正確的選擇,他說哲學是不能成為一門課程,哲學是一種不斷思考的狀態。
尼采將真正的哲學家和學者作了對比,他認為學者和哲學家有四個區別:第一,學者的天性是扭曲的。學者一輩子坐在墨水瓶前彎著腰,一旦占有了一門學問從此就被這門學問占有,在一個小角落里畸形地生長,成為專業的犧牲品。哲學是要為人生尋求和創造意義,像學者這樣的人,他自己的人生都是沒有意義的,又如何來尋求和創造人生的意義?所以他提出來哲學家應該是一個真實的人,過真實的人的生活。
第二,學者情感冷漠,沒有愛和熱情。他們貌似客觀地做學問,但是對于自己選擇的選題沒有真正的熱愛。哲學家就不一樣,真正的哲學問題沒有一個是純粹學術性的,尼采認為,哲學家是始終生活在最高問題的風云中和最嚴重的責任中,對每一個哲學問題他的態度就好像對待自己的生死存亡一樣,他想的就是認識它否則就滅亡,是決定他的生死問題。尼采自己就是這樣做的,這種問題最后使他陷入瘋狂。
第三,學者資質平庸沒有創造性。他說學者的特點是勤勞、耐心,一點一滴搜集現成的結論,他們一輩子在縫織精神的襪子,好像鐘表只要上了發條就能準確地報時。在《快樂的科學》里尼采談到,真理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學者是一本正經去追求她,不可能討得她的歡心,而哲學家就不一樣,他是用全新的眼光去看世界、看事物,他自己就是世界上的一個全新的事物。
第四,學者追逐名利,沒有純粹的心性。學者在謀生動機的支配下去討好那些分給他面包和職位的人,有些學者只是在占地盤,而把研究項目讓學生去做。看到這里感覺似乎尼采生活在今天,當然這是部分學者的情況,但是我覺得尼采強調了一點,如果哲學是要為人生尋求和創造意義的話,那么哲學家本身一定要真實地生活!
《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里,尼采還談到哲學家應該有三個特點:第一,真實。要真實地生活和體驗,真正的大哲學家,他思想的核心一定源于自己的體驗,哪怕是看別人的思想得到的啟發,但體驗是自己的,它被喚醒了。哲學中直覺很重要,哲學不是邏輯,大哲學家一定有偉大的直覺。第二,誠實。不但要真實地生活和體驗,而且要誠實地思考和寫作。沒想到、沒體驗到的不要寫,寫你體驗到的、思考過的。尼采非常贊同叔本華,認為他思考的時候是對自己說話。我也是把哲學定義為和自己談心的活動,當然是談一些大問題,人生的根本問題。一個人如果經常和自己談心、談人生的根本的問題,他就經常處在一種哲學的狀態。叔本華對自己說話而且為自己寫作,尼采也是為自己寫作。我覺得一個真正的哲學家、真正的學者、真正的作家都應該是這樣的,為自己寫作,不是寫作的時候首先考慮到讀者需要什么,而是應當去思考那些真正讓你感到痛苦的、讓你糾纏的大問題。你去想這些問題,進入到這些問題中去,你可以去考察歷來的哲學家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但是要得出自己的思想并把它寫下來。我相信這樣的東西更有用,更能夠引起共鳴。第三,要有正直的人格。除了真實和誠實之外,哲學家還要正直,獨立于國家和社會,他是一個獨立的個人、獨立的思考者。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集中體現”,這句話我并不認同。那么,哲學和時代到底應該是什么關系?我認為,哲學應當高于時代精神,不能局限于時代精神。哲學是立足于永恒去看時代的,對時代進行審視、批判,哲學與時代應該是這樣一種關系。
尼采談到,當一個哲學家對時代進行審視、批判的時候面臨一個重大的困難,因為哲學家也是一個人,他也生活在具體的時代里,和這個時代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也一定會感染這個時代的病患,時代病也會在他身上體現,這時怎么辦?尼采認為,哲學家應該清楚他和時代是什么關系。他說,哲學家是時代的養子,是由永恒的天地精神所生,暫時寄居在這個時代,他的養母的很多毛病也會傳染給他。這時作為一個養子,作為天地精神所生的這樣一個生命、這樣一個靈魂,他的使命就是批判時代,在自己身上戰勝時代。尼采一生批判虛無主義、批判悲觀主義,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他知道這已經是非常嚴重的時代病,他要拯救這個時代,這是他的立場。
