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安寧
初春乍暖還寒的一天,上海安順路新華小商品市場26號鋪里,削瘦的皮埃爾穿著稍嫌臃腫的外套,蹲在這個幾平方米的小開間舐筆揮毫。
這是一個名為“兼容的盒子”的實驗藝術計劃,2011年9月開幕。藝術家們每人一周,將自己的設計填入這個四壁粉白、空空如也的白立方。
皮埃爾的項目叫“漸進式繪畫作坊”。繪畫之余,他的一項益智活動是和圍觀者練中文。他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友善地回答各種問題:“我是法國人。”“我叫賀暼。”
賀暼是他自己起的中文名。智商再高的人可能也不會反應過來,“賀暼”是“皮埃爾”的法語發音倒過來念的中文字。每當看到人們恍然大悟的樣子,他都一臉得意。
邊緣藝術家皮埃爾不斷將他身上的“法國性”釋放到其他文化中,同時,有如他將“皮埃爾”反過來念成“賀暼”那樣,他的“法國性”也因不斷吸收著世界其他地區的文化元素而更顯博洽。
場面頗有喜感。
窄巷連著菜場,逼仄到兩人并排行走都困難。巷子里的鋪子,從賣日用雜貨、服裝鞋襪、光碟游戲、藥材食材、花鳥魚蟲,到修理、洗衣、裁縫、理發、配鑰匙、開鎖、介紹鐘點工的……這些上海菜市場的標配,一應俱全,嘈雜卻不乏秩序。街坊們穿著睡衣進進出出,支起爐子做飯炒菜,支起桌子打麻將下棋,各自相安無事。一架自行車的籃筐里睡了兩只小貓,一副越擠越歡的怡然。
“兼容的盒子”就是這些雜貨鋪中的一間,頗有大隱隱于市的味道。這個2.7米見方的迷你空間,沒有門,沒有標識,沒有說明。感興趣的藝術家可以自由創作,任意改變這個空間,但需要與周圍環境兼容。
該項目由上海國際藝術研究生院發起,合作方是法國南錫高等藝術學院“創造力與全球化”研究項目。在組織者看來,在美術館擴建成藝術宮、畫廊膨脹成私人博物館、城市中心的藝術圈被邊緣化到郊區的當代,藝術與日常生活兼容,是一個新的課題。
一年時間里,幾十位藝術家輪番登場。他們中的大多數,展示的都是靜物裝置。有的藝術家干脆就地取材,從巷子的雜貨鋪里買來花花綠綠的塑料淘籮,用線穿起來,橫七豎八地吊在房間里。
皮埃爾的互動藝術,屬少數例外。
一周時間里,他每天準時拉起卷簾門,在臺階上悠然而坐。一旦瞄到什么值得入畫的鏡頭,便像狐貍嗅到獵物般,在一摞裁得四四方方的黃糙的畫紙上,迅疾地用毛筆三兩下勾勒出來,隨后貼到墻壁上。
“盒子”不大,連畫帶貼,糊滿墻壁用不了太久。他得控制作畫速度,以便顯得每天都在“漸進”。他常隨意團掉畫得不滿意的,或是作了畫后直接分送給提著菜籃駐足觀看的大媽們。
皮埃爾是正兒八經學過中文的,駕輕就熟寫得一手漂亮的漢字,常使得圍觀的市民們嘖嘖稱奇。大媽們乘機大聲教訓身邊亂竄的孩童:“看看人家外國人,寫這么好的毛筆字!”
