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娥
意識形態與特定制度模式的演化密切相關,二者相互支撐、相互轉化。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制度變遷是社會正義原則、意識形態與資源配置效率的動態優化的統一”〔1〕。在西方經濟學界,諾斯、科斯、奧爾森等人對意識形態與制度變遷關系有過諸多討論。諾斯將意識形態、道德價值等看作非正式制度,將權力規則、政治制度、法律等看作正式制度。他從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互動轉化的視角,深入研究了意識形態與制度規則的內在關系,產生了廣泛的學術影響,一度使得“正式—非正式”制度的分析框架成為研究這一理論問題的基本范式。本文所要指出的是,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史上,圍繞意識形態與權力制度系統互動關系的理論研究一直沒有中斷,呈現出清晰的理論脈絡,“意識形態—制度”的分析框架構成了解讀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史的一個獨特視角。在對意識形態與制度系統互動問題的研究上,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制度”研究范式視野更寬廣,方法更科學,在理論高度超過了西方制度主義者諾斯等人的“正式—非正式”制度的研究框架。列寧、盧森堡、盧卡奇、葛蘭西、阿爾都塞等馬克思主義者不斷推進著這一理論研究的發展,乃至到被稱為“后馬克思主義”者的拉克勞和墨菲這里,這一研究也有建設性的進展。在這一進程中,列寧、葛蘭西和拉克勞、墨菲的研究是更具代表性的理論發展的三個階段。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意識形態建設與社會主義制度現代化建設關系密切、二元一體。作為社會主義主流意識形態的核心價值觀,“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在思想和精神層面的質的規定性,……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體系和制度的價值表達”〔2〕。同樣,社會主義的主導價值形態只有真正體現在各項制度規則、行為準則中,才能真正做到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無時不有。因而,“制度的意識形態化”與“意識形態的制度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整體事業中不可輕視的重要任務。在實踐中推進這一任務的順利進行,要求我們在理論上全面厘清意識形態與社會主義制度策略、制度建設間的關系。
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列寧是系統思考社會主義制度建設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關聯問題的第一人。在奪取政權、建立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模式的過程中,列寧創制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理論框架。〔3〕列寧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理論不僅系統影響了20世紀中葉陸續建立的社會主義國家意識形態與制度建設,而且深刻影響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理論研究。從意識形態建構與社會主義制度策略互動的視角看,列寧的思想集中表現為: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相繼去世后,第二國際的領導人伯恩斯坦、考茨基和俄國的孟什維克派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歷史辯證法僵化理解為“經濟決定論”,以“生產力發展程度決定可否實行社會主義的高度”作為唯一的論據,來裁量和指導世界無產階級運動。列寧則將馬克思主義與俄國及當時變化的世界經濟政治形勢相結合,認為生產力發展雖然是社會制度形態變遷的根本決定因素,但并不是唯一因素,制度形態的更替還取決于階級力量對比的狀況等更多因素。并且,列寧還認為,帝國主義時代世界經濟政治形勢的重要特點是各主要帝國主義國家發展不平衡,一個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有可能突破帝國主義統治的薄弱環節。這就是著名的社會主義制度革命的“一國勝利論”。列寧這一理論不僅在實踐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這一理論摒棄了“經濟主義者”的形而上學思維模式,提出并實踐了政治制度領導權的優先性原則。在強調政治制度領導權的同時,肯定了革命意識、先進理論等意識形態因素在制度變遷中的重大作用—— “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行動”〔4〕, “只有以先進理論為指南的黨,才能實現先進戰士的作用”〔5〕。