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1.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 100872;
2.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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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長安都城建設的立體化趨向
王子今1,2
(1.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100872;
2.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北京100872)
摘要:作為東方大都市,西漢長安的規劃與建設出現了新的跡象,在某種意義上繼承并實現了秦始皇的都市建設設想。闕、臺、樓等顯著提升高度的宮廷建筑受到重視,反映了對“壯麗”、“重威”的追求,也體現出了新的建筑藝術和建筑美學理念。因“復道”形成的立體交通形式,實現了都市交通的進步。帝陵營建選高敞之地,“諸陵長安”和“長安諸陵”都市圈的形成,又構成另一種立體關系。“上下諸陵”故事反映了對這種高差的歷史記憶。“云陽都”與長安的關系又形成另一層次的高下對應結構。長安的北山和南山,被看作利用自然地貌以“表”的形式構成了事實上的北闕和南闕。西漢長安規劃者以“崇高”顯示皇權地位,以“上下”交錯營造都市建筑格局特殊美感的理念,通過多種形式表現出來。
關鍵詞:西漢長安;立體化;宮廷建筑;諸陵;云陽都;石門;南山
公元前3世紀末至公元初年,中國城市史的突出成就表現為西漢長安的規劃與建設。作為形成國際影響的東方大都市,西漢長安的都市形制出現了新的跡象。闕、臺、樓等顯著提升高度的宮廷建筑受到重視,體現出通過“壯麗”形制追求“重威”效應的努力,也體現出了新的建筑藝術和建筑美學理念。因“復道”實現的立體交通,顯現出都市交通形式的進步。營建于高敞之地的帝陵和陵邑,因“諸陵長安”、 “長安諸陵”和“長安五陵”都市圈的形成,又構成另一種立體關系。“上下諸陵”故事反映了對這種高差的歷史記憶。“云陽都”與長安的關系又形成另一層次的高下對應格局。甘泉宮以北的石門可以看作長安都市圈的北闕。這一地標和“表南山以為闕”的所在與長安城區構成的另一等級的立體關系,也是我們在考察西漢長安都城建設的規劃思想時不宜忽視的。西漢長安都市建設體現的立體化趨向,在某種意義上繼承并實現了秦始皇的都市建設理念。其意識背景和文化條件,也值得研究者重視。西漢長安規劃者以“崇高”顯示皇權地位,以“上下”交錯營造都市建筑格局特殊美感的理念,通過多種形式表現出來。相關現象應當引起建筑史和城市規劃史研究者的關注。“重威”、“通天”、“求仙”、“厭勝”等意識背景,則是思想史、觀念史考察不宜忽視的對象。
一、闕、臺、樓:宮廷建筑的高程提升
先秦都市注重通過宮室高臺建筑營造君王貴族把握政治權力的氣勢。西漢長安未央宮據龍首山高地營建,繼承了這一傳統。
宮廷建筑地上結構本身也注重高度追求。例如“闕”的營造就是典型例證。秦孝公和商鞅合作策動變法,重要舉措之一即自雍遷都咸陽。《史記》卷5《秦本紀》載:“十二年,作為咸陽,筑冀闕,秦徙都之。”張守節《正義》載:“劉伯莊云:‘冀猶記事,闕即象魏也。’”*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3頁。《史記》卷68《商君列傳》也寫道:“作為筑冀闕宮庭于咸陽,秦自雍徙都之。”*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232頁。“冀闕”,是咸陽的標志,也宣示秦文化登上了新的歷史階地[1-2]。
西漢長安都市建設的起始工程也包括“闕”。《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蕭丞相營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裴骃《集解》:“《關中記》曰:‘東有蒼龍闕,北有玄武闕,玄武所謂北闕。’”司馬貞《索隱》:“東闕名蒼龍,北闕名玄武,無西南二闕者,蓋蕭何以厭勝之法故不立也。《說文》云‘闕,門觀也’。高三十丈。秦家舊處皆在渭北,而立東闕、北闕,蓋取其便也。”*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85頁。
《三輔黃圖》卷2又可見所謂“長樂宮東闕”,建章宮則有“建章鳳闕”,亦稱“鳳凰闕”、“別鳳闕”、“折風闕”、“嶕峣闕”*何清谷校注《三輔黃圖校注》,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104頁,第117頁,第120頁至第121頁。。《太平御覽》卷179引《關中記》:“建章宮圓闕臨北道,闕臨北道,鳳在上,故號曰‘鳳闕’也。閶闔門內東出有‘折風闕’,一名‘別風’。”*李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71頁。可見闕往往立于宮門,臨于大道。《文選》卷1班固《西都賦》有“樹中天之華闕”句,又寫道:“設壁門之鳳闕,上觚棱而棲金爵。內則別風之嶕峣,眇麗巧而聳擢。”“神明欝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躋。軼云雨于太半,虹霓廽帯于棼楣。”“攀井干而未半,目鉤轉而意迷。舍欞檻而郄倚,若顛墜而復稽。”*蕭統《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5頁,第27頁。張衡《文選》卷2《西京賦》:“表峣闕于閶闔”,“圜闕竦以造天,若雙碣之相望”。