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曙娟,趙龍祥
(江蘇經貿職業技術學院 期刊社,江蘇 南京 211168)
論昌耀前期詩歌的 “尋父”主題
陳曙娟,趙龍祥
(江蘇經貿職業技術學院期刊社,江蘇 南京 211168)
昌耀前期詩歌以西部勞動人民為原型塑造的英雄主體形象構筑了“父性神話”,“父性神話”又反過來為主體形象指引了不斷努力的方向。“父性神話”是詩人由戀父情結向男子漢情結轉化的表現,貫穿其始終的“尋父”主題,既根植于西部高原的父性文化傳統,也與“毛澤東時代”的精神信仰相呼應,是在超越意識形態的基礎上對個體生命體驗的書寫和對個體存在價值的追尋。
西部;尋父;英雄主體形象;毛澤東時代;意識形態
1957年昌耀創作伊始,其詩歌便展開一對撲棱棱的翅膀高高翱翔于相對獨立的精神領空。無限的心靈自由和遠眺的審美目光,并不意味著昌耀與時代的隔絕,他的寫作是對時代無限敞開的。昌耀的詩歌轉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社會轉型后的各種現象大量呈現而基本完成。以1986年為臨界點,昌耀的詩歌大致分為前期(1957-1986)和后期(1986-2000),本文以前期為論述對象。富有力量感和動作感的陽剛之美,在西部高原特有的父性文化傳統中得到強烈的印證,也在西部的文學創作中得以集中呈現。昌耀作為西部詩壇的杰出代表之一,在前期創作中以鮮明的個人方式,敘寫了具有較高藝術創造性的“父性神話”。那一首首彌漫著濃郁英雄氣息的詩作,凸現了血性沉雄粗獷豪邁的英雄主體形象,是昌耀在個人的逆境和民族的苦難中對青春理想的高歌。
西部大自然景觀催發了昌耀充溢昂揚之氣的主體生命意識的萌動。雄鷹、雄風、大山、大河等大西北的雄性物象,喚醒并照亮了詩人的男子漢情結和英雄氣概。“雄性”的性別展示與充斥陽剛之氣的大自然的描述相襯托,傳遞出詩人自我生命參與的熾熱情感和深沉思考。
燒黑的礫石、敗北的河流、烤紅的河床——曠原之野所展現的大自然原生力量的酷烈,挑戰著人們的極限。詩人一方面感受到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脆弱,另一方面則體會到一種勇于與痛苦和災難相抗衡的悲劇快感:“我”像蟲子一樣,謙卑而敬畏地蠕動在山的一側,在“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我的指關節鉚釘一般/楔入巨石罅隙。血滴,從腳下撕裂的鞋底滲出。/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鷹或雪豹與我為伍。/在銹蝕的巖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峨日朵雪峰之側》)
朝圣大自然的謙卑和敬畏在詩人的血脈里流淌,更多時候轉換為一種豪放、粗獷的情愫:“啊,邊隆的山,/正是你閉塞一角的風云,/造就我心胸的塊壘崢嶸。/正是你膠粘無華的鄉土,/催發我情愫的粗放不修。”(《山旅》)“我”走在自然界諸多強大的生命之列,體內貯滿了一種與大自然相匹配的威力:“我以多繭的雙手拼讀大河砰然的轟鳴,/胸腔復喚起搖撼的風濤。”(《斷章》)“我”不滿足于靜望和驚嘆,而要“放牧雄風”,做征服大自然的“風的牧者”:“在風靡的曠原迎風佇立/一個個虎背熊腰、批銀冠金,只有風的牧者。”(《雄風》)
昌耀所作出的那種“人的強力的象征性顯示”也出現在牧人、鐵匠、征夫、水手們的勞動和生活里。如《鷹·雪·牧人》中的牧人:“在灰白的霧靄/飛鷹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橫身探出馬刀。/品嘗了/初雪的滋味。”如《寄語三章》中的鐵匠:“在他的眉梢,在他的肩項和肌塊突起的/前胸,鐵的火屑如花怒放,/而他自鍛砧更凌厲地掄響了鐵錘。/他以鐵一般錚錚的靈肉與火魂共舞。”如《激流》中的征夫:“激流/帶著雪谷的涼意以一路浩波拋下九曲連環,/為原野壯色為大山圖影為征夫洗塵為英雄揮淚。”……在這些西部漢子身上,昌耀寄予了他的生活經歷、生命體驗以及理想追求。他賦予這些人物英雄的品格,這是腳踏在大地上的平凡的英雄。
被打為“右派”的詩人,在勞動改造的過程中曾被迫從事過高強度的體力勞動。這段屈辱、艱辛的生活,使他更貼近西部底層人民,從而對命運的乖戾和生命力的強韌有了進一步理解。他在勞動的同時,感受到了勤懇、勇敢的體力勞動者的美好:“勞動者/無夢的睡眠是美好的。/富有好夢的勞動者的睡眠不亦同樣美好?”“但從睡眠中醒來了的勞動者自己更美好。/走向土地與牛的那個早起的勞動者更美好。”(《晨興:走向土地與牛》)作為新加入的草芥平民中的一員,詩人是自豪而快樂的:“我亦走進自己流汗的隊列。”“黑河險峻的堤岸/是流汗者群踏出的人行古道。”(《黑河》)“我的生命是在風雨吹打中奔行在長遠的道路。/我愛上了強健的肉體,腦顱和握慣鐮刀的手。”(《這虔誠的紅衣僧人》)
