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嘯洋
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認為,空間不是空洞的,空間以一種連續(xù)性的方式,存在于精神空間中①。在金基德電影中,物象與人物并置在空間中,空間承載著象征性符號與工具功能。浮動空間暗示著不確定性。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弓》《漂流欲室》中,舟、輪船、水中廟、水上旅館等浮動性空間反復出現(xiàn)在電影里,水上空間成為自然空間和抽象空間的聯(lián)動體:水域作為自然中的一部分,本身具有天然美感,水似鏡面,以空曠感維持著敘事體系的平衡。水面上的浮動空間成為精神實踐的場所,浮動空間打破了自然的寧靜感,暗合著電影中的創(chuàng)傷記憶。
《春夏秋冬又一春》中,電影將浮動空間的功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水上廟宇”不僅是老和尚佛教信仰空間,也是小和尚的精神救贖空間。“水上廟宇”除了宗教功能,也是“世俗之屋”。作為浮動空間,“舟”在電影中承擔了多重象征功能:舟不僅是載客渡化的交通工具,也替代了“床”,成為小和尚的偷情之所。小和尚從持戒到動凡心,在“水上寺廟”和“舟”兩個空間中完成了精神越界。
從信仰空間到世俗空間的過渡,在電影里重要的象征就是“門”。《春夏秋冬又一春》中的“門”類于話劇中的無形之門。門充滿了形式化的美感,是小和尚“精神越界”的視覺隱喻。空間浮動也體現(xiàn)在空間視角的轉(zhuǎn)化上。《冬》里,金基德本人出演了冰湖上拉石頭上山的和尚。電影鏡頭從平視轉(zhuǎn)換成仰望,最后以太陽升起俯視山下廟宇的鏡頭結(jié)束,整個鏡頭連貫起了“苦行”的悲憫。《圣殤》的結(jié)尾也通過視角的轉(zhuǎn)化來完成浮動空間的視覺營造。卡車拖著以死謝罪剛多,在馬路上拉出一道紅線,鏡頭先從近景到遠景的轉(zhuǎn)換,讓人物在精神上完成涅槃。
《悲夢》里男主人公鎮(zhèn)的夢境操縱著女主人公蘭的夢,夢境和現(xiàn)實聯(lián)動,幽閉臥室和室外空間的彼此串聯(lián),造成亦夢亦真、撲朔迷離的電影氛圍。一對癡男怨女,一個忘不掉舊愛,一個對過去有著切膚之痛,兩人都連帶著同樣的宿命。電影將夢與現(xiàn)實進行游戲性置換,除了愛情命運,缺乏更為深刻動人的情節(jié)關(guān)聯(lián),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說《悲夢》保留了“臥室——室外”雙重空間聯(lián)動,《空房間》則徹底消隱了空間聯(lián)動,以透明的空間來表征虛幻關(guān)系。《空房間》中空間“隱”與“現(xiàn)”的界限消弭,人物游走于虛實之間。如電影結(jié)尾的字幕:It is hard to say that the world we live is either a reality or a dream.空房中,男人不斷涉過一間又一間空房子,這種“身體漂泊”與女主人金絲雀一樣的精神幽閉,形成了內(nèi)在張力。《空房間》里,男主人公泰石、女主人公善花、富豪丈夫三者都出現(xiàn)在透明的空間中,虛實關(guān)系如同劇場表演般透明。《空房間》最鮮明地表達透明張力的段落,是泰石和獄警在監(jiān)獄里的捉迷藏游戲。“此刻”裂變?yōu)橐粋€透明空間,將泰石跳舞的段落描述成擬真的虛幻存在,直到警察施暴才還原了實體性存在。電影用實體空間顯示出人物與獄警的外在真實關(guān)系,虛擬則標識出泰石的心理空間。《弓》和《漂流欲室》中,飄蕩的船已超越了運輸功能,成為漂浮旅館、賣淫工作場、家、仇殺場的空間混合體,進而成為多重意義的纏繞場和生產(chǎn)場。金基德以“浮島”式空間,勾連起現(xiàn)代社會共同的精神聯(lián)動,成為現(xiàn)代人精神困境的隱喻,孤獨、焦躁、暴虐但又無能為力。