對此,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給與了高度評價。葛蘭西認為,“正是列寧本人在反對各種‘經濟主義’傾向時,重新估價了文化斗爭陣線的作用,正是列寧本人提出了領導權 (統治加思想和道德的領導)的理論作為對國家—武力 (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補充,作為馬克思理論的當代形式”。〔6〕當代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家拉克勞和墨菲也認為,“由于帝國主義時代階級斗爭的具體形式需要政治思考的新形式,它(政治領導權)成了列寧主義的拱心石,……這一術語的每一次擴展都伴隨著我們暫時稱為‘偶然性的邏輯’的事物的擴展”。〔7〕拉克勞認為,列寧的政治領導權理論打開了馬克思主義關于歷史必然性的第一個缺口,肯定了政治制度建構的優先性,直面思考了社會主義制度建立建設進程中的思想、文化影響機制。俄國十月革命從理論與實踐統一的角度第一次提出了“無產階級領導權”問題。列寧認為,無產階級的領導權首先是無產階級已經上升為國家領導階級、無產階級政黨獲得國家政權制度的領導權。同時,列寧從社會主義制度與意識形態的互動角度,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理論進行了可貴的探索,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納入無產階級政權的具體環節中。他改變了馬恩從批判否定的角度對意識形態虛假性的研究方向,提出了“科學意識形態”的新概念,并思考和初步回答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問題:“或者是資產階級的思想體系,或者是社會主義的思想體系。這里中間的東西是沒有的 (因為人類沒有創造過任何‘第三種’思想體系,而且在為階級矛盾所分裂的社會中,任何時候也不可能有非階級的或超階級的思想體系)。因此,對社會主義思想體系的任何輕視和任何脫離,都意味著資產階級思想體系的加強”〔8〕。經過列寧的理論創造,意識形態成為了一個科學中性的概念,馬克思主義由我們用來同“一般”意識形態相對立的抽象,變成了與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相對立的、意涵明確的“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在后來的具體使用中,列寧經常用社會主義意識、社會主義文化、無產階級文化等概念來代替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概念,但其內涵一直是穩定的。
列寧的領導權側重指稱政治領導權,而無產階級政治領導權的實現必須通過建立廣泛的階級政治聯盟才能實現。在《怎么辦?》 《社會民主黨在民主革命中的兩種策略》等文章中,列寧集中論述了這一思想:“社會民主黨人如果不只是口頭上主張必須全面發展無產階級的政治意識,那就應當‘到居民的一切階級中去’”〔9〕。“我們應當擔負起組織這種在我們黨的領導下進行全面政治斗爭的任務,使各種各樣的反政府階層都能盡力幫助并且確實盡力幫助這個斗爭和這個黨。……又善于在必要時向激動的學生、不滿的地方自治人士、憤怒的教派信徒和受委屈的國民學校教師以及其他各種人‘提出積極的行動綱領’”。〔10〕“所以我們的目的是在起義時既領導無產階級,又領導革命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 (非無產階級集團)”。〔11〕列寧對無產階級領導權的核心關照是在政治統一戰線聯盟中的領導權。正如拉克勞所說:“對于列寧主義來說,領導權包括階級聯盟內部的政治領導,領導權聯系的政治性質是基本的,……由于生產關系領域是階級構成的特定場所,階級在政治領域的存在被理解為利益的表現,通過代表這種利益的黨,它們在一個階級的領導之下,在一個對抗共同敵人的聯盟中統一起來”。〔12〕列寧認為,對于社會主義制度策略而言,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建設只能選擇從“外部灌輸”。列寧反對第二國際的理論家們對于無產階級意識的片面自發論觀點,認為無產階級意識、社會主義意識不可能完全靠自發產生。“這種意識只能從外面灌輸進去,各國的歷史都證明:工人階級單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聯主義意識,……而社會主義學說則是從有產階級的有教養的人即知識分子創造的哲學理論、歷史理論和經濟理論中發展起來的”。〔13〕自發生成的階級意識會具有更多的資產階級意識傾向,這是因為,相比于無產階級的新興階級意識,資產階級意識在歷史上更久遠。無產階級領導的各階級政治聯盟是實行意識形態灌輸的實體組織,而具有無產階級先進意識的知識分子是灌輸的實施主體,無產階級意識從灌輸到牢固確立,能從根本上鞏固社會主義制度體系。列寧關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的“灌輸論”立足于意識產生的自發性和自覺性的辯證關系,進一步豐富了社會主義制度與意識形態建設的互動理論。他關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與制度建設二元關系的探索是具有開創性的。由于社會主義制度建立的特殊性,使得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和文化建設具有尤為重要的意義,列寧的基本思路是將經濟建設、政權制度建設與文化意識形態建設三位一體、融合貫通,進行總體性思考。只可惜,在后來社會主義國家的長期實踐中,沒有沿著這一正確思路很好地進行社會主義各項建設。