他作畫時,并不看筆紙,只望著被畫的對象。點到為止的寥寥數根線條,就勾勒出風姿綽約的婦人、活蹦亂跳的男童、青春洋溢的少女和步履蹣跚的老者,讓圍觀者驚嘆。雖然,他作畫線條的收斂度、筆法的流暢和刻意的間頓以及布局和留白等等,行家們可能會有各自的評判。
在“賀暼的漸進式繪畫作坊”的介紹中,皮埃爾如此夫子自道:
畫作乃有形之實物,它與作為“精神事物”的繪畫活動是相對的。繪畫是一種思考方式,藉由身體運動及期間的心智運動表現出來。繪畫不是一個結果,它是一個過程。它展示的不是一個人已經掌握的技巧,而是一個人正在學習捕捉的東西……在西方“藝術界”和經院派圈子里,關于繪畫的觀念只是“將畫技發揮到淋漓盡致”,這一觀念可憐復可笑。當代藝術家和一個畫匠是背道而馳的,后者被前者看作天真的傻瓜,如果不將他稱之為史前的保守派的話(姑且將藝術史的元年定格在馬塞爾·杜尚的發軔之年)。無論如何,畫匠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呆滯無聊的人。我作畫旨趣在于面對真實,并將結果回到“真實”中去呈現。
皮埃爾面對真實的藝術嘗試一周后收官。結束那天,他和朋友們將貼在墻上的黃糙紙畫一張張撕下,團成一個個紙球取樂。
回到巴黎,皮埃爾將記憶中的上海市井百態以漫畫的形式再現。故事主角變成了他以前畫動漫時拿手的動物——兔子。他管這些戴著紅手套的藍兔子叫“布魯兔”。“布魯”是“藍色”的英譯,同時有“憂傷”的意思。他否認了藍色與“藍領”的聯系,但又堅持認為,藍色代表普普通通的大眾人群,代表那些自食其力的體力和腦力勞動者(包括“白領”)。
對此,皮埃爾的闡釋是: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兔子——勢單力薄,赤手空拳,不會對他人構成威脅。惟有奮斗才能生存。能否得勝實非我們所能逆料,但我們必須站出來迎接生活的挑戰。他認為,他自己就是一只布魯兔,“傷時憂世,悲天憫人”。
這些擬人化的布魯兔,都有點上海人說的“憨頭憨腦”。它們有蹬三輪兒的,拖地板的,打井水的,砌墻的,磨刀的,下棋的,看書的,吹喇叭的,戴著耳麥自娛自樂的,躺在那里帶著一副“躺著也中槍”的表情的……好事者給這些漫畫都配上了網絡流行文字,令人捧腹。如一張漫畫上,大兔子騎著自行車,小兔子坐在后座上,配的文字是:“喜兒啊,你可沒福分坐在寶馬里哭呢;拼爹拼不過呀,我這就喝鹵水去!”
作為一個自由職業者,居住在巴黎這樣的米珠薪桂的大都市,皮埃爾時時感受到經濟壓力。有時,他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接一些零星活計,如教中國務工者法語,也送自己的畫作去畫廊寄售。他反復強調,自己不看重金錢,但希望過上“體面生活”。
當被問及他是否屬于典型的法國藝術家的時候,他思忖良久。
他出生在巴黎,15歲以前就上了藝術學校。寬松的家庭環境,使他性格獨立,不受拘束,崇尚自然。到18歲考大學時,接受繁瑣的經院式的古典訓練對他喪失了吸引力,他只身去了澳大利亞,花了三年時間在外游歷。不過后來,他還是回到索邦大學深造。
第二次去澳大利亞,他一呆十年,受雇于當地一家動漫設計公司。就是在那里,他因為項目溝通的緣故開始學習中文,也漸漸養成了以一個“世界公民”的眼光觀察周圍的自覺。
不過,他認為自己骨子里仍受到法國貴族文化的影響,那就是:輕物質,重精神,追求有靈性的生活。雖然他并不去教堂做禮拜,也不強調信仰,但基督教文化培養了他的普世價值觀。他的舉止紳士般彬彬有禮,尊重知識、智性和法律,但對社會的種種有形無形的規范對自由個體的侵蝕又保持高度警惕,甚至秉承了法國先鋒派在藝術上的顛覆創新理念。
他喜歡通過畫作表達某種反叛精神。他畫了很多被束縛的女性胴體,觀看這些畫,常讓人產生不自在的感覺。對此,他的解釋是,他受了16世紀法國政治哲學家拉博埃西的影響。
拉博埃西是西方政治中“非暴力抵抗”概念的開山鼻祖,也是法國著名散文家蒙田的摯友,32歲即英年早逝。18歲時,他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論文,論述民眾應當學會拒絕同暴君合作。他認為,臣民一旦淪為奴隸,就很難再被喚醒,因此必須時刻警示大眾。
皮埃爾極為服膺拉博埃西的“不順從”主張。他說,自己的這批畫稿,表面上畫的是束縛,但其實演繹的是強烈的反抗張力。
他認為,自己不屬于主流藝術家,而是個邊緣藝術家。他喜歡“邊緣”這個詞。因為,“邊緣”仍屬于整體的一部分,卻又可以隨時逃逸;有了邊緣,主體才可辨識。
在一篇札記中,他這樣寫道:
我的金發已經開始斑白,藍灰色的眸子透著探詢和思索。我是中國人眼中的“老外”,但回到法國,我亦感到自己像個外邦人。這種“認他鄉作故鄉”的情愫,也許在從事藝術創作的人身上顯得尤為醒目。藝術家總是喜歡使用特立獨行的異于他人的一套話語,他們在哪里都是“老外”。
與“邊緣”相關的詞是“游離”,行走也是他所喜歡的狀態。他說,在中國逗留的那年,他常常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