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促進教育公平和提高教育質量的目標,2014年中國教育在發展之余,啟動了一批有重大意義的改革,教育的亮點、熱點豐富。但是,也應看到,在改革之余,中國教育固有的問題和難點仍然存在,能否逐步、有效地解決好這些問題,是2015年及之后的“十三五”計劃中,中國教育面臨的重大課題。
2014年中國教育的“開門紅”,是OECD組織(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 公布的2012年度PISA測試,上海繼2009年奪冠后蟬聯冠軍。PISA即“國際學生評估項目”,對15歲學生進行數學、閱讀、科學三科學業成績的測試,成為基礎教育領域國際競爭的晴雨表。在此之前,世界第一的榮譽一直屬于芬蘭。“向上海學習”成為一個國際熱點,英國教育大臣率隊到上海考察,發掘中國教育的秘密,并組織上海數學教師去英國傳授經驗。
PISA奪冠振奮了國人的自信:中國教育好像沒那么差!反對妄自菲薄的意見上升。上海教育成功的經驗是具有共性的,包括對孩子的強烈預期,成為一種激勵機制;各級政府的教研組織、強大的教師培訓系統、教師的超工作量服務等,其中有些是西方國家難以學習的。一些名校紛紛在北美建分校,輸出中國教育的成功模式。然而,這一切并沒有改變中國家長繼續熱切地將孩子送往國外留學的潮流。研究者也發現,上海在PISA測試中還得了別的一些“第一”:學習時間最長、學生厭學情緒嚴重,等等。
9月,北京十一學校“普通高中育人模式創新及學校轉型的實踐研究”、清華附小的“小學語文主題教學實踐研究”共同獲得首屆基礎教育國家級教學成果獎一等獎。他們的改革體現了以學生為主體,由教向學的轉變,由大一統的教育走向個性化、多樣化的學習。
比獲獎更重要的,是一些地方教育的實質性改變。2014年北京市的“小升初”改革,自我革命,攻堅克難,取消了共建生、條子生、跨區擇校等“旁門左道”,一舉改變了持續多年的“小升初”擇校亂象,初步實現了就近入學,成為地方政府教育創新的突出典范。
但基礎教育的重中之重仍是在農村。一些貧困地區和農村辦學條件差,教師難以穩定,學前教育、英語和音體美師資絕對短缺,約1/3的農村小學沒有開設英語課,還存在許多代課教師,教育資源繼續向城市傾斜,加劇了基礎教育“城滿、鄉弱、村空”的局面。
2014年初,國務院啟動了“貧困地區義務教育薄弱學校改造計劃”,計劃投入2000億元、用3至5年時間全面改善農村薄弱學校的基本辦學條件。不過,2014年底,黑龍江、河南多地發生了農村教師罷課抗議待遇過低的事件,再次凸顯了農村教師待遇這一中國教育最短板。而且,如同此前的多項工程那樣,這次“薄改工程”改善的仍然是硬件而沒有涉及農村教師待遇。
另一個重大問題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子女——“流動兒童”,以及他們放在農村的孩子“留守兒童”。這兩個新的教育邊緣群體的義務教育問題,最為凸顯當前中國的教育公平。統計顯示,全國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中流動兒童共1277.17萬人,農村留守兒童共2126.75萬人;如果以17歲以下人口計,這兩個群體接近一億人。
“留守兒童”集中在條件簡陋的農村寄宿制學校,由于親子分離、缺乏監護人,失去了有效教育的基本前提,許多幼年的寄宿孩子,在身心健康和學業上都出現明顯的問題;而由于城鄉分治的戶籍制度,流動兒童在城市接受教育的權益仍然缺乏制度性的保障。春夏之際,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重筑流動兒童接受義務教育的政策門檻,許多流動兒童不得不返鄉就讀,或以其他方式沉淀于城市。這一輪嚴控的直接動因是控制特大城市人口的過快增長,然而,大城市人口控制與給非戶籍人口提供教育公共服務,是兩個性質完全不同的問題,也不存在相互綁架、制約的法律關系。它凸顯了中國在急切推動城市化的同時,對于人的城市化還沒有做好準備,也是中國教育改革仍需面對的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高考完的學生走出考場。據教育部統計,2014年,共有939萬人報名參加全國高考,人數較2013年增加了27萬人。圖/GETTY
但無論城市還是農村,基礎教育最突出的問題還是熾烈的應試教育。
“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蠱惑,使得起跑線不斷前移,學前教育的“小學化”和價格高昂的“學區房”,成為新的問題。“應試教育”的野蠻變種,是以衡水中學為代表的以升學率為唯一追求的“考試集中營”。然而中國社會對這種現象既有激烈的批判,也有基于實際功利的鼓吹贊同,顯示出盡管我們已經進入了后普及教育階段和互聯網時代,卻仍沒有形成理想教育的共識,家長群體成為捍衛應試教育的中堅力量。所有這些,構成中國基礎教育既有亮點也有盲點、參差不齊、反差巨大的未來面貌。