又贊美宮廷門闕“閶闔之內,別風嶕峣”,“干去霧而上達,狀亭亭以苕苕”*蕭統《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8頁,第40-41頁。。闕前廣場形成公共空間,屢有聚眾甚多史例*如《漢書》卷66《劉屈牦傳》記載漢武帝征和二年(前91)“巫蠱之禍”情景,說:“(太子劉據)毆四市人凡數萬眾,至長樂西闕下,逢丞相軍,合戰五日,死者數萬人。”《漢書》卷71《雋不疑傳》:“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襜褕,著黃冒,詣北闕,自謂衛太子。公交車以聞,詔使公卿將軍中二千石雜識視。長安中吏民聚觀者數萬人。右將軍勒兵闕下,以備非常。”據《漢書》卷8《宣帝紀》,漢宣帝五鳳二年(前56):“三月辛丑,鸞鳳又集長樂宮東闕中樹上,飛下止地,文章五色,留十余刻,吏民并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81頁,第3037頁,第267頁。。高闕俯瞰平場,實現了皇家宮廷“壯麗”、“重威”的效能*《史記》卷8《高祖本紀》:“蕭丞相營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高祖還,見宮闕壯甚,怒,謂蕭何曰:‘天下匈匈苦戰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宮室。且夫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祖乃說。”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85頁。。所謂“狀亭亭以苕苕”、“眇麗巧而聳擢”,通過“樹中天”、“竦以造天”這種高程追求的營造實踐,也體現出了新的建筑藝術和建筑美學的理念。
班固《西都賦》關于宮殿建筑,說到“崇臺”,又言:“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軼埃堨之混濁,鮮顥氣之清英。”李善注:“言承露之高也。《漢書》曰:孝武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蕭統《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5頁,第27頁。其實,原始記載見于《史記》。《史記》卷28《封禪書》:“……其后則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388頁。《史記》卷一二《孝武本紀》:“是時上求神君。”張守節《正義》:“《漢武帝故事》云:‘起柏梁臺以處神君,長陵女子也。先是嫁為人妻,生一男,數歲死,女子悼痛之,歲中亦死,而靈,宛若祠之,遂聞言宛若為生,民人多往請福,說家人小事有驗。平原君亦事之,至后子孫尊貴。及上即位,太后延于宮中祭之,聞其言,不見其人。至是神君求出局,營柏梁臺舍之。’”第452頁。《史記》卷30《平準書》:“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臺,高數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436頁。所謂“天子感之”者,也就是“高”即“壯”“麗”的理念占了上風。《漢書》卷25上《郊祀志上》:“其后又作柏梁、銅柱、承露僊人掌之屬矣。”顏師古注引蘇林曰:“僊人以手掌擎盤承甘露。”顏師古說:“《三輔故事》云建章宮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僊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蓋張衡《西京賦》所云‘立修莖之僊掌,承云表之清露,屑瓊蕊以朝餐,必性命之可度’也。”*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20頁。
《史記》卷28《封禪書》記載“柏梁臺災”事件。“勇之乃曰:‘越俗有火災,復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于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前殿度高未央,其東則鳳闕,高二十余丈*司馬貞《索隱》:“《三輔黃圖》云‘武帝營建章,起鳳闕,高三十五丈’。《關中記》:‘一名別風,言別四方之風。’《西京賦》曰‘閶闔之內,別風嶕峣’也。《三輔故事》云‘北有圜闕,高二十丈,上有銅鳳皇,故曰鳳闕也’。”第1402頁。《漢書》卷二四下《郊祀志下》說,建章宮“其東側鳳闕,高二十余丈。”第1245頁。。其西則唐中,數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乃立神明臺、井干樓,度五十余丈,輦道相屬焉。”*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402頁。建章宮“前殿度高未央”,其東鳳闕“高二十余丈”,“漸臺高二十余丈”,“神明臺、井干樓,度五十余丈”。可知“有火災,復起屋必以大”的“大”,或突出體現為“高”的追求。