大多數研究者都認為,葛蘭西的意識形態領導權思想深受列寧思想的影響,但在對意識形態之于制度模式的核心性作用、資本主義制度與意識形態策略的新變化以及社會主義革命的新途徑等問題的認識上,葛蘭西的思想都向前大大發展了。
意識形態領導權概念是葛蘭西政治哲學的核心思想,是他直面西方社會生活實際變化和無產階級革命新情況的理論思考結晶。大多數學者認為,葛蘭西是意識形態領導權理論的開創者。列寧在闡述無產階級領導權理論時,主要指的是政治領導權,是工人階級在俄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應起的主導力量 (統治和領導)的作用。葛蘭西在吸收列寧觀點的同時,對領導權的形式做了具體區分,明確提出了“意識形態領導權”概念。廣義的領導權包括經濟領導權、政治領導權、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導權等,葛蘭西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對狹義的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導權的研究上。并且,葛蘭西區分了經濟、政治領導權實現的“統治”機制和意識形態領導權的“同意”機制的不同,將無產階級運動從領導權的獲得上分為三個階段:經濟—團體階段、領導權階段和統治階段。〔14〕葛蘭西認為,統治權是與制度強制聯系在一起的,而領導權是建立在“同意”和“意見一致”基礎上的,是意識形態工作的中心任務。同時,統治權與領導權對于無產階級和社會主義革命而言并不矛盾,而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對于西方工業發達國家而言,采用俄國式的首先在政治上奪權、先行建立社會主義制度模式的形式是走不通的,而應該經過長期的、復雜的文化革命形式,取得完全的文化或意識形態的領導權,進而才能建立起具有穩定合法性的新社會制度形態。因此,革命策略不應是運動戰,而應該采用陣地戰形式。同時,葛蘭西的意識形態領導權思想的一個重大發展是在馬克思主義總體性原則下,將文化領導權建設從列寧時的一種單純革命策略提升為一種社會主義制度革命的一般性原則,意識形態領導權的獲得是社會主義制度模式建立的前提條件,同時也是社會主義制度模式穩定確立的保障因素。
葛蘭西將權力制度系統與意識形態系統作為國家上層建筑的兩個組成部分,并在此基礎上深化了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理論認識。馬恩在他們的論著中科學揭示了國家的起源和實質,分析了國家的階級暴力性和公共職能性。葛蘭西堅持馬克思主義國家觀這一基本立場,進一步研究了國家的文化領導性。葛蘭西在堅持馬克思關于國家來源于社會生產關系的論斷的基礎上,認為完整的國家不僅僅等于政治社會,而是政治社會和市民社會的統一。政治社會是傳統意義上的國家領域,包括統治的制度規則、專政職能和暴力機器的運用等,而領導權的實現除了政治社會外,更重要的基礎在于對市民社會的爭取和建設。“一個可稱作‘市民社會’,即通常稱作‘民間的’各種社會組織的總和,另一個是‘政治社會’或‘國家’。這兩個層面,一方面對應統治集團通過社會行使的‘領導權’職能,另一方面對應通過國家和合法的政府所行使的‘直接統治’或‘管理職能’。這些職能都是有組織且相互關聯的”。〔15〕葛蘭西對市民社會的解讀和運用不同于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理解。馬克思所講的市民社會指的是“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是以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為基礎的一切非政治的社會生活領域,屬于經濟基礎。而葛蘭西的市民社會不屬于經濟基礎,而屬于上層建筑,指的是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關系。葛蘭西認為,當代資產階級的制度統治的合法性已經得到了來自整個社會思想文化體系的支持,其制度的價值理念已經深入到市民社會機體中,因而,社會主義制度革命的形勢和策略都出現了新的變化,爭取意識形態領導權的斗爭越來越重要。葛蘭西的這一觀點不僅立足于對西方資產階級國家的社會主義革命策略的研究,而且對于已經建立起社會主義制度模式的國家同樣具有指導意義。他的理論指明了同屬上層建筑的制度規則與社會文化、道德及意識形態體系間復雜的關聯關系,社會主義國家應該高度重視市民社會的意識形態領導權建設,鞏固無產階級執政的社會文化基礎。同列寧一樣,葛蘭西也極為看重無產階級知識分子在文化領導權獲得中的主體性作用,并提出了“有機知識分子”的觀點。所謂“有機知識分子”,指的是跟與舊的經濟基礎相聯系的傳統知識分子不同的、代表新生階級力量的知識分子,是上層建筑中執行“領導權”的人。葛蘭西認為,知識分子是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的活細胞,它們是階級意識形態的構建者,承擔著建立“意識形態結構”的重任。
