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鵬
(中國海洋大學社會科學部,山東青島 266100)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出臺和實施了大量以少數民族為政策對象的優惠政策,其中,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政策之一。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可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初對少數民族學生的“從寬錄取”政策,之后,這一政策經歷了從籠統到具體的過程。從2002年起,教育部每年出臺的《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工作規定》對部分少數民族考生給予最多20分的降分錄取。至此,這一政策已趨常態化和法規化。由于中國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各地區、各民族的發展狀況具有很大的差異性,民族優惠政策往往又政出多門,這導致各地高校招生中實行的民族優惠政策不盡相同。但總的來說,少數民族考生在高校招生錄取中多多少少都會享有某些照顧。
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的實施,培養了大量少數民族人才,提高了少數民族的教育水平,促進了各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發展。無論是從歷史還是現實的角度看,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的積極作用都是不容置疑的。與此同時,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也在不斷遭受質疑。本文篇幅有限,無法對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做出全面評價,這里將主要對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的負面評價進行審視與反思。
對于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的公平性問題,滕星和馬效義在文章中舉了一個頗具代表性例子。
滕星教授在對新疆少數民族考察時,當地生產建設兵團一職工(漢族)反映一情況:他的孩子和鄰居孩子(維吾爾族)是同年生,同年一起上的幼兒園、小學、中學,高考時分數一樣。但錄取時,維吾爾族鄰居的孩子享受降分優惠政策,上了北京一所全國重點大學,而他的孩子進了當地地方大學。他認為這是不公平的;并認為,他是隨父母來新疆的,他的全家兩代人為建設邊疆、鞏固國防、加強民族團結“獻了青春、獻子孫”,為支援邊疆做出了貢獻,理應也受到政府照顧。相比較而言,少數民族高考加分優惠政策使他感覺到他的孩子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有悖于憲法和教育法規定的平等原則[1]。
這樣的狀況并非個例,漢族群眾當中有類似看法的人不在少數,只不過媒體對此諱莫如深罷了。另外,處于北京、上海等發達地區的少數民族學生,享受著優良的教育資源的同時,還享受著高校招生優惠政策,這種狀況同樣備受質疑。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少數民族身份在高校招生中已成為一種資源。于是,部分漢族學生設法通過不正當途徑更改民族身份,騙取優惠照顧。2009年6月,重慶高考文科狀元何川洋更改民族身份,騙取高考加分的新聞引發國內巨大關注。據筆者了解,這種做法并非個例,某些地區甚至已成為公開的秘密。此類行為不但敗壞了社會風氣,損害社會公平,還使少數民族的聲譽和純潔性受損,更使民族優惠政策蒙羞。
少數民族學生進入大學,無論其是否享受了優惠政策,部分漢族學生都認為少數民族學生是憑借優惠政策照顧被錄取的,因而對他們持懷疑態度;特別是一些來自欠發達地區的少數民族學生,家庭經濟條件一般,他們面對著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的沖突,再加上學習基礎較差,有些人產生失落感和自卑感,甚至感到低人一等[2]。有人用美國舶來的“逆向歧視”(Reversed Discrimination)一詞來說明這種狀況。某些高校當中的一些少數民族學生交往的圈子基本局限于本民族的范圍,與其他民族學生交流不多,與此也不無關系。
在一些非民族類高校中,少數民族學生的不及格率明顯高于漢族學生,而獲取獎學金的學生中也難見少數民族學生的身影。一些學校從民族關系和諧的角度出發,單獨制定了針對少數民族學生的考核標準。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將少數民族學生“照顧”進了大學,而很多大學又將他們“照顧”出了大學。這么做的結果是,雖然少數民族學生的數量有了保證,但少數民族教育水平提高有限,與漢族或其他漢化程度較高的少數民族間的教育差距并未有實質性的縮小。究其原因,高等教育是教育的末端,少數民族教育真正的問題在于基礎教育,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并沒有從根本上提高少數民族教育的質量。