關于漢宮建筑高程的記載未必完全可信,然而可以作為我們考察當時宮廷營造的參考。“承露”“仙掌”“高二十丈”,建章宮東鳳闕“高二十余丈”,或說“高三十五丈”*《史記》卷12《孝武本紀》司馬貞《索隱》:“《三輔黃圖》云‘武帝營建章,起鳳闕,高三十五丈’。”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82頁。,未央宮東闕、北闕“高三十丈”*《史記》卷8《高祖本紀》司馬貞《索隱》:“(未央宮)東闕名蒼龍,北闕名玄武,……高三十丈。”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85頁。,“漸臺高二十余丈”,“神明臺、井干樓,度五十余丈”,都達到驚人高度。以西漢尺度大致每尺23.1厘米計*丘光明《漢代尺度總述》說:“縱觀兩漢400余年,尺度應該說是基本保持統一的。西漢和新莽每尺平均長為23.2和23.09厘米,二者相差甚微,考慮到數據的一慣性,故厘定為23.1厘米。而東漢尺的實際長度略有增長,平均每尺23.5厘米。為了尊重實測數據,故東漢尺單位量值暫定為23.5厘米。”[3],二十丈,相當于46.20米;三十丈,相當于69.30米;三十五丈,相當于80.85米;五十丈,相當于115.50米。以當時的建筑技術考慮,“神明臺、井干樓,度五十余丈”之說,看來其真實性是可疑的。但是西漢長安建筑追求超前之高度的風習,是確定的歷史真實。這在中國古代城市史和中國古代建筑史歷程中,是劃時代的歷史進步。
二、長安立體交通
與“宮室之修”,“高數十丈”的情形相對應,有特殊的交通結構以為配合。宮殿區“閣道”、“復道”的普及,最為引人注目。這種先進的交通道路形式,在秦代宮廷建筑規劃中的重要地位已經見諸史籍。但是其早期形式,可能戰國時已經出現。然而現在可以明確,“閣道”、“復道”在西漢長安城市交通結構中,得到了更高程度的普及。
班固《西都賦》寫道:“周廬千列,徼道綺錯。輦路經營,修除飛閣。”李善注:“輦路,輦道也。《上林賦》曰:‘輦道纚屬’。如淳曰:‘輦道,閣道也。’司馬彪《上林賦》注曰:‘除,樓陛也。’”《西都賦》關于長安宮殿區的交通形式,強調了這種交通形式的作用:“自未央而連桂宮,北彌明光而亙長樂。凌隥道而超西墉,掍建章而連外屬。”李善注:“薛綜《西京賦》注曰:‘隥,閣道也。’”*蕭統《文選》卷1,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7頁。所謂“凌”,所謂“超”,均是以立體方式實現了跨越式連接。
西漢長安“桂宮周匝十里,內有復道,橫北渡,西至神明臺”*歐陽詢《藝文類聚》卷64引《三輔故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154頁。。“北宮有紫房復道通未央宮”,漢哀帝祖母傅太后居北宮,“從復道朝夕至帝所”,由于往來方便,以致經常干擾最高行政事務,“使上不得直道行”*班固《漢書》卷81《孔光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356頁。。《史記》卷55《留侯世家》裴骃《集解》引如淳曰:“上下有道,故謂之復道。”*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42頁。看來,復道是類似陸上高架橋式的空中道路[4]。
漢文帝行中渭橋,曾有人從橋下走出,驚乘輿馬*司馬遷《史記》卷102《張釋之馮唐列傳》:“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出,乘輿馬驚。”,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54頁。。王莽時灞橋失火被焚毀,據說火災起因是橋下所寄居的貧民取暖用火不慎*《漢書》卷99下《王莽傳下》:地皇三年(22),“二月,霸橋災,數千人以水沃救,不滅。”王莽下書曰:“乃二月癸巳之夜,甲午之辰,火燒霸橋,從東方西行,至甲午夕,橋盡火滅。大司空行視考問,或云寒民舍居橋下,疑以火自燎,為此災也。”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174頁。。看來,秦漢橋梁建筑已包括平闊灘地長長的引橋,復道之出現,無異于引橋在陸上的延長。有的學者稱這種建筑形式為“飛橋”或“天橋”,顯然注意到這種復道設計的最初起由是受到橋梁建筑的啟發,而秦始皇“為復道,自阿房渡渭”,西漢桂宮“復道橫北渡”的文字記載,“渡”字的使用可以證實這一推論。
《史記》卷99《劉敬叔孫通列傳》說到漢惠帝在長安城中筑作復道的經過:“孝惠帝為東朝長樂宮,及間往,數蹕煩人,乃作復道,方筑武庫南。叔孫生奏事,因請間曰:‘陛下何自筑復道?高寢衣冠月出游高廟,高廟,漢太祖,奈何令后世子孫乘宗廟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懼,曰:‘急壞之。’叔孫生曰:‘人主無過舉。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壞此,則示有過舉。愿陛下為原廟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廣多宗廟,大孝之本也。’上乃詔有司立原廟。原廟起,以復道故。”*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25-2726頁。這一段復道,用于“東朝長樂宮”,可避免“數蹕煩人”,不再動輒清道戒嚴,影響交通,顯然是一種立體交叉形式*《漢書》卷10《成帝紀》:“帝為太子,……初居桂宮,上嘗急召,太子出龍樓門,不敢絕馳道,西至直城門,得絕乃度,還入作室門。上遲之,問其故,以狀對。上大說,乃著令,令太子得絕馳道云。”顏師古注:“絕,橫度也。”斑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01頁。。討論秦漢時代的復道,不可不注意到這種早期立體交叉道路在交通史上體現了重要發明的意義。
