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張珂
歷史與價值:對外國新聞史研究的一點反思
■李彬 張珂
本文所討論的,對筆者而言是個勉為其難而又覺得不得不為的題目。拙著《全球新聞傳播史》(李彬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付梓后,筆者已漸漸淡出這個學科,其中既有外在因素,也有內在因素。外在因素是2001年調入清華后,筆者被派到從事新聞史方面的研究,同時身兼中外新聞史教學,并陸續開了近十門課程。后來,師資隊伍不斷壯大,這些課程就漸漸分出去了,像外國新聞史的課程已由海歸博士史安斌教授承擔。而內在因素是與此同時,筆者在思想上也經歷了一番困擾,對既往的一些歷史觀、價值觀等宏大命題產生了質疑與反思。這種困擾、質疑和反思,自然同更大的社會歷史背景相關。
關注學術思想動態應知道,新世紀之交,國際國內的學術思想前沿,都發生了一個不期然而然的變化,是不是能夠稱之為巨變另當別論,至少是意義深遠的變化。如果把這個變化作一個簡單的概括,那么可以說一度風行世界的新自由主義,從如日中天到江河日下,直至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宣告窮途末路,全球破產。新自由主義雖然只是近三十年來的潮流,但其中鼓蕩著的卻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風云,諸如思想的、歷史的、政治的、價值的核心命題。拿“歷史終結論”的代表福山來說,冷戰后他曾急煎煎斷言人類歷史已經終結在西方自由民主之中。而恰恰是這個福山,如今又發生思想轉向,放棄“終結論”,同時也深刻反思、質疑當年的那套淺薄說辭。就中國而言,學術思想前沿動態的變化集中體現為對1980年代新啟蒙的反思和質疑,故不妨概言之“告別八十年代”。在當代中國,這一變化也體現為第二次思想解放。如果把改革開放初的真理標準大討論看作第一次思想解放,那么新世紀以來以文化自覺為標志的一系列新動向則可謂第二次思想解放。前者重點在政治方面,后者重點則在文化方面。拙著《全球新聞傳播史》的基本框架與主要思路,恰恰是在八十年代形成的,源于新啟蒙的一套歷史敘事及其價值,體現著新自由主義的時代印記。而究竟應該以怎樣的世界觀、價值觀、新聞觀統攝外國新聞史研究及其著述,筆者自己又不是特別明確,與其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不如明哲保身,急流而退。這就是自己淡出這個學科的必然因素。
就外國新聞傳播史的教學科研而言,近三十年的突出變化正在于歷史觀、價值觀與新聞觀。1988年,張隆棟與傅顯明教授主編的第一部《外國新聞事業史簡編》,無論今天怎么看待與評價,至少有一套完整自洽的史觀一以貫之,這就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爭雄抗衡的脈絡與框架,蘊含著社會主義遲早取代資本主義的理想與愿景。由于兩位主編的權威地位以及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科影響,這部著述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成為全國統一教材。之后不久,由今年恰逢九十高齡的梁洪浩教授主編的《外國新聞事業史》,作為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統編教材也具有類似地位與影響,其中除了東西方兩大體系,又增加了亞非拉發展中國家這條線索。如上兩部外新史的開山之作,都具有嚴整的史觀與鮮明的價值,包括天下大同的人類理想、獨立自主的發展道路、人民報刊的專業訴求等。而后來一些著述包括拙著,恰恰自覺不自覺地以貌似價值中立、去政治化以及專業主義等消解了這一總體性思想框架,要么成為形散神散的資料羅列,要么成為“去政治化政治”的理論演繹。比如,《全球新聞傳播史》就蘊含著西方中心論與歷史進化論的一套邏輯:一條直線、進化前行、自西徂東、全球一律。這一習見框架的特征之一是,即便兼及世界其他廣大地區,也如星星點點的熒光夜火點綴于這條歷史敘事的主干線沿途。
關于歷史觀與價值觀,2014年6月號《文化縱橫》有篇文章也作了深入反思與評析。前面提到兩次思想解放,如果說第一次思想解放的一個標志、旗幟或陣地是《讀書》,那么第二次思想解放的標志、旗幟或陣地之一當屬《文化縱橫》。今年,筆者終于痛下決心停訂了相伴數十年的《讀書》,因為覺得沒有多少新鮮內容了,同時改訂《文化縱橫》。《文化縱橫》這一期正好有篇研討會綜述,研討會名為“變革世界中的歷史觀與方法論”,綜述的標題是《重建史觀:當代中國面臨的重大思想使命》。參加研討會者多是當今各學科的權威人士,包括上世紀末從開封出發,行走中原大地,考察三農問題,以一部《黃河邊的中國》蜚聲中外的曹錦清教授。由于筆者對歷史觀、價值觀等卑之無甚高論,這里就把這篇綜述里一些“自以為是”的東西,借花獻佛拿來說一說,其中也穿插了個人的點滴感悟。
綜述首先論及史觀的意義,指出重建史觀意味著爭取對現實與未來的解釋權,意味著爭奪合法性。對中國而言,史觀尤為重要,因為嚴格說來,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宗教和哲學,而只有悠久的經史文化傳統。歷史其實就是中國的宗教和哲學,中國人正是通過歷史對人生的存在意義,對社會的終極價值做出整體闡釋的,如我們從哪里來,現在身在何處,將來往哪里去。尤其是鴉片戰爭以來的一百六七十年間,有三種史觀格外值得今天認真反思清理,即自由主義、保守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史觀。