超驗(Transzendent,也譯為“超越”)和先驗(Transzendental,也譯為“驗前”)不同。在康德那里,“超驗”一詞超出于一切可能經(jīng)驗的界限之外。“先驗”雖然不一定來自經(jīng)驗,但也不背于經(jīng)驗,而是對經(jīng)驗優(yōu)先的東西,且是在經(jīng)驗之發(fā)生時感性同時起作用的東西。先驗沒有“超越經(jīng)驗界限”的意思。先驗是在經(jīng)驗界限內(nèi)知識之先天可能和先天使用的規(guī)律,這種規(guī)律就是形式的規(guī)律,它使經(jīng)驗知識成為可能的和普遍有效的。②
金基德電影里充滿先驗的暴力形式。形式化的暴力對敘事本身并無多大推進作用,而是旨在渲染暴力的形式化美感。電影中暴力指向有兩種,一種是施暴者指向他人的“虐他”,一種是指向施暴者自身的“自虐”。“虐他”的暴力通過暴力嫁接起不同的人物關(guān)系,具有意義所指;“自虐”的暴力則是純粹的能指膨脹。金基德通用陌生化的形式暴力,勾兌起觀眾的痛感經(jīng)驗。
《空房間》中的高爾夫球成為準確擊殺對象的兇器;《弓》中老人對進入領(lǐng)地的陌生人的射擊與警告;《漂流欲室》中將釣上來的魚削肉后,血淋淋地重新放生;《春夏秋冬又一春》中小和尚將石頭綁在青蛙、魚和蛇的身上——上述均屬于有施暴者、有他者作為“受暴對象”的暴力。《壞小子》中“以紙折刀”和“寬玻璃穿刺腹部”是暴力自指的溢出,《漂流欲室》中的啞女吞噬魚鉤;《圣殤》里“母親”自己找到“兒子”的上級,讓上級挨自己耳光——上述均屬于施暴者自己對自己的“自虐”。
值得注意的是,暴力符號堆砌找不到和暴力相關(guān)的敘事邏輯鏈。這其實剝奪了敘事的功能和意義指向,更多地將人物置于暴力漩渦中。這種暴力符號指向感覺和經(jīng)驗的先驗,服從視覺美感經(jīng)驗和感性體驗。典型的例子就是《春夏秋冬又一春》中《秋》段。電影名字以季節(jié)暗示主題,《春》是成長開悟,《夏》是性與性空,《秋》是涅槃滅道,《冬》是救贖與超脫,《又一春》是命運輪回。《秋》的劇情是:小和尚殺了人,警察前來將之緝拿歸案。老和尚為了祛除小和尚恐懼心理,命令他在屋外的船板上用刀刻《心經(jīng)》。這是一處講求自愿服罪和佛教精神感化的情節(jié),既承接《春》段中的“開悟”,又啟示《冬》段的“苦行”,在全篇布局中有著嚴肅的位置。刀子在木頭上篆刻《心經(jīng)》,鏡頭干硬而簡短,形式感十足。鏡頭將字的粗糲質(zhì)感拍了出來,但最后給字的落色是靚紫、橙黃、鮮綠三種亮眼的色彩,給人以視覺愉悅。鮮艷的視覺呈現(xiàn),折損了情節(jié)的嚴肅地位,令情節(jié)更深的意義下降。
金基德電影中的人物常是“邊緣人”:妓女、無業(yè)游民、小偷、復仇者、破戒和尚、殘疾人等。邊緣人身份往往兼具“罪”與“贖”的雙重特征,人物既有惡的陰暗面,又有圣潔的一面。人物性格的二重性,源于人物的身份的“倫理拼貼”。具體來講,人物的倫理身份和人物的職業(yè)身份之間產(chǎn)生了強烈的矛盾。在身份悖論的矛盾中,戲劇性才予以展開。

金基德電影中的“身份拼貼”
從上表可以看到其電影人物關(guān)系具有非常鮮明的拼貼特點。電影圍繞身份沖突和倫理困境展開,突出了倫理困境,而將敘事本身降格。法國敘事理論家熱奈特認為,敘事有三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能指”,即一系列的事件或者本意的敘事;第二層含義是“所指”,偏重于敘述技巧,即與人物相關(guān)聯(lián)的事件,此事件包括事件之間的連貫、反襯、重復等不同的關(guān)系③;第三層含義是“敘述”,即“生產(chǎn)性敘述行為”和“行為所處的或真或假的總情境”④。金基德的電影敘事一直在抑制第一層敘事,通過身份截面,將重心移放在第二層的敘事技巧上,把人物身份悖論關(guān)系進行連貫、反襯、重復,灌輸以具體的符號象征,黏連起敘事結(jié)構(gòu),使故事飛躍到熱奈特所說的“行為情境”。