西漢中晚期奢侈之風盛起,豪門權貴爭相仿效宮廷生活,霍禹“盛飾祠堂,輦閣通屬永巷,而幽良人婢妾守之”*《漢書》卷68《霍光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950頁。。王鳳“大治第室,起土山漸臺,門洞高廊閣道,連屬彌望”*《漢書》卷98《元后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023頁。。“復道”逐漸成為宮廷之外相當普及的建筑形式。江蘇徐州漢畫象石有表現人似乎循屋頂行走于兩座樓閣之間的畫面[5],大概可以說明“復道”的形制。《淮南子·本經》批評當時世風,說到“大構駕,興宮室,延樓棧道,雞樓井干”,“魏闕之高,上際青云;大廈曾加,擬于昆侖,修為墻垣,甬道相連。”“棧道”、“甬道”,高誘注皆以為“復道”[6]。“甬道”一般為兩邊有壁的夾道,或以此以為高注誤,其實有“甬道”形式的“復道”,如1969年甘肅武威雷臺漢墓出土陶樓四隅角樓以及門樓之間凌空相通的“復道”,兩邊就有障墻,以保證在地面弓弩射程內行者的安全[7]。這種建筑形式,或稱“飛橋”、“天橋”,提供了“復道”的實體模型*甘博文《甘肅武威雷臺東漢墓清理簡報》:“院墻四角,各有一方形望樓,望樓之間以飛橋相連,橋身兩側皆有障墻,成懸槽之式,以防外面敵人之射襲。”載《文物》1972年第2期。甘肅省博物館《武威雷臺漢墓》:“院墻四隅上建角樓,高二層,各角樓之間和門樓,均架設有欄桿的天橋相通。”載《考古學報》1974年第2期。。所謂“復道”,或說“高廊閣道”、“延樓棧道”的興起,也是“上際青云”、“擬于昆侖”瘋狂追逐“高”“大”侈靡的都市建筑風尚的表現之一。但是這種建筑形式,確實促成了長安城市格局的立體化,顯示出超越簡單平面形式之單調陳舊傳統的新風格。
三、“諸陵長安”的立體組合與“上下諸陵”故事
以稍微寬廣的空間視角考察西漢長安建設的立體化趨向,可以關注諸陵邑與長安城的立體關聯。
楊寬討論西漢長安城市布局時曾經說道:“西漢長安城內,宮室、宗廟和官署占全城面積三分之二以上。”“規模巨大的皇宮、宗廟、官署、附屬機構以及達官貴人、諸侯王、列侯、郡主的邸第,占據了長安城的絕大部分。”[8]他還指出:“西漢陵邑應看作構成漢長安城的要素之一。”[9-10]長安的都市功能,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借助諸陵邑的作用得到了補充。
西漢王朝在帝陵附近設置陵邑的制度,使官僚豪富遷居于此,每個陵邑大約聚居5千戶到1萬多戶,不僅用這種形式保衛和供奉陵園,還形成了相對集中的經濟中心和文化中心。陵邑直屬位列九卿的太常管轄。于是,從高祖長陵起,到昭帝平陵止,形成了若干個直轄于中央的異常繁榮的準都市。這些陵邑,實際上也可以看作長安的衛星城,或亦可看作“大長安”的有機構成*劉文瑞《試論西漢長安的衛星城鎮》,《陜西地方志通訊》1987年第5期;劉文瑞《我國最早的衛星城鎮——試論西漢長安諸陵邑》,《咸陽師專學報》1988年第1期;王子今《西漢諸陵分布與古長安附近的交通格局》,《西安古代交通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11]。“諸陵”與“長安”合為一體,史籍因此稱“長安諸陵”*《史記》卷129《貨殖列傳》,第3261頁。、“諸陵長安”*《漢書》卷49《爰盎傳》,第2273頁。、“長安五陵”*《漢書》卷92《游俠傳·原涉》,第3715頁。。
《漢書》卷8《宣帝紀》記述漢宣帝領導資質之形成的特殊路徑:“高材好學,然亦喜游俠,鬪雞走馬,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數上下諸陵,周遍三輔,常困于蓮勺鹵中。尤樂杜、鄠之間,率常在下杜。”顏師古注:“‘諸陵’皆據高敞地為之,縣即在其側。帝每周游往來諸陵縣,去則上,來則下,故言‘上下諸陵’。”*《漢書》,第237頁。班固《西都賦》說到諸陵邑形勢:“若乃觀其四郊,浮游近縣,則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對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紱冕所興,冠蓋如云,七相三公。與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貨殖,三選七遷,充奉陵邑,蓋以強干弱枝,隆上都而觀萬國也。”*《文選》卷1,第23頁。四方精英,五都貨殖,都聚萃于諸陵邑。實際上“五陵”“近縣”,也成為強化“上都”威勢,令“萬國”仰望的文明勝地。這里廣聚天下“英俊”,集會州郡“豪杰”,又能夠較為顯著地打破傳統的地域文化界域,能夠毫無成見地吸取來自不同區域的文化營養,于是文化的積累和文化的創獲也有突出的成效。分析西漢人才的地理分布,可知五陵薈萃英俊之士的說法,的確是歷史的真實。這一地區因此在實際上獲得文化領導的地位。張衡《西京賦》所謂“五縣游麗辯論之士,街談巷議,彈射臧否,剖析毫厘,擘肌分理,所好生毛羽,所惡成創痿”*《文選》卷2,第43頁。,又說明這里甚至成為具有強有力的社會影響的輿論中心。
所謂“上下諸陵”,體現出“諸陵”與“長安”之間的立體關系。所謂“去則上,來則下”情形的體現,又見于漢文帝故事*《史記》卷101《袁盎晁錯列傳》:“文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袁盎騎,并車擥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騁六騑,馳下峻山,如有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后何?’上乃止。”第2740頁。。
四、關于“云陽都”
《漢書》卷6《武帝紀》記載:“(元封二年)六月,詔曰:‘甘泉宮內中產芝,九莖連葉。上帝博臨,不異下房,賜朕弘休。其赦天下,賜云陽都百戶牛酒。’”這里出現了“云陽都”。對于“云陽都”,顏師古注:“晉灼曰:‘云陽、甘泉,黃帝以來祭天圓丘處也。武帝常以避暑,有宮觀,故稱都也。’師古曰:‘此說非也。都謂縣之所居在宮側者耳。賜不遍其境內,故指稱其都,非謂天子之都也。若以有宮觀稱都,則非止云陽矣。’”*《漢書》,第193頁。其實,可能晉灼的說法是正確的。王先謙《漢書補注》認為:“《禮樂志》載歌云:‘玄氣之精,回復此都。’即謂云陽為都也。顏謂專指居在宮側者,無據。”*王先謙《漢書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96頁。