葛蘭西以意識形態領導權的理論范式為框架,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傳統認識,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國家觀、市民社會理論的向前發展,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制度”關系研究的成熟理論框架。受葛蘭西思想的啟發,拉克勞、墨菲立足于對市民社會、意識形態和社會主義領導權問題的研究,把對“意識形態—制度”關聯問題的理論思考向前做了進一步的推進。
英國后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恩斯特·拉克勞和查特爾·墨菲,借助于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及后現代解構主義的分析框架來闡釋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理論學說。話語領導權和激進多元民主主義理論是拉墨思想成果的集中表現。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的理論立足于對傳統馬克思主義學說中存在的經濟主義、本質主義、還原主義的徹底批判,致力于改變傳統社會主義策略在后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新現實面前的失語狀態,致力于實現馬克思主義發展的“哥白尼革命”。但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拉克勞和墨菲的理論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政治觀點、階級斗爭觀點、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思想的發展,用“顛覆”一詞來描述更為貼切。〔16〕但是,我們在這一點上對拉墨思想保持警惕的同時,也應該看到拉墨對于“意識形態—制度”理論問題思考的深邃性和現實價值。
拉克勞和墨菲在葛蘭西意識形態領導權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話語領導權 (話語政治)思想,更加強調意識形態的獨立性和物質性特征。拉墨認為,意識形態不只是社會代表的觀念體系,它還是有機聯系的關系整體,具體化于制度和機構之中,“圍繞著許多基本的鏈接原則把歷史集團焊接在一起”〔17〕,現代政治的本質是一種領導權,但已不再是單純的階級革命性的領導權,而是一種話語領導權,是在眾多的對抗主體和沖突領域中獲得的話語霸權。話語領導權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其實現結果不是能預先決定的,而是話語對抗競爭實際結果決定的。影響這一結果的因素是復雜的、多元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拉墨認為,在社會主義制度策略的實現中,無產階級并不具有先天的優勢和主體性。在后工業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的多元化使得統一性的階級聯盟的構建成為不可能,因而列寧式的階級聯盟和意識灌輸論已經難以實行。社會主義制度的實現應該尋找新的策略,最佳的策略就是“激進多元民主主義”策略。拉墨的激進多元民主政治策略主要包括三重維度—— “用話語政治替換本質主義政治,用文化政治替換革命政治,用身份政治替換階級政治”。〔18〕從建設性的角度看,拉墨的見解在一定程度上正確揭示了全球化、信息化時代,意識形態競爭、價值觀滲透傳播對于特定政治模式影響的異常重要性,其話語政治理論將意識形態領導權的思想改造為積極的話語政治實踐策略,這是極具建設性的,對“意識形態—制度”關聯互動的社會主義實踐具有重大啟發價值:意識形態領域的話語權爭奪影響社會制度模式的全局;影響政治走向的話語力量因素是復雜的、多元的,應該全面把握,找到最佳的話語“鏈接”點;現代民主政治制度建構的主體力量是多元的、碎片化的,單純的階級性分析視角是不夠的。當然,我們也要看到,拉墨對政治實踐的完全超經濟的分析走得太遠了,并沒有超越馬克思,也不可能取代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性批判。