總體而言,民族優惠政策在一定時期促進了少數民族的發展進步,特別是在少數民族原有的經濟、文化、社會基礎比較薄弱時,這種發展進步就更加明顯。在現實中,政府部門從來沒有規定民族優惠政策的時限。政策長期執行下來,享受優惠政策的部分少數民族學生已經把優惠政策看作是自己的基本權利[3],部分少數民族學生對優惠政策形成了一種依賴心理,出現了所謂的“優惠政策依賴癥”,而這并不利于少數民族的長遠發展。例如,在新疆地區,少數民族學生入校時和漢族學生的起點不一樣,入校后學校的要求也不一樣,寬進寬出的少數民族畢業生進入社會找工作時競爭力偏弱,市場經濟條件下的企業不愿意招聘少數民族大學畢業生。少數民族大學生在校人數的快速增加使民族學生就業問題持續發酵,給政府和社會增加了很大的負擔,政府部門又要專門出臺針對少數民族大學生的就業優惠政策。這些政策對解決少數民族大學畢業生就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這些做法很難長期持續,同時也造成部分少數民族大學生對政府的依賴心理加強,競爭心理減弱[4]。這并非完全是優惠政策的問題,但優惠政策卻使某些問題表現得更為突出。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勞動者應平等競爭、公平競爭,高度的保護反而使地方的發展受到拘束,自治地方的少數民族學生走出當地便缺乏應有的競爭力,這并不利于本民族的真正自立和自強。在一些民族自治地方,當地處于主體地位的少數民族學生在教育、就業等方面都會受到諸多照顧,這其實是對本區域內其他民族學生的不公平,甚至會產生“擠出”效應。
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是民族優惠政策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政策,對其研究既需從整個民族優惠政策層面進行考量,也需分析其特殊性。
在歷史上,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和建設與蘇聯有著難以割舍的聯系。同樣,中國的民族政策對蘇聯經驗也是多有借鑒,這種借鑒首先表現為一種理論上的借鑒。新中國成立初期,列寧的“事實上的平等”[5]和斯大林的“事實上的不平等”[6]的理論被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領導人所接受,也成為實施民族優惠政策的重要理論基礎。這兩個理論類似于今天法學和政治學上探討的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的問題。同時,中國又是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發展中國家,各地區各民族的發展程度不一。無論從歷史還是現實角度來看,少數民族的發展在整體上是落后于漢族的,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上的不平等”。要消滅民族間“事實上的不平等”,達到“事實上的平等”,就需要給予落后民族以傾斜性的支持政策。
費孝通先生指出,由于歷史的原因,少數民族一般缺少經濟文化發展的條件。如果放任各民族在不同的起點上自由競爭,發展水平低的民族可能會被淘汰,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多元”會逐步萎縮。所以,國家給予少數民族地區優惠政策、先進民族支持后進民族的發展是必要的[7]。中國的民族優惠政策就是在各民族發展不平衡的現實基礎之上制定的,是一種補償性優惠政策。從理論上來說,民族間“事實上的平等”實現以后,優惠政策就應取消。由此可見,中國的民族優惠政策是有時效性的。
有研究者認為,中國當前實施的民族優惠政策主要體現在區域政策上。除高考加分等少數幾個優惠政策只針對少數民族外,大多數政策惠及的是民族地區的所有民族[8]。這種說法是值得商榷的。在中國的政治術語中,“老、少、邊、窮”地區作為一個專有名詞而存在,這些地區有時相互重合,國家對這些地區通常都有優惠照顧政策,故而優惠政策交叉重合引發誤解也在所難免。在民族地區,漢族民眾的確享有其它地區漢族沒有的優惠政策;但通常情況下,少數民族民眾享有的優惠政策更多。在民族地區之外,少數民族在計劃生育、教育、就業等方面都多多少少會享有優惠政策。因此,我國的民族優惠政策是以少數民族整體為政策對象的,這是我國民族優惠政策的又一基本特征。
民族優惠政策是以民族整體為優惠對象的,民族群體被簡單地劃分為漢族與少數民族兩大群體。民族優惠政策以民族整體為政策對象,對象明確,簡便易行。從新中國成立初期開始,在中央政府的領導下,我國開展了大規模的民族識別工作,到1983年時共確認了55個少數民族。幾乎在同時,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實施了大量針對少數民族群體的優惠政策。這些政策散見于中央及地方法規、單行條例及一些行政規章中,各地的規定未必一樣。
由此可見,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是針對少數民族整體的補償性民族優惠政策,是對由于歷史、經濟、文化、生產力發展水平等原因而導致少數民族教育落后現象進行的某種補償,目的是通過個體少數民族成員的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實現少數民族教育的整體發展。而如果從形式平等與實質平等的角度來看,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是通過實質平等實現形式平等的具體體現,并不與憲法平等的規定相抵觸[9]。政府部門如果加強解釋和宣傳工作,上文中所述的漢族家長的不滿情緒或許會得到舒緩。盡管如此,漢族家長的言論是否也有道理?他們的孩子是否也應享有一定的優惠照顧呢?