《漢書》卷22《禮樂志》也有很可能言及“云陽都”的文字:“歌云:‘玄氣之精,回復此都。’”顏師古注其實也以為“此都”就是“云陽之都”:“言天氣之精,回旋反復于此云陽之都,謂甘泉也。”*《漢書》,第1065頁。陳直《漢書新證》寫道:“西漢未央、長樂二宮規模闊大之外,則數甘泉宮。甘泉在云陽,比其它縣為重要,故稱以‘云陽都’。”*陳直《漢書新證》,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5頁。居延漢簡10.27及5.10關于改火的文書中,可見“別火官先夏至一日,以除隧取火,授中二千石、二千石官,在長安、云陽者,其民皆受,以日至易故火”字樣*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照《居延漢簡釋文合校》,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頁,第8頁。,也說明云陽是僅次于長安,有時可以與長安并列的政治中心。班固《西都賦》言長安形勢,說到“其陰則冠以九嵕,陪以甘泉”*《文選》卷1,第24頁。。所謂“陪以甘泉”,似可理解為云陽甘泉當時據有后世稱為“陪都”之地位的暗示。
《史記》卷28《封禪書》說,“柏梁臺災”事件發生后,漢武帝曾經以甘泉作為行政中心。亦可以理解為給予“甘泉”以“都”的地位。“以柏梁災故,朝受計甘泉。公孫卿曰:‘黃帝就青靈臺,十二日燒,黃帝乃治明庭。明庭,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諸侯甘泉,甘泉作諸侯邸。”關于所謂“以柏梁災故,朝受計甘泉”,張守節《正義》:“顧胤云:‘柏梁被燒,故受記故之物于甘泉也。’顏師古曰:‘受郡國計簿也。’”*《史記》,第1402頁。行政典禮在這里舉行,又有“諸侯邸”設置,可知“云陽”“甘泉”確實在當時曾經具有“都”的地位。
“云陽都”地方是秦與西漢兩代長期經營的一個規模宏大的宮殿區,據司馬相如《上林賦》,這里“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漢書》卷57上《司馬相如傳上》,第3026頁。,多處宮殿建筑即所謂“離宮別館”依“山”“谷”地形修造,自身也形成了呈立體態勢相互連屬,彼此映帶的格局。《漢書》卷八七上《揚雄傳上》載《甘泉賦》:“離宮般以相燭兮,封巒石關施靡虖延屬。”顏師古注:“般,連貌也。燭,照也。……施靡,相及貌。屬,連也。”*《漢書》,第3526頁。
云陽甘泉宮在海拔400米左右的漢長安城北面,中心位置大約海拔1 000米。也屬于甘泉宮遺址范圍內的黃花山則海拔1 808.9米。在“長安、云陽”構成的可以稱作“大長安”的都城結構中,南北高程差異明顯。正因為如此,漢武帝在這里設置了皇家祭祀中心,并以為避暑勝地經常居留*《史記》卷12《孝武本紀》:“公卿言‘皇帝始郊見泰一云陽’。”張守節《正義》:“《括地志》云:‘漢云陽宮在雍州云陽縣北八十一里。有通天臺,即黃帝以來祭天圜丘之處。武帝以五月避暑,八月乃還也。’”第470頁。《漢書》卷6《武帝紀》:“賜云陽都百戶牛酒。”顏師古注引晉灼曰:“云陽、甘泉,黃帝以來祭天圓丘處也。武帝常以避暑,有宮觀,故稱‘都’也。”第193頁。《漢書》卷66《劉屈牦傳》言巫蠱之禍發生時,“是時上避暑在甘泉宮。”第2880頁。《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上之回》所謂“夏將至,行將北。以承甘泉宮,寒暑德”,也透露了這層意思。《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40頁。。由此體會漢武帝關于“甘泉宮內中產芝,九莖連葉”詔文所謂“上帝博臨,不異下房”之“上”與“下”,也可以對長安都市圈的構成有立體化的理解。
五、甘泉“石闕”與“表南山之顛以為闕”
要理解西漢時代長安都城立體化建設規劃者的設計思想,或許還應當與長安周邊自然地理條件及地貌形勢相關照。
司馬相如《子虛賦》有關于大山崇峨的描寫:“崇山巃嵷,崔巍嵯峨,深林巨木,嶄巖嵾嵯,九嵏、嶻嶭,南山峨峨。巖陁甗锜,嶊崣崛崎。”*《史記》,第3022頁。“九嵏”“南山”一北一南,是以長安為中心的。班固《西都賦》也說長安形勢,指出南北方向都有形勢“崇”“冠”的高山:“其陽則崇山隱天,幽林穹谷。”“其陰則冠以九嵕,陪以甘泉。”*《文選》卷1,第24頁。
與“南山”形勢形成對應關系的長安以北的“高山”,據《藝文類聚》卷62引劉歆《甘泉宮賦》的記述,曾經被漢帝國最高執政者以為帝居,“為居”“為宮”,內心看作具有神圣意義的所在:“回天門而鳯舉,躡黃帝之明庭。冠高山而為居,乘昆侖而為宮。按軒轅之舊處,居北辰之閎中。背共工之幽都,向炎帝之祝融。封巒為之東序,緣石闕之天梯。”*歐陽詢《藝文類聚》,汪紹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
所謂“天門”、“石闕”,應當就是甘泉宮向北扼守直道通路的石門。石門在今陜西旬邑境內。石門山海拔1 855米,南坡稍緩,臨北則山勢峻拔、崴嵬陡立。《元和郡縣圖志》卷3《 關內道三》“寧州三水縣”條:“石門山在三水縣東五十里,峯巖相對,望之似門。”*《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2頁。又《元和郡縣圖志》卷3《 關內道三》“寧州真寧縣”條:“子午山,亦曰橋山,在縣東八十里,黃帝陵在山上,即羣臣葬衣冠之處。《史記》曰漢武帝北巡朔方,還祭黃帝冢于橋山。”又“襄樂縣”條:“秦故道,在縣東八十里子午山。始皇三十年,向九原抵云陽,即此道也。”第65-66頁。明趙廷瑞修《陜西通志》卷2《土地二·山川上》“邠州淳化縣”條:“石門山在縣北六十里,兩山壁立如門。”*又“三水縣”條:“黑石巖在縣東五十里石門山之西,其山石色似漆,壁立萬仞。”