于人煙罕見的山谷、荒原、監獄、農場間流徙的昌耀,始終堅守自己的英雄情結和理想信念。他在詩歌中塑造的英雄人格是一種強烈的主體屬性,和那種振臂一呼而走紅于市的“公眾人物”式的“英雄”毫不相干[1]。昌耀熟悉各行各業的普通勞動人民,并且自覺地把自己也歸類于其中。他不加掩飾地給予新中國底層建設者熱情的贊美,認為他們是中國的脊梁、不化的顱骨,真正的男子漢和英雄。
就連西部底層民眾平時使用的牛挽或馬挽的大木輪車——高車這一極普通的運輸工具,在詩人眼中竟也擁有氣勢磅礴的英雄屬性:“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從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者/是青海的高車。//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者/仍還是青海的高車呀。//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之軼詩。”(《高車》)當然,高車所蘊涵的象征意義并不是孤立地存在的,它和一些動態的敘事——使用它的人們付出力量、勇氣和智慧去征服一切困難的過程是連貫的整體。
昌耀以他粗壯的詩筆,描繪了西部雄奇的山川景物和緊張快樂的社會勞動,描繪了牧人、鐵匠、水手、鼓手、筏子客、伐木者、制陶工等具有剽悍的力量和頑強的意志的西部漢子,這是充盈著陽剛之氣和英雄精神的樂章——昌耀以此構筑了他的“父性神話”。
2.1個人因素
就昌耀的個體生命體驗而論,他在初涉詩壇時便傾向于“父性神話”敘述,這恐怕還源于他對“父親”的景仰和對外部世界的向往;或者說在這種生命機制下,他產生了強烈的“尋父”沖動。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尋父’是一種以仰視的姿態對某種卡里斯瑪(christmas)式所在(人物符碼或某種特定的存在狀態)的期待和呼喚,它表面上描述的是家族內部父輩與子輩的關系,實際上已形成一種類似于‘宏大敘事’的傾向,它往往構成了人類生存最深刻的部分,體現出生命密碼的遞轉和文化基因的重編,對父親的態度包含我們對自我對生命對整個人類社會和歷史文化全部復雜的感情。”[2]
昌耀的“尋父”沖動最初是沿著家族內部父輩的足跡而萌生的。無意于宴居的父輩們,離鄉背井去實行自己的抱負,幼年昌耀在只有女眷留守的老宅里,飽嘗一種空空落落的寂寞。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情結起源于童年時期的創傷性經驗,子女要是被迫與自己的父親分開,這就可能導致他形成一種持久的戀父情結。
小學教師盧先生是幼年昌耀接觸較多的屈指可數的幾位成年男子之一,他那臨危不亂的男子漢形象昌耀直到晚年仍然不能忘懷,這至少可以證明,在幼年昌耀心中戀父情結已經悄悄轉化為一種男子漢情結。紛紛走向時代廣闊天地的父輩對昌耀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他們向昌耀傳遞出一種召喚——一種英勇的男子漢形象和人格魅力的召喚。為了緊追父輩的足跡,昌耀在十四歲那樣一個稚嫩的年齡,便毅然掙脫母愛的牽絆以參軍的形式離家出走。他遠赴朝鮮戰場的前線,負傷回國后不久又投身于西部熱火朝天的建設生活,可以說,男子漢的使命感一次次左右了少年昌耀人生之路的方向。
2.2時代因素
“父親”成為昌耀超越個體血緣的精神慰藉和表露自我情懷的創作動力,在他的詩歌中象征了一種陽性的理想和行動,一種為超越苦難而進行的反抗。與社會規范的要求相一致的男性或女性的性別特征,體現了一個人的基本性別取向。不同的氣質特征盡管與男女的生理特征有一定關系,但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它們實際是社會化的產物,它們的發展與社會文化結構密切相關。作為可以成為自己的對象的自我,從本質上說是一種社會結構。社會經驗過程和社會活動過程,在主體的內心體驗中多少會留下一些印痕。因此詩人朝向“父親”這一目標自我不斷成長和趨近的機緣,除去先天性的因素,主要是從外在得來的。
“通過這種關系,個體就處于不斷的自我超越、自我確定之中而達到個體,并且,在這種關系中,普遍性就不再是外在的、僵硬的原則,而是促使個體自我實現的內在信念——心中的上帝。”[3]詩人坦言:“唯有那位年高德勛的水手長占有我們。”“水手長”與“我們”的這種關系便是詩人“心中的上帝”或“父親”與主體形象的關系的一個精彩譬喻。就時代機緣而言,“那位年高德勛的水手長”喻指詩人的上一代人。