尼采對那個時代的一個總的分析就是,這是一個虛無主義的時代,而這種虛無主義將會延續200年左右。虛無主義就是上帝死了,就是人們一貫信奉的那個最高價值喪失了價值。人們信奉上帝是因為上帝保證了我們人生的這種永恒不朽的價值,終極的價值,也保證了我們做一個有道德的人。但是一旦對上帝的信仰崩潰了,就會產生連鎖反應,道德也會崩潰,對人生的信心也會崩潰。
尼采在他的著作里列舉了很多虛無主義的表現,第一個表現就是在信仰問題上人們都抱無所謂的態度。他說,現在這個時代連真正的虛偽也極為罕見,真正的虛偽屬于有強大信仰的時代。那個時候人們被迫接受新的信仰,但是內心并不放棄舊的信仰。現在人們輕松地放棄和接受,這是最典型的沒有信仰。現代人左右逢源,毫無罪惡感,撒謊而心安理得是典型的現代特征,這種情況我們這個時代也不少見。
第二個表現就是生活方式上沒有頭腦的匆忙。他說現代人的生活就像一條激流,拼命地往前走,不再沉思。而一旦沉思、一旦靜下來就心慌,就覺得我不對頭了,害怕靜下來。這很反常,精神生活是要有沉靜的狀態的,尼采那個時候比我們安靜多了。
第三就是文化上沒有創造力,靠搜集以前的文化的碎片來裝飾自己。尼采說,現代文化就像披在一個又凍又餓的裸體上的一件彩色衣服,用現代語言說就是包裝文化。尼采還強調,現代商業主宰文化,記者取代了天才,報刊、媒體支配著社會。尼采在那個時候就批判新聞主義,指出新聞主義對文化的危害。
針對虛無主義我們應當怎么辦?尼采的看法是不急于樹立新的信仰,既然發現人生沒有終極意義了,那就做一個誠實的虛無主義者吧。所以他自稱是第一個虛無主義者,要想把沒有意義這樣一個悲劇性的狀態承受下來,第一要認真,第二要誠實,在信仰問題上不做假。
尼采強調,哲學是非政治的。哲學和政治是兩碼事,哲學著眼于永恒,解決人生的意義問題;政治著眼于當前,解決國家利益問題、社會各階層利益問題,它的性質和任務是不同的。所以國家不能用政治來解決哲學問題,哲學家也不應該過分地關心政治,一個國家需要很多不是政治家的人來關心政治的話說明國家治理得很糟糕。國家治理得好,人們就普遍不關心政治,因為問題都已經解決了,不需要你去關心。一個國家人人關心政治,一定是問題很多的時候。
尼采對當時的黑格爾哲學在德國大學中占有的地位非常不滿意。他認為這實際上等于國家宣布了這個哲學是我的哲學。他認為國家對于哲學的態度無非兩種,一種是敵視,就像叔本華,國家沒有扶持他,因為真正的哲學家往往是受到敵視的,一定是對國家利益有害的。另外一種是控制和利用,例如用學院養一批哲學家。
尼采認為應該取消國家對哲學的庇護。但尼采并不是說學院里不能有哲學家,但好的哲學家在這里呆不下去。他認為哲學家最好的位置就是作為一個自由思考者,沒有職業,尼采自己后來就是這樣。尼采25歲成為巴塞爾大學的古典語文學教授,兩年后發表了《悲劇的誕生》,此后正統古典語文學界對他開展了激烈的批判。于是,尼采的教室空了,不再有學生聽他的課。十年后尼采辭去教授職務,成為他向往的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了。之后他一直在德國南部、意大利、瑞士南部等地方流浪。因為身體不好,尼采每年冬天到暖和的地方、夏天到比較冷的地方,他每年夏天都去瑞士的一個山里。在那些日子里面,其實他很痛苦,但我覺得他在那里體會到了當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應該是什么樣的,雖然孤獨但是他認為的哲學家就應該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