趙廷瑞修,馬理、呂柟纂《陜西通志》,總校點:董健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82-83頁。沈青峰撰雍正《陜西通志》卷13《山川六·邠州·三水縣》又寫道:“石門山一名石闕,在縣東六十里,相傳為秦太子扶蘇賜死處。碑刻剝落不可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三水縣志》記載:“石門,在漢名石闕,高峻插天,對峙如門。漢武時于此立關。”*許鳴盤《方輿考證》卷37《邠州·三水縣·山川》,清代濟寧潘氏華鑒閣本。揚雄《甘泉賦》:“離宮般以相燭兮,封巒石關施靡虖延屬。”*《漢書》卷87上《揚雄傳上》,第3525-3526頁。漢時稱作“石闕”的石門,當時已經是屬于甘泉宮殿區的重要名勝,也可以看作規模宏大的“前熛闕而后應門”,“閌閬閬其寥廓兮,似紫宮之崢嶸”*揚雄《甘泉賦》,《漢書》卷87上《揚雄傳上》,第3528頁。“閌閬閬”,形容門闕之高偉。《文選》卷7《甘泉賦》李善注:“閌,高也。《說文》曰:閬閬,高大之貌也。”第113頁。的甘泉宮的北闕。《三輔黃圖》卷5引《云陽宮記》說甘泉宮形勢:“宮東北有石門山,岡巒糾紛,干霄秀出,有石巖容數百人,上起甘泉觀。”*何清谷校注《三輔黃圖校注》,第318頁。而“闕,觀也”*《太平御覽》卷179引崔豹《古今注》曰:“闕,觀也。于前所以標表宮門也。其上可居,登之可逺觀。”第871頁。,石門即石闕。石闕,《史記》卷117《司馬相如列傳》載《上林賦》及《漢書》卷87上《揚雄傳上》載《甘泉賦》作“石關”*《史記》,第3037頁。《漢書》,第3525頁。。《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上之回》:“上之回,所中益。夏將至,行將北。以承甘泉宮,寒暑德。游石關,望諸國,月氏臣,匈奴服。令從百官疾驅馳,千秋萬歲樂無極。”*《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40頁。也稱“甘泉宮”近旁的這處特殊地形構成為“石關”。
經“石關”可以北行。又司馬相如《上林賦》有“道盡涂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闇乎反鄉,蹷石關,歷封巒”文句。下文又說到“過鵲,望露寒”。裴骃《集解》引《漢書音義》:“皆甘泉宮左右觀名也。”*《史記》卷117《司馬相如列傳》,第3037頁。《漢書》卷57上《司馬相如傳上》顏師古注:“張揖曰:‘此四觀武帝建元中作,在云陽甘泉宮外。’”第2567頁。《漢書》卷87上《揚雄傳上》:“甘泉本因秦離宮,既奢泰,而武帝復增通天、高光、迎風。宮外近則洪涯、旁皇、儲胥、弩阹,遠則石關、封巒、枝鵲、露寒、棠梨、師得,游觀屈奇瑰瑋。”*《漢書》,第3534頁。揚雄《甘泉賦》也有語意相近的內容:“于是事畢功弘,回車而歸,度三巒兮偈棠梨”*《文選》卷7《甘泉賦》李善注:“三巒,即封巒觀也。”第115頁。,“天閫決兮地垠開。”*《漢書》卷87上《揚雄傳上》。顏師古注:“三巒即封巒,觀名也。棠梨,宮名。”第3533頁。
石門,以其天然神造之雄峻地勢,被看做“天閫”之“決”、“地垠”之“開”,即被作為甘泉宮的北闕,又被作為秦直道最南端的雄關。經石門北上,可以行直道而“疾驅馳”,“率乎直指”,通于北邊。
《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說到秦始皇時代的宮廷建設規劃:“先作前殿阿房,……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史記》,第256頁。“南山之顛”被認定為南“闕”。這一城市規劃理念在漢代得以繼承。典型的例證是《漢書》卷99上《王莽傳上》:“(元始四年)其秋,(王)莽以皇后有子孫瑞,通子午道。子午道由杜陵直絕南山,徑漢中。”顏師古注引張晏曰:“時年十四,始有婦人之道也。子,水;午,火也。水以天一為牡,火以地二為牝,故火為水妃,今通子午以協之。”顏師古說:“子,北方也。午,南方也。言通南北道相當,故謂之‘子午’耳。今京城直南山有谷通梁、漢道者,名‘子午谷’。又宜州西界,慶州東界,有山名‘子午嶺’,計南北直相當。此則北山者是‘子’,南山者是‘午’,共為‘子午道’。”*《漢書》,第4076頁。顏師古將“子午嶺”和“子午道”并說,又將直道所循子午嶺和子午道所循子午谷“計南北直相當”者聯系在一起的說法,即所謂“此則北山者是‘子’,南山者是‘午’,共為‘子午道’。”確實,秦直道循子午嶺北行,而“直”正是“子午”的快讀合音,由杜陵南行直通梁、漢的子午道也有類似的情形。宋人宋敏求《長安志》卷一一《縣一·萬年》寫道:“福水,即交水也。《水經注》曰:‘上承樊川、御宿諸水,出縣南山石壁谷(今案:亦作石鱉谷,今稱石砭峪。),南三十里與直谷(今案:今子午谷。)水合,亦曰子午谷水。’”*今本《水經注》無此文。《太平寰宇記》文與此同,而不云出《水經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又《長安志》卷一二《縣二·長安》:“豹林谷(今案:今稱抱龍峪)水。出南山,北流三里,有竹谷水自南來會,又北流二里,有子午谷水自東來會(今案:“自東來會”疑當作“自西來會”)。自此以下亦謂之子午谷水。”*宋敏求《長安志》,辛德勇、郎潔點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5頁,第388頁。“直谷”應當也是“子午谷”的快讀合音*《咸寧縣志》卷1《南山諸谷圖》中,“石鱉峪”旁側標注“竹”,“竹谷”音近“直谷”,由此可以推想“竹谷”或許也應從音讀的線索考慮與“子午谷”的關系。。另外,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還有,漢魏子午道秦嶺南段又曾經沿池河南下漢江川道。“池”或為“直”之音轉。