在馬克思那里,“意識形態—制度”的分析框架具有了科學的定位。馬克思從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獨特分析中,提出了意識形態對經濟基礎的依賴性、反應性和相對獨立性特征,并深刻論證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虛假性。同時,馬克思以資本主義為分析對象揭示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與其經濟生產關系及制度上層建筑間的相互支撐性,即,所謂的“自由”是商品交換、商品流通的自由;所謂的“平等”實際上是保護資產階級財產私有的平等;資本主義的價值觀通過演化為“商品拜物教”“資本拜物教”的形式,已經與資本主義經濟生產關系、制度上層建筑牢牢地融為一體。這些思想為分析“意識形態—制度”的關聯互動關系確立了基本理論原則和方法論基礎。列寧的“政治領導權”思想大大發展了馬恩理論中被遮蔽的“意識形態—制度”思想,突破了僵化的“經濟決定論”觀點,揭示了政治制度模式的建立可以具有相對優先性,不一定完全決定于經濟生產力的發展,先進理論灌輸、意識形態建設的作用至關重要。并且,列寧在社會主義制度建設的背景中系統思考揭示了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建設的許多內在規律。葛蘭西的“意識形態領導權”理論對“意識形態領導權”與“制度統治權”的關聯、轉化、支撐關系進行了更為系統全面的思考和回答,使得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制度”分析框架走向成熟。拉克勞、墨菲的“話語領導權”觀點盡管在是“后馬克思主義”的還是“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上廣受爭議,但從對“意識形態—制度”分析范式的理論發展上看,他們的理論貢獻是客觀的,話語政治的觀點立足后工業時代意識形態與市民社會的復雜化現實,將話語表達與話語權建設作為意識形態建設的主要途徑,這對于當前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建設和核心價值觀建設共促互進具有重大借鑒價值。從“意識形態—制度”關聯模式的基本理論出發,可以說,在任何制度模式中都面臨著“意識形態制度化”和“制度意識形態化”的基本任務,而這一任務對在全球化時代文化資本主義占據明顯優勢條件下的社會主義制度建設具有更為突出的意義。所謂“意識形態制度化”,指的是居于統治地位階級的價值觀念、理論,融入到各項具體社會制度規則和制度治理實踐之中的全過程,通過制度規則的運行體現到社會生活之中;所謂“制度的意識形態化”,指的是作為國家治理的各項制度規則、法律規則,應該體現出價值的先進性與時代性,體現濃厚的價值感召力,具備制度統治深厚的道德文化基礎。一個社會制度形態,只有實現了制度規則與核心價值意識的相互體現、相互包含、相互轉化,才能體現出良好的治理能力。在這一方面,中國封建社會制度模式與作為核心價值的儒家思想就曾實現過深層次的二元一體的融合性發展。儒家文本的經典化、孔孟的圣人化和祭孔儀式的國家化、選舉制度的儒家化和儒學傳播的國家化、政治法律制度的儒家化等方式〔19〕,都是儒家制度化和制度儒家化雙重互動的基本途徑。當代資本主義國家也異常重視資本主義制度模式在市民社會中文化基礎的塑造,試圖牢固確立資本主義制度由內而外的制度堡壘,由此才引導產生了大批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主義的文化批判的基本研究立場。葛蘭西的意識形態領導權理論、馬爾庫塞的單向度人的觀點、哈貝馬斯的公共性和交往協商理論、拉克勞和墨菲的話語領導權理論,在基本立場上都屬于這種文化批判立場,具有內在的一致性。
在當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意識形態的制度化”與“制度的意識形態化”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中國的改革從“摸著石頭過河”“不爭論”的前期探索階段發展到今天,整體性的制度建構與整合性的意識形態話語體系建構已成為與經濟建設同等重要的全局性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經濟和社會的全面改革已經形成對制度治理體系和意識形態創新的倒逼之勢。社會主義不僅是一種科學的制度規定和制度模式,也同時是一種價值。僅僅把社會主義當做無產階級專政及其上層建筑的統治框架來建設社會主義,缺乏先進價值導引、不重視價值意識形態的市民社會基礎建設,是蘇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失敗的重要原因。當前,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進程中,中國共產黨提出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設的系統任務,以習近平總書記為代表的領導集體高度重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社會主義治理體系、治理能力建設的相互關聯性。正如習總書記所強調指出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體現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規定,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價值表達,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只有凝聚和體現了先進性價值才能真正彰顯自信力量,讓國民真正認同;同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須融入到制度規則和社會治理的方方面面之中,才能真正像空氣一樣,落地生根、開花結果。這些理論認識,明確提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制度化”和“制度的意識形態化”雙重任務。吸收列寧、葛蘭西和拉克勞、墨菲等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制度”分析范式的理論思想,在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與制度建設良性互進進程中,我們需要堅持三個原則:
首先,鞏固階級同盟與培育市民社會相結合,塑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與意識形態認同的有力載體。列寧對馬克思意識形態理論的一個重大發展,就是在馬克思關于“意識形態階級性”科學觀點的基礎上,更進一步闡述了意識形態的階級性和黨性原則,強調意識形態對現實的社會經濟階級關系的反應性,強調先進性理論武裝的無產階級政黨在意識形態工作中的核心性作用,強調建立鞏固階級同盟在意識形態與制度權力相互促進中的基礎性作用。這些觀點把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制度”分析的理論框架推向了深化。“列寧從政治維度對意識形態的探索和發展,對于當時的蘇維埃政權具有一種基于意識形態進行政權的合法性建構的作用,這對當今的社會主義國家來說也依然有啟示作用”。〔20〕葛蘭西等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更為強調市民社會在社會主義領導權獲得中的基礎性作用,認為西方國家的工業化發展已經導致傳統階級結構的根本變化,無產階級已經被碎片化、分散化到整個市民社會機體中,統一的無產階級意識已經很難形成,因而,單純的階級聯盟建構機制力量已經嚴重不足。拉克勞和墨菲對階級理論的解構性分析,更具有代表性。從表面上看來,階級同盟與市民社會、公共領域好像是完全兩極性的觀點,其實二者是具有兼容性的。對于當前轉型時期的中國社會而言,社會階級結構發生了很大變化,進入到了階級分化和重塑結構的階段,但是,階級的客觀存在是誰也不能抹殺的事實。“在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至少長期存在兩個基本的階級和若干社會階層”〔21〕,中國當前社會階級結構的變化“不是階級的死亡,反而是階級成長和定型時期”〔22〕。與此同時,對中國社會的把握也有必要引入市民社會的分析范式,因為,具有獨立性的市民社會領域的出現是市場經濟發展、社會與國家政權相對分離而難以避免的客觀結果。同時,階級觀點的經濟利益分析法與市民社會研究的文化分析法并不矛盾,具有兼容性。由此,在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制度建設良性互進的進程中,要加強工農聯盟的經濟基礎、利益關系和文化共同體意識建設,鞏固無產階級政黨領導的愛國統一戰線聯盟,高度重視文化統戰工作,發揮統一戰線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主渠道作用;同時,找到統一戰線機制與新型社會主義市民社會、公共空間成長發育機制的包容領域和契合點,讓二者協同互動起來。當前在理論上,將工農聯盟、無產階級專政等觀點與市民社會理論完全對立起來的觀點是不可取的,不加分析地將市民社會理論視為洪水猛獸的看法是缺乏遠見的。我們需要研究并講清楚堅持工農聯盟、無產階級專政與發展市場經濟、發育中國式市民社會的兼容性與中國性,不能不加研究地一味反對。應該看到在全球化、信息化、社會結構多元化時代單純階級分析觀點和策略的能效不足性,充分看到引入市民社會的文化—經濟、國家—社會分析范式的建設性意義和價值。
其次,堅持外部灌輸與自覺生成相結合,不斷推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制度化機制的完善。制度化是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的基本途徑,完整的制度化過程是強制性與自覺性的統一、外化與內化的結合。從社會主義制度模式的確立和鞏固角度出發,列寧非常強調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的外部灌輸機制。外部灌輸是與無產階級政黨對階級同盟、統一戰線的領導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列寧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灌輸論”強調革命理論對于革命運動的指導意義,強調理論聯系實踐的重要性,強調積極控制在意識體系生成中的不可或缺性。這些基本觀點是推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與制度建設良性共進的基本遵循,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制度化的基本機制。葛蘭西的思想高度強調市民社會在社會主義意識形態領導權建立中的基礎性作用,強調市民社會對政治社會的統治產生同意的過程。借助對市民社會的系統研究,葛蘭西分析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應具有的公共性特征。