中國的民族眾多,發展狀況也不盡相同,民族優惠政策要兼顧各地各民族的實際狀況有不小的難度。而在實際的政策制定和執行過程中,某些優惠政策的針對性和時效性不強,與少數民族的現實狀況、發展要求有一定偏差,這在高校招生和培養領域都有所表現。據筆者與少數民族學生的交流,多數民族學生對高校招生中的民族優惠政策持正面肯定作用,但也有部分學生對優惠政策的形式持一定的保留意見。
《民族區域自治法》規定:“招收少數民族學生為主的學校(班級)和其他教育機構,有條件的應當采用少數民族文字的課本,并用少數民族語言講課;根據情況從小學低年級或者高年級起開設漢語文課程,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和規范漢字。”[10]我國從20世紀80年代起開展了大規模的雙語教育實驗,多數少數民族學生現已接受“雙語”教育。但是,由于民族地區本身的經濟、文化、教育事業發展滯后,部分民族地區師資匱乏,很多少數民族民眾的母語是本民族的語言,缺乏漢語環境,而我國的教育體系主要是以漢族或漢語為主的[11]。對于很多少數民族學生來說,學好漢語已不易,參加高考時還要再學習一門外語。這實際上是三語教育,對民族學生而言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對于一些進入大學校園的民族學生而言,漢語交流尚不流利,而我們目前主要課程都是以漢語教學為主的,這本身對他們就是一種挑戰。
從歷史的角度看,民族優惠政策的積極作用是不容置疑的。如果沒有民族優惠政策,各少數民族的教育文化恐怕要大大落后于現在的發展水平。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進入新世紀后,各民族的發展狀況、社會環境也在不斷發生改變,民族優惠政策應與時俱進,做出相應調整,高校招生民族優惠政策同樣也應如此。當然,鑒于民族問題的重要性和敏感性,相關政策的出臺和實施要使用比較溫和的方式,盡量避免因優惠政策的出臺變化而導致社會矛盾的激化和群體利益的突變[12]。
新中國成立后,對于有自己語言但尚無文字的民族,國家幫助他們充實完善其文字。改革開放后,伴隨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攀升,各少數民族對國家的認同度整體上在不斷提高。一些少數民族成員也愿意主動學習漢語,以尋求更好的發展機會。與此同時,在全球化和市場化的影響下,部分民族語言的使用正在減少,部分民族文字也正趨消亡。語言和文字有其產生、發展、消亡的過程,這是人類語言文字發展的必然趨勢。
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民族文化是民族的精神家園,是民族的重要特征。失去民族文化的民族猶如喪失了根基,難以維系民族的存在和發展。文化多樣性與生物多樣性一樣,對人類的生存發展具有重要意義。歷史證明,強制的民族同化往往事與愿違,民族的自然交流與融合才是歷史的規律。因此,對一些日益式微的民族語言和文字進行拯救和保存是應該的,但將其強制納入課程教育則是值得商榷的。具體來說,可以參鑒費孝通先生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實施“政治一體、文化多元”的政策[13]。在具體做法上,應繼續在全國范圍內推廣普通話和標準漢字,因為這是國家的通行語言,是各族人民溝通交流的工具。在強調國家認同的基礎上,加強對各族人民的國情教育、愛國主義教育、民族文化教育。在文化政策方面,則應實行民族文化自主政策,將民族語言與文化的傳承交由少數民族自身決定或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在高校招生制度中,民族優惠政策可以發揮恰當的“指揮棒”作用。在高校招生中,可考慮取消專門針對少數民族考生的加分或降分調檔等優惠政策。同時,教育部門應實行文化多樣性政策,加入對特定少數民族語言、文化、傳統、藝術等考察,由考生自愿選擇,考試成績可作為加分計入高考成績。這樣既可以杜絕更改民族身份騙取高考加分的情況,也可以使民族文化得到良好的傳承。另外,以漢語為主的教學模式和考試模式也應適當調整。除語文課程外,民族地區學生可以選擇少數民族語言的高考考試試卷。在升入大學后的培養上,開展國家認可的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的考試,并將其成績計入大學成績,可算學分;另外,也可考慮以少數民族語言與文化課程代替高考或升入大學后的外語課程成績。
環顧全球,給予弱勢群體以優惠照顧政策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少數民族或少數族裔群體是其中重要的受惠群體,但像中國這樣專門出臺與少數民族身份關聯的優惠政策的情況并不多見。事實上,少數民族或族裔群體未必都是弱勢群體,比如美國社會中的猶太裔族群就相當“強勢”。民族優惠政策是一種補償性優惠,而補償性優惠是有時效性的。當享受優惠政策的少數民族整體上已達到或優于漢族社會發展水平時,這種政策就應該停止。在21世紀的今天,一些少數民族取得了長足發展,某些方面的發展水平已不低于漢族。例如,朝鮮族和滿族的教育水平很高,大學生占人口的比例已不低于漢族。因此,民族政策也應與時俱進,優惠政策也要有“新思維”。
由于各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格局,且各地區發展程度不一,將每個民族的發展狀況量化,并據之制定相應的優惠政策在技術層面上并不現實,以地區優惠政策取代單純以民族身份為界定的優惠政策或許是一種更為可行的方式。在高校招生制度中,可考慮取消以少數民族為對象的民族優惠政策,轉而實行針對落后地區和民族地區的優惠政策,優惠政策的對象是這些地區的各族民眾。也就是說,政策對象不再嚴格區分民族身份,各民族群體平等享有各種優惠政策。相對于發達地區來說,這種調整是為了實現實質平等,或曰“事實上的平等”;對于享受優惠政策的地區內部而言,這一政策調整主要強調的是形式平等,既包括民族群體間的平等,也包括民族個體的平等。
上述兩種變革主要是優惠形式的調整,可并行實施。對于多數少數民族考生而言,并不會因此導致其享受的優惠照顧的減少,改革的阻力也會相對較小。但是,若要真正提高民族教育質量,國家首先應加大投入,大力發展民族基礎教育。不可否認的是,近些年來國家對民族地區教育的硬件投入大大增強,但軟件支持仍顯薄弱,亟待加強。而在高等教育領域,可考慮制定專門針對少數民族學生的培養計劃,適當延長培養年限,以切實提高民族學生的素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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