關于自由主義史觀,文章談到啟蒙時代的自由觀念本身是拒絕歷史的,它所倡導的一種普世的、永恒的東西也是拒絕歷史化的,因為一旦歷史化,它就成為相對的東西,而不再是高高在上、放諸四海而皆準了。即便黑格爾以其《歷史哲學》為自由主義奠定歷史基礎,但自由主義內部也一直存在著對黑格爾以來“歷史主義”傾向的批評和警惕。在中國的社會語境中,自由主義同樣存在著無法歷史化的問題,“長期沒有意識到要把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和中國歷史加以結合”,而這又同自由主義特質相關聯。如其影響長期以來一直局限于知識精英的范圍,無法成為動員全體民眾爭取自由的思想旗幟。深切了解近現代中國歷史,對此更會感同身受,當年胡適及其美國導師杜威那套理論,基本上是在教授、文人圈里談論,在布爾喬亞的沙龍里傳播,而同四萬萬同胞的身家性命與悲苦境遇沒有太多關聯。即便當下自由主義或新自由主義重新成為一種思潮,其實還是存在著、面臨著類似的歷史窘境。至于錢穆一路的保守主義史觀,由于缺乏清晰的政治經濟指向,也只能是祖述前賢,回顧輝煌的歷史和過去,而對現實的解釋同樣乏善可陳。相較而言,給出完整的、令人信服的現代史觀及其敘事的是馬列主義,其標志為毛澤東于1939年完成的《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和1940年的《新民主主義論》,從而為新中國奠定了一整套有理有據、天下歸心的歷史觀與價值觀。而這一史觀及其建構的國家形態,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通三統”的產物,即以馬克思主義為主導,同時兼容并蓄了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產物。
問題是,在今天的全球性變革中,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敘事也面臨危機,表現在對民眾的影響力不斷削弱。原因之一在于20世紀中葉以來,以信息化、金融化為代表的新型服務業,正在改變著工業化時代的經濟運行規則,生產形態已經發生重大變化。而產生于大工業時代的馬克思主義,對新時代生產形態的解釋力難免受到制約。拿中國來說,為改革開放奠定理論基礎的雖然還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史觀,比如1987年提出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但初級階段框架中如何安置社會主義又成為一個核心問題。其中有兩個理論難題:第一,社會主義如果與市場的、私營的經濟形態相兼容的話,那么這種社會主義的社會性體現在哪里?第二,社會主義的未來發展方向還是不是共產主義?文章談到,2008年的金融危機進一步證明,19世紀以來通過無數勞工運動和階級斗爭形成的相對穩定的三角關系,也就是資本、勞工以及居間調停的國家,這一穩定的三角關系正在瓦解。而資本的全球流動性使它獲得了更大的議價能力,復雜的國際分工體系又使得勞動者的聯合遠比大工業時代更為困難,全球性的貧困差距擴大和國家的資本化愈發嚴重。同樣是在《文化縱橫》上,去年刊發了一篇哲學家趙汀陽的文章,題為《現代性的終結與全球性的未來》。其中有句話令人印象深刻:馬克思當年沒有意識到,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全世界無產者未必能夠聯合起來,而全世界資本家反倒更容易同流合污,互聯網新技術就提供了又一個新的案例。總之,如今無論是自由主義、文化保守主義,還是馬克思主義都難以回應更為宏大和復雜的內外關系和生產形態之變,因此往往表現出批判性大于建構性的特征。
綜述的最后一節題為:在全球化條件下重塑史觀。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福山等人主張的“歷史終結論”,描繪了自由主義獲得全面勝利的歷史圖景,自由主義通過消滅歷史而成全自身,正體現了基督教末世論史觀的世俗化,而現實經驗證明,它正面臨著解釋力破產的局面。與之相似,原教旨主義即文化保守主義思想則堅持循環論史觀,覺得“太陽底下無新鮮事”,要解救現代性問題就必須找回古典心性和傳統美德,如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由于缺乏對現實物質生產過程的理解能力,這套保守主義思想也難免成為“空中樓閣”。可見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重塑過程中內含的政治經濟學邏輯,既無法通過浪漫主義的復古訴求加以顛覆,也無法通過一廂情愿的“普世主義”宣教加以克服,而必須深入理解當代世界政治經濟的現實邏輯,把握現實社會的內在機制與權力關系,才可能采取切實有效的對策。這篇綜述的末尾講到,中國加入世界體系、改造世界體系的過程,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物質經濟過程,而且還包含著中國各階層民眾的復雜訴求,如人民大眾對社會主義公平正義、尊嚴政治的信仰與堅守,中產階級對自由主義個人權利的向往等,而新的史觀則力圖實現復雜訴求和物質過程的平衡與協調,從而內含著超越資本邏輯及其社會歷史局限的內容。
以上的想法主要涉及歷史觀與方法論。諸如此類的思考對外國新聞史的教學、科研、人才培養,特別是其中的歷史觀、價值觀與新聞觀,向來都具有思想啟發和理論參考的作用。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由于自己對這些宏大敘事既沒有清晰認識,又沒有能力進一步研究,只能激流勇退,淡出江湖了。(本文系“思考與呈現:外國新聞傳播史2014年年會”的主題報告,由張珂記錄整理。)
(作者李彬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河南大學“黃河學者”;張珂系河南大學新聞系副主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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