與列寧的觀點不同,葛蘭西并不否認自發性在無產階級意識生成中的重要性,他認為群眾本身擁有一些來自日常生活的具有樸素社會主義意識的“常識”,無產階級的有機知識分子在市民社會的日常生活中,利用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哲學”“文化領導權”思維對其加以系統的、融貫的、批判的方式進行改造,賦予其普遍性、公共性內涵,這是社會主義意識體系建設的基本途徑。對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領導權、管理權建設和鞏固制度統治基礎而言,主流價值觀念的貼近大眾生活、與常識的相銜接,對大眾生活的融合、引領和改造在當前異常重要。作為市民社會有機組成部分的學校、教會、出版社、網絡傳播工具等,在意識形態領導權建設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在今天,不斷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制度化建設要將“外部灌輸”與“內化生成”相結合。在意識形態領域我國當前面臨著激烈而復雜的斗爭,執政黨要高度重視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積極灌輸的作用,在重視經濟基礎建設的同時,高度重視主流意識形態的傳播、灌輸、塑造工作,占領思想理論陣地的制高點;同時也要看到,在市場化、信息化條件下,意識形態工作的主客體、環境、機制和方法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在核心價值觀念的培塑上,主體選擇性成為新的要求,允許選擇、尊重選擇是意識觀念獲得同意與認同的重要條件。這就要求我們一方面要注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話語創新,使我們的話語系統既能強化自己的身份特征,又能融合共性話語,體現出多層性、包容性和共識性,為多元選擇提供充分而又有秩序保障的價值資源。在此意義上看,十八大報告對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三個倡導”的開放性凝練概括就是一次很好的實踐。另一方面,大眾生活實踐是主體選擇的發生場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念必須真正融入到大眾日常生活實際中去,才能真正落地生根、內化生成。
再次,在推進意識形態與制度建設良性互動進程中要緊緊抓住話語權建設這一中心環節。拉克勞和墨菲的“話語政治”策略和“激進多元民主”理論的最大貢獻在于,揭示了后工業社會中政治制度霸權和意識形態領導權對于“話語”本身的高度依賴性。“話語—社會—政治”是理解拉克勞與墨菲的“阿里阿德涅之線”。〔23〕拉墨認為,話語不單純是語言學上的言語,話語是由社會所建構的一種關系系統,話語之于社會和政治具有本體論意義。一方面,話語是社會和政治實踐的產物,是由社會建構的;另一方面,社會 (特別是政治)是通過話語連接的實踐活動,是通過話語而得到體現和表達的,沒有話語就沒有社會和政治。“政治是話語的鏈接,社會是話語的空間”。〔24〕盡管拉墨的“話語政治”理論脫離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立場,過分夸大了話語、語言的獨立性作用,但是從建設性角度看,對于當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和制度建設工作仍具有重大啟發價值。今天,在全球化進程中,中國面臨的來自西方發達國家的“話語交融”、 “話語沖突”和“話語交鋒”的挑戰越來越大,話語霸權已成為干擾中國夢實現的最大風險之一。由此,話語權建設已經成為我國意識形態工作和制度建設的中心任務。話語權包括國內的話語權和國際的話語權,也包括有聲的話語權和無聲的話語權。〔25〕實力、地位是無聲的話語權;有思想、能抓住人心、講得好都是有聲的話語權的基本要求。國內的話語權體現為對各界精英和民眾的廣泛影響力、傳播力、解釋力和主導力;國際的話語權體現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制度和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在國際上的傳播力、解釋力和影響力。正如拉克勞和墨菲的理論所揭示的,話語爭奪中的一個偶然因素有可能會影響政治和社會發展的全局,而影響話語權的因素又是充滿多元性和不確定性的。話語權建設有其不同于經濟建設的規律性要求和復雜化表現,應該以“微觀政治”的態度來對待。對于不同人群、不同個體的意見靈敏反應、積極應對、充分協商,塑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共同體意識;同時,重視公共事件以及博客、微博、論壇和社交網站等圍繞一個熱點、一個人物、一個話題可能帶來的影響,積極應對、精耕細作,做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話語權的建設和經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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