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私人版本·煙道

嘎瑪?shù)ぴ?/p>

2014私人版本·煙道

嘎瑪?shù)ぴ?/p>

遠去時代里，為了糧食，我們和大地的關(guān)系，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遙遠。許多逝去的人，許多以為忘懷的事，一些人的生死悲喜，無不和糧食相關(guān)。往事像夢中的地址，以模糊不清的表情，在塵世的風中飄來飄去。

除了記憶，我還有什么呢。剩下文字，用以紀念那些一生再也難得的相遇。

1

時值仲秋，沒遇見淡云高天。秋天一定藏在什么遠方斑斕，于我如同丟失的舊物。

這個城市的秋冬，總是層云低垂，霧霾四合。天空帷幕一般，陰沉綿厚得如同怨婦。空氣黏稠、陰濕，隨便抓一把，似乎都可以捏出淚來。整日被霧霾圍堵，太陽累得長睡不醒。我的眼睛，也懶得開口。日子更像是不堪的枯枝敗葉，被逼到光溜溜的樹干頂部，無可奈何地等著沉落和腐爛。

在意趣寡淡，疏于社會活動以后，世界似乎變得更加荒涼。坐在自己的房間，寂寥頻繁出沒，反復跟慵懶較勁。一個人過度沉溺安靜，或許也是一種病態(tài)。躲在孤獨深處，不管時間在窗外如何叫喊，統(tǒng)統(tǒng)視若罔聞。看上去像是隔斷了聲囂，把自己藏了起來，日子卻死水一潭。以為放棄了儀式、應酬、追趕、爭斗和抱怨以后，生活會變得安詳如夜。沒想到，麻木和愚鈍攜手而至，結(jié)果連時間也凍僵了。陋室起秋風，心事早蕭瑟。坐在椅子上的眼睛和耳朵，哪經(jīng)得起如此這般消磨，久而久之，變得跟城市的視野一樣短淺。也便有了足夠的時間心襟緊掖，足夠的光陰昏聵顢頇。

人這一生，有很多舊物留下來，鎖進抽屜箱柜，或家里其他什么犄角旮旯，各自守著一段光陰，等待記起或遺忘。無聊的時候，喜歡沒事找事地捯飭它們。整理舊物并與之相遇，就像站在路邊跟舅子老表閑聊，沒有利益關(guān)系，說話就無需打草稿；還可以不看賬單和油鹽臉色，獨自傾聽悲傷歡喜。

這個深秋的傍晚，無所事事。煙吃了一支又一支。萬千雜念，暫時瘦身下來，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心事，也跟煙頭一樣忽明忽暗。于是，在書房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影集翻了出來。順便拿著抹布擦灰去塵，打死了幾只油光水滑的蟑螂。

坐回椅子，夜晚已至。霧霾越發(fā)沉厚。整個城市像一個扣蓋的箱體，要不是吵鬧的燈光，早早亮了起來，這個箱體無疑形同暗室，并被光怪陸離的光線悉數(shù)圍剿。這個暗室太龐大了，擠滿了粘稠的高樓、道路、人群、汽車、垃圾、管網(wǎng)、下水道，被笑容、眼淚、叫喊、疾苦、災難、瘟疫、惶恐和欲望裝得滿滿當當。我家的陽臺上，就種不下青竹，或者桑麻。我的緬懷也只能盆栽，因而總是被掐頭去尾，偶爾冒出一絲草木氣息，也多屬張冠李戴。捆在書桌后面的鼠目寸光，要打探四季節(jié)令的準確消息，原本就是妄想。

又吃完一支煙。

雨，就下了起來。先是細如羊毛，無聲無息。隨著風起，雨變成米粒大小，在窗外噼哩叭啦，像是一群流浪無依的憂傷，急著奔向昏睡的長夜。水泥地面和草坪間為數(shù)不多的樹，也漸漸濕透。偶有行人匆匆路過，傘翼油漆一般流動。汽車碾壓積水的聲音突兀刺耳，聽上去，有如雨在火中驚叫。空氣中，充滿濃稠嗆鼻的燒烤味。試圖冒充炊煙的小食攤，賊眉鼠眼地出沒于小街小巷。藍色油煙伙同那個叫霾的陰魂，在城市上空抱成一團，根本不想分手。