“應試教育”高燒不退的原因,直接歸因于高考制度的“指揮棒”作用。
2010年國家制定《教育規劃綱要》,將高考制度改革視為教育改革的突破口。2014年9月,《關于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 ?(以下簡稱《意見》)終于公布,宣布將在上海、浙江兩地試點,于2017年開始實行。《意見》的核心內容是將高中學業水平考試和綜合素質評價納入高考評價,形成3+3的科目,前者是全國統考的語數外3門,后者是在高中階段課程中選考3門,以及實行普通高校與職業院校的分類考試,后者主要依據高中學業水平成績錄取。
但若比較一下2010年的《規劃綱要》、2013年《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對于高考改革的描述,《意見》首先在價值目標上發生了變化,把促進公平放在第一位,而不是“科學選拔人才”。《意見》突出了對教育公平的重視,如提高中西部地區和人口大省高考錄取率,增加農村學生上重點高校人數,減少和規范考試加分,逐漸取消錄取批次等等。另一個變化,是招生與考試相對分離、高校依法自主招生這樣的目標消失了。也就是說,這個《意見》仍然是以考試科目改革為主,淡化了以擴大高校招生自主權為核心的招生錄取制度改革,原因是對放權可能產生腐敗的擔心。
2014年5月,中國人民大學招生就業處處長蔡榮生受賄千萬的貪腐案件,加劇了人們的這種擔憂。然而,如果因此停止改革,我們就會原地踏步,聽任青少年年復一年地在應試教育泥淖中掙扎,坐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用腳投票,離國而去。只要將建立公開透明、具有公信力的招生錄取制度視為改革的一部分,從少數學校的試點開始,改革的風險是可控的,實質性的改革就能獲得一個現實的生長點。
高考制度改革的核心應是破除分分計較的總分錄取模式,建立全國統一考試、高中學業成績、高校面試“三位一體”的綜合評價和錄取制度。這種“三位一體”的招生錄取模式已在南方科技大學、上海紐約大學等新大學實行,同時也在浙江省的二十多所大學開展試點。
為深化高等教育綜合改革,國家還確定北大、清華和上海市承擔教育綜合改革試點的任務,被稱為“兩校一市”試點。
上海市國家教育綜合改革試驗區建設方案(2014~2020年)已獲國家批準。2014年至2015年,上海將推進提升高校本科教育質量、深化教育經費投入使用管理制度改革在內的19項重點工作。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也推出了《綜合改革方案》,包括加快完善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深入推進人事制度改革、創新人才培養模式、健全學科發展機制和科技創新體系、深化行政管理改革等方面。具體措施包括:實行去行政化的制度建設,擴大院系的管理自主權;將本科教育界定為通識教育基礎上的專業教育,建設通識教育核心課程;推進“大班講授,小班研討”,實施研究性學習等措施;建立教師分系列管理、分類聘任的人事制度改革,實行“預聘”與“長聘”相結合的教師聘任制度等等。清華大學還將試點自主增列學位授權點,自主設置本科專業、第二學位、雙學位等培養項目,自行審批學位、設計印制學位證書等。
然而改革的同時,北京大學的一項學科建設項目引發了社會“風波”。校方擬改造歷史建筑靜園為“燕京學堂”,招收外國留學生開展“中國學”教育。教師學生首先反對將這個深具歷史文化內涵的老建筑改造為現代化的“學堂”,作為一所百年老校,老北大、老燕大的遺跡已經越來越少,學校正變得越來越浮華和喧囂;其次質疑“中國學”的學科性質,認為大致是美式“中國研究”課程的移植,無論從學理、學制、全英語教學等方面看,都將有損北大文科的聲譽;三是質疑決策程序是否公開民主。校方最終取消了在校內開展這一學科建設的動議,平息了風波。此事折射出北大尚存的民主品質,同時也透露出了具有普遍性的大學文化價值的變異。
另一個在輿論風口浪尖上的話題是“985”、“211”的高校劃分。中南大學校長、教育部高教司原司長張堯學在一次校內講話中稱,可能會取消“985”、“211”,按照學校的績效評價進行撥款。雖然教育部發言人明確否定了這一說法,但仍激發了對等級化的高校管理的批判。
以建設世界一流大學、一流學科為目標,目前39所“985”高校和100所左右的“211”高校本是高等教育的第一梯隊,得到中央財政的大力支持。但巨大的學校差距造成不同高校之間、畢業生在勞動力市場上的巨大差距。近年來,中國高等教育經費占教育總經費的比例在30%上下,而同期OECD國家這一占比僅為20~25%。過高的高等教育投入,主要投向了“985”和“211”院校。據2013年的數據,一百余所中央部委所屬高校(“211”和“985”高校)與兩千余所地方普通高校公共財政預算比約為3:7。然而,對“985”高校巨額投入的產出效益卻是模糊不清的。如何改變這種具有歧視性的制度安排,對大學科研進行績效評價,提高高等教育的投資效益,促進高等學校的公平競爭,或將是輿論繼續關注的問題。