也就是說,很可能子午道循行的河道,也曾經被稱作“直河”[12]。《水經注·沔水》即稱“直水”,相近又有“直谷”、“直城”*《水經注·沔水》:“漢水又東合直水,水北出子午谷巖嶺下,……又東南歷直谷,徑直城西。”“漢水又東合旬水,水北出旬山,東南流徑平陽戍下,與直水枝分東注。”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49-650頁。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卷17《子午谷道》引《一統志》《興安府》卷《山川目》云:“直水在石泉縣東,接漢陰縣界,一名遲河,……《縣志》,池河在縣東五十里,……亦名遲河。……以直遲聲相近而訛也。”嚴耕望寫道:“檢《水道提綱》一三、《一統志》及今世地圖,池水即古直水。”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5年9月版,第672頁至第673頁。。
這樣,“表南山之顛以為闕”者,與秦直道的石門,即亦可以看作甘泉宮“北山”之“闕”者,形成了南北對應的關系。
班固在《西都賦》中,評述長安“睎秦領,睋北阜”的勝狀*《文選》卷1,第23頁。。也指出一南一北兩座山嶺,成為長安立體景觀的重要構成要素。
六、西漢長安都城建設立體化的歷史文化條件
不僅“表南山之顛以為闕”體現出秦漢都城規劃的繼承關系,《史記》卷8《高祖本紀》關于蕭何營造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張守節《正義》:“《括地志》云:‘未央宮在雍州長安縣西北十里長安故城中。’顏師古云:‘未央殿雖南向,而當上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闕,公交車司馬亦在北焉。是則以北闕為正門,而又有東門、東闕,至于西南兩面,無門闕矣。蕭何初立未央宮,以厭勝之術理宜然乎?’按:北闕為正者,蓋象秦作前殿,渡渭水屬之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史記》,第385頁。指出了漢長安城建設與秦都咸陽的關系以及漢人“象秦”的思路。又如《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大治宮室,曾“為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又“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復道、甬道相連”*《史記》,第256頁。。西漢長安“復道”等立體交通形式的建設,應當也繼承了秦代的設計思想和營造技術。要透徹地理解并完整地說明西漢長安都城建設的立體化傾向,有必要了解秦都城規劃理念對西漢的影響。
西漢長安都城建設立體化表現之突出跡象,即對高度的追求,無疑應有建筑技術條件以為保障。然而這種追求的意識背景,尤其是我們應當注意的。
這種建設理念首先的出發點,或是“重威”。據《史記》卷8《高祖本紀》,蕭何言“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史記》,第385頁。,《漢書》卷1下《高帝紀下》的記載是“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漢書》,第64頁。《太平御覽》卷173引《漢書》作“非壯非麗無以威四夷”,第844頁。。后代學者有對這種“壯麗”對于“重威”之作用的分析*宋代學者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25記錄了他考察秦及漢唐宮殿遺存的感受:“予昔游長安,遇晁以道赴守成州,同至唐大明宮,登含元殿故基。蓋龍首山之東麓,高于平地四十余尺。南向五門,中曰丹鳳門,正面南山,氣勢若相高下,遺址屹然可辨。……明日,追隨以道入咸陽,至漢未央、建章宮故基,計其繁伙宏廓,過大明遠甚。其兼制夷夏,‘非壯麗無以重威’,可信也。又明日至秦阿房宮一殿基,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謂‘上可坐萬人,下可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直抵南山,表山之巔為闕’者,視未央、建章又不足道。”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2頁。說到由“高”體現的“宏廓”“氣勢”對于“重威”的意義。,或言“壯麗”可以“示尊”*石介《南京夫子廟上梁文》:“制度不恢廓,宮室不壯麗,無以示圣人之尊,天明不昭,眾庶何所仰也?”《徂徠石先生全集》卷20《啟表移注文》,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表德”*王先謙《日本源流考》卷4“圣武天皇”條:“(圣武天皇神龜元年冬十月)太政官奏:‘……京師帝王所居,萬國所朝,自非壯麗,何以表德?’”清光緒二十八年刻本。這一認識應當來自中國。,其實與“重威”亦多關聯。
另一重要動機是“通天”。云陽“通天臺”命名,可以直接體現這一理念。“通天臺即黃帝以來祭天圜丘之處”之說值得重視。《春秋繁露·陽尊陰卑》:“人主近天之所近,遠天之所遠,大天之所大,小天之所小。”*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28頁。與天意相通,對于當時的執政者是重要的。