舊年燈火和我離散多年，月亮在云端之外，順著高樓下不來。你最多可以枯坐窗前，守著一書往事，暗自發(fā)呆。

很多的物是人非，很多的經(jīng)過和成長，漸漸成了舊物。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牛頭不對馬嘴的緬懷和追憶，在回鄉(xiāng)的路上，一擲千金。按說，懷舊不等于逃遁。對喧囂暫時保持啞口，可以積蓄沉默的能量，重新認識世界和人生。很多人借以端正方向，走出迷途。

每次回訪舊物，幾乎都有什么被重新觸動，或叫重新發(fā)現(xiàn)。比如照片上那個誰，幾乎每一張都在抽煙。簡直不可思議，張張都在吃煙。吃煙成為我的象征，直接指向煙鬼。尼古丁有毒，這是醫(yī)學結(jié)論。鬼魂以煙霧形式，通過人體流通毒品，并從口鼻回吐出來，如同發(fā)芽的罌粟，不但禍己，也害了別人。這樣造句煙鬼顯得很虛偽，就跟我的記憶一樣，經(jīng)常走錯房間，找不到席位。百度說，煙鬼指“吸鴉片成癮的人”。

那么，我的身體，無疑就是一個煙道。這個煙道，專門保管腐舊的事物，并很有可能，已被煙酒奴役。而抽煙無非只是一個手勢，是對時間的犯罪。

2

其實，還在高中，同學中就有人吃煙。抽那種八分錢一包的經(jīng)濟牌紙煙，或者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煙屁股。用草紙層層包裹，藏在書包和竹架墻縫，防止家長和老師發(fā)現(xiàn)。從小被教育要做乖孩子。母親就認定我是。乖孩子不會在成年前抽煙。我家外公民國時期吃鴉片，把原本殷實富足的家底盡數(shù)吸光，讓一家人從錦衣玉食的天堂，深陷于食不果腹的地獄。對我們這一代的日常教育，始終貫穿著禁止吃煙的家訓。規(guī)訓和經(jīng)驗的力量一向強大，對孩子的教育，是啟蒙也是憲法。見同學躲在臭烘烘的廁所吃煙，就本能反感。有時還有充當叛徒，向老師告密的起念。雖然最終沒有成為奸細，已經(jīng)上綱上線地將其歸于壞孩子之類，并自動與之疏離。類似的判斷和分別，源自傳統(tǒng)的“好壞”教育。什么好，什么壞；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有現(xiàn)成的道德標準和經(jīng)驗教訓擺在那里，你照著取舍就行。我們在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和規(guī)訓中成長，不管曾經(jīng)如何不計一切后果地進行過抵制和反抗，你和我，最終都會高舉白旗，成為經(jīng)驗和教條本身。

我家外婆是要吃煙的。抽那種煙絲金黃的水煙，用銅質(zhì)煙壺抽吸。煙壺由煙嘴、煙窩、煙肚構(gòu)成。矩形煙肚間隔成大、小兩格，分別用來裝水和煙絲。吃煙的時候比較麻煩。先把煙絲從煙肚里撮出，揉成團填進煙窩，再點燃抽吸。當年火柴為計劃商品，普遍叫作“洋火”。凡是緊俏的日

常用品，無一例外地都冠以“洋”字前綴，如洋堿、洋油、洋馬兒等，就分別對應肥皂、煤油、自行車。打火機也是稀罕物，吃水煙的人，大多使用草紙搓捏的紙捻。吃煙的時候，煙壺的清水會發(fā)出咕嚕聲響，起過濾煙堿和增加煙草濕度作用。煙絲燃盡，用竹簽或火柴棍刨去煙渣。外婆習慣用發(fā)髻上的銀釧替代。小時候，經(jīng)常見外婆靠在床頭抽水煙。煙癮還不小，通常要抽兩窩以上。外婆左手煙壺，右手紙捻，有時邊吃煙邊給我讀小說。據(jù)說煙壺里的焦油能止血消炎，就用來涂抹過傷口。