毛澤東是這代人的杰出代表,描寫和歌頌過毛澤東的詩人不在少數。例如,1941年11月6日,在陜甘寧邊區參議會上,艾青便作了一首《毛澤東》。此類呈現給“人民的領袖”的頌歌,在其他詩人的筆下也連綿不斷地產生,在新中國成立前后及毛澤東逝世時達到高潮。
毛澤東既是高懸九天普照大地的紅日,又是人民精神上一致認可的可敬可親的父親。李廣田這樣歌頌:“我們,我們六萬萬人民,/我們是多么尊敬他,多么愛他呀,/他比我們自己的父親還更親,/他是我們六億人民的父親。”[4]柯平這樣寫道:“孩子流著眼淚/對父親說/沒有人比我更愛你了 父親。”[5]毛澤東成了人們精神的寄托和象征,初次享受嶄新生活的詩人們除了對之進行歌頌,似乎無以更精確地表述自己的感恩戴德之情。回顧那個特殊的年月,誰也不能懷疑他們的真誠,這種感情異常醇厚地濃縮在人民心中,甚至承受住了十年浩劫的嚴酷考驗。
隨著時間的沖刷,理智最終占了情感的上風,被歌頌對象的光芒遮蔽的主體逐漸蘇醒了。時至今日,詩人們更多地反省那段風雨飄搖的歷史。后來者仍然尊重和愛戴偉大領袖毛澤東,但是對他身上附加的至上權威發出質疑:“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成了父親?/一個人民可以依靠的父親/也受其規范的父親。”[6]因為“受其規范”,所以鮮活的個體生命喪失了獨立存在的價值。千篇一律的頌辭,出于心甘情愿也好,出于政治意識形態的遏制也罷,總之,“為了追隨一位領袖/我們丟失了自己”[7]。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諸多詩人讓“毛澤東”走下神壇的時候,昌耀卻依然把“毛澤東”供奉在神壇上,他在《毛澤東》一詩中這樣寫道:“一篇頌辭對于我是一樁心意的了卻。/對于世紀是不可被完成的情結。”然而,這篇“頌辭”已非以往那種簡單的個人崇拜,它的別具一格之處在于詩人對具體歷史人物的突破。與其說這里的“毛澤東”確指某位歷史人物,不如說象征了一種時代精神。“毛澤東”這三個字,在中國人心中曾經產生過強大的精神凝聚力,在某種意義上何嘗不是那個特定年代的精神信仰的代名詞?所謂“毛澤東時代”就是指那段紅旗招展、激情澎湃的歲月,那段屬于理想主義者的黃金歲月。可以看出,昌耀身上具有追隨“毛澤東”赴湯蹈火的“好漢”情結,“毛澤東”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詩人所向往和追求的精神之父。
在我國當代大多數詩人那里,意識形態與主體性艱難而頑強地對抗著,兩者不可調和、顧此失彼。對抗的結果往往不外乎兩種形式:個體生命的價值意義被集體話語所遮蔽,或個體生命從時代大背景中逃離。但是這種二元對立的普遍規律對昌耀卻失去了有效的闡釋作用。昌耀賦予“毛澤東”一種超越意義,并不意味著他向意識形態的皈依,而意味著他與推動歷史車輪前進的時代精神形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契合。
昌耀把個人命運置于博大宏闊的時代背景中加以關照,進而在一種大意義場上書寫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這種大意義場,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解釋,就是“一個為志士仁人認同的大同圣境,富裕、平等、體現社會民族公正、富有人情”。(《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那些理想、信仰、追求雖然是時代和社會作用的結果,但畢竟是他與時代和社會相互內化后他認可、需要、接納了的高度。”[8]如詩人自己所言,“一篇頌辭對于我是一樁心意的了卻。”這首作于1993年的《毛澤東》,展現了時代機緣為詩人提供的并持續了近半個世紀人生旅途的精神追求。
“尋父”敘事大概有兩種傾向:或者以“尋父”作為一種替代性的精神需求;或者緬懷父性神話的光輝(頌父),在景仰父親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成長為新一代父親[2]。昌耀的“尋父”敘事結構朝后一種傾向發展,“那位年高德勛的水手長”占有了“我們”,“而我們也完全地占有他。”昌耀寫道,“我成長。/我的眉額顯示出思辨的光澤。/荒原注意到了一個走來的強男子。”(《斷章》)其詩歌中的主體形象在經歷了一番“尋父”的精神苦旅后,終于確證自我,成為一名“強男子”。
