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官人怕事?還是民眾多事?是過當?還是不當?
本人一向對人多熱鬧之處敬而遠之。前幾日,臺北市府所屬殯儀館強拆民眾靈堂挽聯之事,想一談己見。要談,就不能掉進挺誰反誰的陷阱里去談。
首先,禁止民眾懸掛挽聯不是一個當與不當的問題,而是藉由公權力剝奪民眾遂行原本習以為常的禮俗儀式。小老百姓總會碰到婚喪慶吊之事,動輒廣延賓客、同致歡哀,以人多勢眾為身份尊嚴之象征。尤其是喪禮,若不能邀得“大人物”們前來靈前鞠躬致祭,仿佛不能顯揚逝者平生際遇,死后哀榮。“大人物”們應付不迭,每為紅白帖子所苦,只好報以喜幛挽聯,供人懸掛,勉強應付。這的確不是值得鼓勵或推廣的事。然而,要戢止這種虛情假意,而又不得不敷衍了事的風氣,本來就是“大人物”們的責任。偏偏這些“大人物”們既苦于不堪其擾,又怯于不孚所望,只好藉助于一竿打翻,以逃避人情逼索。
問題的另一面當然也在老百姓本身。家人過世,非要“大人物”們的獻詞不足以彰死者之業、顯生者之榮嗎?非要套用那些個音容宛在、懿德永昭、勛猷卓著、教范常存的套話嗎?這樣詰問,并不是說不該以文字挽悼死者,我的用意恰恰相反。挽額、挽聯終究是要燒給逝者的。其可貴處,就是在燒化的過程中,通過一個儀式的象征,將生者的無限哀思和祝禱,透過裊裊灰煙,呈獻給往生之魂。這就是引伸孟子所謂“過化存神”的意義。果有其不可取,乃在于島內社會傳承和體現彼一“過化存神”的禮儀時,已經失落了深沉的教養,只能人云亦云、隨俗隨便,徒逞俗濫與空泛。
柯文哲是個直性人,他曾經說自己沒什么文化。既然沒什么文化,正好可以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對于文化的表現有更敏感和細膩的觀察,而不是也跟著人云亦云、隨俗隨便。挽額、挽聯的電子化,并不能改善其俗濫與空泛。而挽額、挽聯之所以是一種文化,還是有它長遠的歷史背景。南宋葉夢在《石林燕語》記載了蘇軾為哀悼韓絳的一則筆記,寫過“三登慶歷三人第;四入熙寧四輔中”的一副對聯。十四字,盡道韓絳平生功名事業與時代遷轉,也因為恰合實事,不為虛美,被視為挽聯之祖。或許不是人人都有韓絳那樣的功業,也不是人人都有蘇東坡那樣的朋友,然而挽聯所可以寄寓的意思也未必只是深情密意,歌功頌德。民國初年黃興痛悼遇刺而死的宋教仁,所撰寫的挽聯便顯現了無與倫比的豪情和膽識:“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又殺宋教仁;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趙秉鈞,我說卻是袁世凱。”辮帥張勛搞復辟,死后人盡笑之,徐樹錚有一對漂亮的挽聯:“仗匹夫節,挽九廟靈,其志堪哀,其愚不可及也;有六尺孤,無一杯土,斯人已死,斯事難復為之。”堪知挽聯已經成為公評死者功過的利器,諸如此類,亦不勝枚舉。
柯文哲應該認清:他要革新的是鋪張揚厲的惡俗,而不是懸掛挽聯的傳統。讓市民深刻認識到養生送死的敬謹和慎重,而非削足適屨、因噎廢食。至不濟,也該反躬自省,既嫌費手腳,就不要討人情;若不怕得罪人,就挺身婉拒一切虛應故事的文字應酬。至于民眾追思過世的親長,畢竟與爾何干?懸掛挽聯而遭罰款的恫嚇,究竟是何體統呢?

3月5日,針對電子挽聯不太近人情的批評,臺北市長柯文哲表示,政策方向是對的,但態度上還是要再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