另一相關的意識基點是“求仙”。《史記》卷12《孝武本紀》:“……又作栢梁、銅柱、承露僊人掌之屬矣。”裴骃《集解》:“蘇林曰:‘仙人以手掌擎盤承甘露也。’”司馬貞《索隱》:“《三輔故事》云:……建章宮承露盤高三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故《張衡賦》曰:‘立修莖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是也。”*《史記》,第459頁。《三國志》卷21《魏書·王粲傳》:“昔漢武信求神仙之道,謂當得云表之露以餐玉屑,故立僊掌以承高露。”①《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11頁。
用以“厭勝”,也是營造超高建筑的目的之一。柏梁臺災后,“越俗有火災,復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的說法為漢武帝信從,所謂“大”,是往往亦體現為“高”的。元人舒頔《績溪縣上梁文(辛亥八月十日庚寅)》:“完矣美矣,非壯麗無以敵山川之勝。”②《貞素齋集》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應是另一形式的“厭勝”思路。
都市建設的立體化的實現,因高度追求而實現。這種意識也許還有我們尚未可全面理解的深層涵義。漢鏡銘文“登高明望四海”,體現“高”或“高明”與“四海”“天下”的關系,顯然也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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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dimensional tendency of the capital construction of
Chang’an in Western Han dynasty
WANG Zi-jing1, 2
(1.School of Chinese Ancient Civilization, People’s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Collaborative Innovation Center of Excavated Documents and Chinese Ancient Civilization
Research,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As the metropolitan in the East, Chang’an in Western Han dynasty showed new sign in its planning and construction, which realized Emperor Qinshi’s capital construction idea. The palace architectures like Que, Tai, and Lou which can improve the building level were paid attention to. This reflects the pursuit of “magnificence” and “dignity” and the concept of new architectural art and aesthetics. The three-dimensional transportation of “double lane” realized the improvement of capital transportation. The imperial mausoleum was always built on high and open places. Metropolitan circle of “Zhu Tombs” in Chang’an constitutes another three-dimensional relation. The story of “Zhu Tombs” in top and bottom reflects the historic memory of such altitude difference.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capital of Yunyang” and Chang’an helps form another corresponding structure. It’s thought that Beishan and Nanshan in Chang’an form the north Que and south Que in the form of “biao” by means of natural geography. The designer of Chang’an in Western Han dynasty represents imperial power in the form of lofty and the aesthetic concept of capital architectures in the form of staggering up and down.
Key words:Chang’an in Western Han dynasty; three-dimensional; palace buildings; Zhu Tombs; the capital of Yunyang; Shimen; Nanshan
中圖分類號:K928.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6248(2015)04-0005-08
作者簡介: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收稿日期:2015-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