《撒瑪利亞女孩》的故事分為三節(jié)。第一節(jié)取名佛教中的“婆須蜜多(Vasumitra)”,第二節(jié)取名基督教“撒瑪利亞(Sam aria)”,第三節(jié)是“奏鳴曲(Sonata)”⑤。Vasumitra在佛教的經(jīng)文里常被提到。每個和她睡過覺的人都成了虔誠的佛教徒,因為婆須蜜多能觸發(fā)他們內(nèi)心里的愛,拯救他們骯臟、貪婪的靈魂。“撒瑪利亞”也指出賣自己的身體為神服務(wù)的女人。影片中,倚雋和潔蓉的妓女身份具有傳遞性。潔蓉所代表“婆須蜜多”,代表的是佛教的“欲”之罪,目的指向金錢。“撒瑪利亞”代表倚雋,她為對潔蓉償罪,將所得的錢都退還嫖客。倚雋的父親成為拯救自己女兒的“贖罪者”。整個劇作中能看到“拯救”的傳遞性,能看到弗洛伊德所言的“超我”與“死本能”傳遞性。
劇作建立傳遞性,是通過身份的倫理黏連和身份的精神黏連實現(xiàn)的。身份的倫理黏連,即通過人物身份的雙面性,實現(xiàn)敘事的嫁接。圍繞潔蓉和倚雋的雙面身份是“學生-妓女”;圍繞倚雋的倫理身份是“女兒-妓女”和“嫖客-圣妓”;圍繞倚雋父親的倫理身份是“警察-妓女”和“父親-殺人者”。電影圍繞著身份雙重的可能性,將身份組合后輪流穿插在敘事中。
身份的傳遞性在《莫比烏斯》中更為明確。“莫比烏斯”是個數(shù)學名詞,是德國數(shù)學家莫比烏斯(Mobius)發(fā)現(xiàn)的:把一根紙條扭轉(zhuǎn)180°后,兩頭再粘接起來做成的紙帶圈具有魔術(shù)般的無限循環(huán)性質(zhì)。《莫比烏斯》圍繞“父-母-子”三者,讓情人與亂倫的故事輪轉(zhuǎn),完成身份循環(huán)敘事。電影描寫了“性之殘酷物語”,劇情充滿原罪的意味。電影表現(xiàn)的是不斷懲罰與拯救的循環(huán)過程。這種“身份游戲”已經(jīng)不指向熱奈特所言的本意敘事,而是通過身份斷裂游戲變成循環(huán)性的劇作行為。
縱觀金基德電影,浮動空間和空間聯(lián)動打破了自然的寧靜之感,賦予暗流涌動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和情節(jié)張力。其電影堆砌暴力符號,將敘事鏈條懸置,銜接暴力與情節(jié)橋梁被中斷。敘事上,金基德一直在抑制熱奈特所說第一層敘事邏輯能指,將精力放在第二層的故事意義所指上。通過身份的倫理截面和命運黏連,將人物之間的悖論關(guān)系進行連貫、反襯、重復,使故事飛躍到熱奈特所言的“行為情境”。金基德電影角色具有“罪”與“贖”的雙重特征,人物后現(xiàn)代式的身份“倫理拼貼”,滲透著強烈的宿命感和宗教氛圍,令其電影呈現(xiàn)出別樣風貌。
注釋:
①薛毅編.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讀本[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②趙憲章.西方形式美學[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③④[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⑤芮欣.“罪”之影像——基督教文化視域下的韓國電影[J].東方叢刊,2008(01)
1.張愛民.金基德電影的宗教性[J].電影評介,2009(09)
2.易曉莉.論金基德電影暴力美學的文化內(nèi)涵[J].四川戲劇,2009(03)
3.蘇文寶.金基德電影的符號學和荒誕意蘊解讀[J].電影文學,2009(19)
4.王玨.金基德:沉默的精神分析師[J].美與時代(下半月),2010(01)
5.徐浩峰.金基德的四季——評《春夏秋冬又一春》[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06(02)
6.郝董莉.金基德電影研究[D].蘇州大學,2008
7.孫艷秋.“欲”與“戒”[D].華東師范大學,2010
8.何燕李.宗教和美學意識的關(guān)系及其對電影藝術(shù)的影響[D].四川師范大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