必須強調的是,抵達青海的最初兩年,昌耀和多數人一樣,充其量只是漂浮在洪亮的大合唱中的一個弱小的音符。直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跌入生活最底層后,昌耀的生命才陡然變得沉重,其人生觀和詩歌觀猶如一棵移植的樹,這時才真正在西部這片土地上成活。昌耀發現人生是一個不屈不撓搏斗的過程,而詩歌則是其沉甸甸的載體。若沒有1957年的命運逆轉,這個過繼給北國的孩子,便很難在內質上與地域機緣所提供的精神之父相遇,他也許永遠都不可能有機會如此堅定地宣布:“我們被這塊土地所雕刻。/是北部古老森林的義子。”(《家族》)“我是這土地的兒子。”“如果我不是這土地的兒子,將不能/在冥思中同樣勾勒出這土地的鋒刃。”(《兇年逸稿》)
總之,在昌耀的前期詩歌中,“父性神話”的光輝不僅是主體形象不斷努力的動力,而且為其確立了努力的方向。這種方向“并不意味著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理念’,一種懸在的、規范的人的定義或‘本質’,毋寧說它是一種規范性、理想性,它的作用不在于提供具體標準,而是給生存提供一種自我超越、自我完善、自我確認的意識,它使自我在使自身向之努力的關系中,進入生存。”[3]主體形象正是在不斷抗爭、不斷完善的成長過程中,獲得了其生存的價值。
[1]駱一禾,張玞.太陽說:來,朝前走[M]//董生龍.昌耀:陣痛的靈魂.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
[2]楊經健.論中國當代文學的“審父”母題[J].文藝評論,2005,(5):20-24.
[3]李鈞.存在主義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
[4]李廣田.他在各處行走[M]//阿古拉泰.一百個詩人筆下的毛澤東.青島:青島出版社,1993.
[5]柯平.詩人毛澤東[M]//阿古拉泰.一百個詩人筆下的毛澤東.青島:青島出版社,1993.
[6]九水.兒子與父親[M]//阿古拉泰.一百個詩人筆下的毛澤東.青島:青島出版社,1993.
[7]蒙原.領袖毛澤東[M]//阿古拉泰.一百個詩人筆下的毛澤東.青島:青島出版社,1993.
[8]薛衛民.我所認識的毛澤東[M]//阿古拉泰.一百個詩人筆下的毛澤東.青島:青島出版社,1993.
(責任編輯劉紅)
The Theme of Changyao’s Early Poem“Finding Father”
CHEN Shu-juan,ZHAO Long-xiang
(Jiangsu Institute of Commerce,Nanjing Jiangsu 211168,China)
Chang Yao’s early poems are based on the working people of the west,he built the“myth of father”by shaping the prototype into main image,the other way round,the“myth of father”guided the continuous efforts in the direction of the main body image.The“myth of father”reflecte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Electra Complex to man complex.The theme“Finding Father”ran through all along the poem,it both rooted in the western highlands of fatherhood cultural traditions,also was with“Mao era”in the spirit of faith echoes,which is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 writing and pursuit of individual existence value beyond ideological basis.
west;finding father;hero body image;Mao era;ideology
I207.22
B
1671-0142(2015)01-0039-04
陳曙娟(1981-),女,漢族,江蘇東臺人,編輯,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編輯出版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