水煙壺是外婆的陪嫁之一，做工精細，造型美觀。經(jīng)年累月地使用，使其銅質(zhì)表面光可鑒人，一直是外婆愛不釋手的寶貝。如果于今還在，無疑屬于文物級別的古董。祖外公能用水煙槍給女兒陪嫁，不說家財萬貫，也算是豐衣足食的人家吧。同時也可推斷，祖外公對女兒的愛，既傳統(tǒng)又開明，才使一個深閨女子，既斷文識字，又吃煙吃茶。關(guān)于外婆家的流年往事，除了臆測推斷，沒人和我講述，也無任何文字或家譜，可以讓外婆的身世更加明晰。那些被記得和終會忘懷的親人，平凡地走過一生，無可記錄，無人傾聽，他們也不會再來講述自己的故事了。

聽說，外婆嫁給外公后，過了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外公吃鴉片，也參與賭博，耗盡家產(chǎn)、田土和房契，家中值錢之物全進了當鋪。為了身體這個煙道，根本不管妻兒死活。到了最后，家徒四壁，就用身上的衣服交換，數(shù)九寒天脫得只剩內(nèi)衣褲，也得吃上幾口。外婆經(jīng)常到煙館贖人，害得家人一貧如洗……親人們最多說到這里，就戛然而止，打死都不說了。空著的部分，我聽鎮(zhèn)上的老中醫(yī)淺淺說過。外婆多次自殺，被娘家的一個長工救了。后來外婆帶著四個孩子，就跟了這個長工。人家說得也是躲躲閃閃，發(fā)動所有想象，也補不全省略的部分。很多的空白，成為時間的秘密。母親張姓，和舅舅們不是一個姓，我曾經(jīng)就很迷惑，問及所有知情者，全都當了啞巴。

外公一手把自己從天堂送進了地獄。解放初期，淪落為街上更夫。臨死前，用自己女兒的年輕和美貌，從我父親手里賣得十塊大洋，茍延殘喘，不知所終。我幼時不知道有這個人，也沒有見過外公的墳頭。同時，也沒見過什么長工。這是我迄今唯一知道的家族往事。讓我最為疑惑的是，決定母親婚姻的人，為何不是那個長工？

經(jīng)歷了鴉片事件帶來的苦楚和清貧，外婆也沒能把煙戒掉。日子再苦，每天也得吃幾窩水煙過癮。小時候，路過我耳朵最多的聲音，除了糧食，就是不準吃煙。可我一直不明白，三個舅舅及后代男丁，無一不吃煙。或許，吃煙的外婆嘴上吼得兇，禁止吃煙的家訓，并沒有事實上那樣嚴厲。就像我于今對紙煙的依賴，相當于提前默認了時間的宿命，身體和精神雙雙受害，卻又不想戒除。我也天天把“不準吃煙”的嘴巴，擱在孩子們身上。但這種教訓本身，終因底氣不足，剛剛出門就自己摔倒了。

外婆離開那個雪夜，已經(jīng)多少年了。那場罕見的大雪，見證的雖只是簡單生死，鄉(xiāng)野間清湯寡水的螻蟻人生，落在我同樣年少簡單的心底，就跟平凡和悲涼本身一樣，一直就不曾在世間結(jié)束。

川南的冬天，原本少雪。見到雪之前，聽外婆說，雪像棉花一樣。但雪很冷，會凍僵手腳。我當然知道棉花，從小就和它親密無隙，既可遮羞又能暖身。

看到雪那年，已經(jīng)五歲。外婆就在那個雪天死了。累世的春水秋露，既是滋養(yǎng)也是消磨，終難保鮮生命。人生最后莫過如此，無非一丘黃土，黑白兩界，上面鋪滿遠年的雪花。

天麻麻黑的時候，通往橘園的道路，就被飛揚的雪花覆蓋了。小黃狗蜷縮在柴灶旁，用灰燼的余熱取暖，毫無動靜。要不是鼻息濕了小片黃泥地面，還以為它死了。

夜飯后，外婆沒有紡棉花，早早上了床。晚上風大，驚瘋活扯地叫喊在慈竹林。沉積在瓦溝間的竹葉，也在頭上響動，像是貓或老鼠細小的腳爪，在天上奔跑。這樣的寒夜有點瘆人。外婆倚在床頭，邊咳嗽邊吃著水煙。我要外婆講故事。外婆說，娃兒吶，今天有點喘不上氣來咯。扛不住我的糾纏，還是斷斷續(xù)續(xù)講起了《聊齋》里的神仙鬼怪。為省油，煤油燈的燈芯調(diào)得短。寒風透過門縫吹進來，燈火忽短忽長的影子，就跑到了泥墻上，有點像電影里的王連舉，見到刑具時的驚魂不定。