另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高校科研經費的管理和使用。2014年10月,科技部通報了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農業大學教授李寧等5所大學的7名教授在科研經費和項目管理方面的問題,他們弄虛作假套取國家科技重大專項資金2500多萬元。近年來,中國對科研經費的投入以每年20%的速度快速增長,而據中國科協的調查,科研資金用于項目本身的僅占4成左右。這無疑坐實了公眾的擔心。
對大學的擔心還有其他方面。2014年11月,《遼寧日報》發表文章《老師,請不要這樣講中國》,稱通過暗訪5座城市的二十多所高校,發現一些高校老師在課堂上給學生傳授知識時隨意抹黑現實、丑化歷史的現象,認為部分高校教師在授課中“呲必中國”,缺乏理論認同、政治認同和情感認同。
此文引起網民討論,也遭到一些學者關注。由此可見,探索真理、傳播文明、培育新生代獨立人格和人文情懷的大學之道,尚未成為中國社會的共識。對于“什么是大學”和“大學該如何授課”的爭論,仍不會停息。
高等教育改革破局的另一個重大舉動,是2014年3月,教育部副部長魯昕提出以600多所新建本科為重點,探索轉型為本科層次職業教育。這一概念后來表述為探索“中國特色應用技術大學建設之路”。6月,國務院發布《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現代職業教育的決定》,明確表示要引導部分本科轉型為應用技術型高校,定位成職業本科,形成中職、專科、本科和研究生貫通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此后,六部聯合印發《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設規劃(2014~2020年)》,提出將建構現代職業教育體系與普通高等教育體系并行溝通的雙軌模式,探索研究型高校、應用技術型高校和高等職業學校的分類管理。
600所地方高校轉型,背后是國家職業教育體系的布局,構建高等教育的新版圖。占本科院校總數56%的646所地方本科院校,許多是90年代末高校擴招之后合并升格的,存在定位不清,盲目追求研究型、綜合化,專業設置趨同,市場表現不佳等問題。而中國高等教育要構建的新版圖,是借鑒世界高教系統分類方式,結合中國高等教育實際現狀,將目前普通高校與職業院校二分的模式,改造為研究型高校、應用技術型高校和高等職業學校的三元結構,研究型與應用技術型之間、應用技術型與職業技術高校在培養層次和培養目標上可以交叉融合,沒有等級差異。
但地方本科院校轉型也將面臨難題。首先是制度設計不清晰、缺乏配套和引導政策;其次是行政化障礙,因為當年高校升格的動力很大程度上來自地方官員提升級別的沖動。

中國教育的多元化更加明顯。
據教育部統計,2013年中國出國留學總人數為41.39萬人,比2012年增長了3.58%,以兩位數持續高速增長5年后,2013年的增速明顯回調。基本趨勢是留學讀研比例下降,而讀高中和本科的人數迅猛增長,留學低齡化趨勢明顯。
中國赴美讀研的人數2005~2006學年為4萬7千余人,占比76.10%,2012~2013學年為10萬3千余人,占比則下降至43.90%;讀本科人數的比例則快速攀升,2005~2006學年占比14.90%,2012~2013學年增至39.8%,人數也增長了約十倍,達9萬3千余人,遠高于同期赴美留學總人數的增速。出國就讀私立高中人數也呈井噴式增長。2005~2006學年僅為65人,2008~2009學年為4503人,2012~2013年已達2萬3千余人。不僅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許多二線城市示范性高中也開始開辦國際班。2013年,北京有17所公立高中開設了22個國際班項目,招生人數達到1355人,上海有24所示范性高中開設了國際班項目,2012年南京市的高中國際班數量達到18個。這一趨勢或許還將持續。
與此同時,中國也開始享受“留學生紅利”,近年出現了留學生回國高潮。2000年留學回國人員僅9121人,而2013年達到了35.35萬人,僅比當年出國留學人數低6萬人。
這些趨勢或許還將持續。
(作者系21世紀教育研究院理事長兼院長楊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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