外婆講了多久，不知道。雪在外面無聲地覆蓋著大地。我躲在外婆懷里，甜甜地睡去。

沒有聽見外婆吼痰。聽到母親在門外喊，雪把房頂都蓋住了，還不起來看。母親進屋，身后緊跟一襲寒風，冷得讓人直打寒噤。睜開眼，母親已經(jīng)站在了床頭，眼睛睜得像周四哥家的牛眼睛。母親抓住外婆的手，很久沒有說話。眼淚流水一般，落滿了我的手背。然后抱起我，輕輕說了一句，外婆走了。沒有驚天動地的叫喊。我想回到溫熱的被窩，發(fā)現(xiàn)外婆一動不動。輕輕搖晃外婆，枯枝樣沒有反應。外婆的身體，已經(jīng)沒了溫度，四肢梆硬。母親把我拽到床榻板上，給我穿好衣服，緊緊抱住我，感覺很痛。娃兒吶，你外婆走了。啥子是走了？你這個背世娃兒，走了就是死了。哦，走了就是死了。死了是什么東西？不懂，少了很多害怕。母親讓小舅去買鞭炮紙錢香燭，通知親友。我站在有廂圍、立柱雕花、頂蓋檔屏的老式床前，想弄清什么是死了。外婆平躺在那里，發(fā)現(xiàn)自己睡了多年的床，突然變得十分空曠。外婆的身體干柴一樣，緞面棉被蓋在上面空落落的。臉上還沒有用生布遮掩，眼睛緊閉，神態(tài)里的慈祥與往常無別，如同睡去一般。明明還在給我講許仙和白娘子，一夜之間咋就走了呢。也許外婆累了，只想睡去，不知什么時候能夠醒來。死了，睡去，大概就是那個早晨，我對死亡的最初判斷。

之前，我見過多種死亡。比如彈弓射落的麻雀斑鳩，稻田里浮在水面的魚蝦，扔在墻角發(fā)臭的老鼠，以及道路上螞蟻的尸體。在我有限的經(jīng)驗里，不懂人死了為什么說成走了。很多的不懂，在事實上遠離了悲傷。走了，可以回來。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當我確信，再也聽不見外婆絮叨，母親已給外婆換好了壽衣。

親友們陸續(xù)地到來，除了臉上一致的莊嚴，我沒有發(fā)現(xiàn)別樣表情。煤煙熏黑的墻壁上，扯起黑布和白布相間的祭幛。外婆被移至堂屋門板上，生布遮蔽了臉孔，永遠黑暗了外婆慈祥的眼睛。只有一雙小腳露在壽被外面，穿著母親做的繡花鞋。那樣一雙精巧的小腳，承負了人間多少責任，又如何走完了沉重人生？

一個老人平靜地離開，就像平淡地活著。在生如草芥，命如螻蟻的小鎮(zhèn)，除了親人，沒人記得清晰。

我無意強調(diào)簡單的貧困和苦難里，有多少貼近肺腑的真實慈暖。真實，總是正確而殘酷。正確得讓你無言，殘酷得讓你嘆息。外婆自小錦衣玉食，嫁人后飽受饑寒之苦，后半生疾患纏身，臨到要死了，也沒錢看醫(yī)生。外婆說過，看啥子看。你們錢多了嗦，還不

如給我和幺兒秤一斤冰糖。據(jù)說冰糖可以止咳。大床廂圍抽屜里，有一個裝著冰糖顆粒的小陶罐。外婆哮喘厲害的時候，會含上一顆，偶爾也給我一粒。在那個偏遠小鎮(zhèn)，要治好外婆累積一生的病灶，也沒有多少可能。母親后來經(jīng)常嘆息著嘮叨，如果當年有錢給你外婆看病，她不會走得那樣遭孽（可憐）。那是一個母親，對另一個母親，難以開釋的真切痛悔。現(xiàn)在看來，外婆走得真是安詳。如果離開的人，都能像外婆一樣平靜，那是很多人想要的功德和幸福。

外婆葬在橘子園里。出殯的細節(jié)不太記得。只記得那個早晨，沒有太陽升起。霜天雪地。我沒有感受到失去親人時，可能切骨剜心的悲痛，只是擔心，外婆一個人躺在黃土下面，該如何抵抗雪地的冰冷。

第一次見到了雪。雪就帶走了外婆。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勉強認識走了和死了的陰冷面孔。

一場雪花的粲然，原本就保存不久。同一條路上，又有多少人走向消失。那些不能更正的戚戚長別，不是可以輕易相忘的理由。外婆一生低聲說話，連告別的手勢都沒留，帶著決絕和冰涼，一去不回頭地走了。也許外婆真的忘了，該給我留下什么遺言。比如，不要吃煙，也不要喝酒什么的……

3

養(yǎng)父也吃煙。先前吃紙煙。娶了母親后，平添了我和小舅天天喊餓的嘴巴，為儉省花費，改吃農(nóng)民種植的旱煙。旱煙就是烤煙，種收后曬干卷吸。跟外婆的喜好一樣，煙桿也是養(yǎng)父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心愛之物。黃銅煙鍋，烏木煙管，青玉煙嘴。小時候，經(jīng)常見他拿著煙桿把玩，在親友間顯擺。

高中畢業(yè)后，養(yǎng)父安排我在酒坊賣燒酒。燒酒屬于計劃專賣商品，憑票供應。農(nóng)民可以用高粱換，兩斤高粱換一斤燒酒，適當補一些加工費用。我賣的酒就屬于這種，酒坊自己生產(chǎn)經(jīng)營。那時，供銷社才是日常生活商品的合法經(jīng)營主體，由國家欽定，商品均在供銷社的渠道里流通。就跟所有生產(chǎn)資料一樣，任何個體不得買賣經(jīng)營，刑法里專門有一條投機倒把罪。我一同學的父親，因為倒賣糧票，從河南買，回四川賣，從中賺取微小差價，就被判了九年的牢獄。當年票證買賣，相當于現(xiàn)在的批文買賣。以前要獲刑，現(xiàn)在可暴富。

賣酒工作很清閑，除趕集天，幾乎就沒有顧客，就很無聊。小鎮(zhèn)就一條青石板街道，從東走到西，相當于抽一支煙的工夫。天天遇見的，不是張三李四，就是王二麻子同樣的面孔。我高中畢業(yè)那年，剛剛打倒“四人幫”不久，社會處于變革前夕，撥亂反正和改革振興這些語詞，比任何時代都叫喊得兇，但還不在小鎮(zhèn)茶館酒肆的桌子上，更不在我畫地為牢的燒酒坊。我只關(guān)心怎樣離開小鎮(zhèn)，盡快結(jié)束毫無想象的賣酒生涯。在酒坊賣酒，原本就是權(quán)宜之計，暫時解決吃飯的問題。從外婆那里我就知道，世界很大，也很精彩，道路前方一定有好的東西，在那里等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命運，就此擱放在安分守己的家鄉(xiāng)。

趕集那天上午，換酒的農(nóng)民會在窗口前排成長隊，我會很忙。周圍是裝300斤重的土陶酒甕，里面裝滿了燒酒。農(nóng)民先是把高粱送到作坊過秤，我按照作坊出具的計量紙條收錢打酒。量具用鐵皮做成酒提子，分一兩、半斤、一斤三種規(guī)格。打酒很有學問。酒提從酒甕舀酒后，一般都會懸在半空停留，讓粘在酒提外緣的

酒體回滴酒甕，停留時間越長，回滴的酒體就越多。精于算計的農(nóng)民，當然知道這個竅門。“老師慢慢舀，快點倒。”遇到熟人，打酒時自然就“連舀帶戽”，一斤酒至少就多出來半杯一杯的。這對于喜歡貪占便宜的市井鄉(xiāng)民，自然也算一種實權(quán)。我從一個懵懂學生進入社會，最初懂得手握實權(quán)的好處，大概從賣酒開始。養(yǎng)父吃旱煙，同時也吃燒酒。在小鎮(zhèn)方圓數(shù)十里，只要提起“X三斤”這個綽號，無論男女老幼，幾乎無人不知，名頭比他酒廠廠長的身份響亮。“哦，酒廠的X三斤嗦，吃酒撇脫（干脆），跟他干酒，安逸得扳（非常舒服）。”元度酒就是剛蒸餾出來的酒，濃度在六十五度以上。要說養(yǎng)父有三斤的酒量，打死我也不信。或許，養(yǎng)父曾經(jīng)有過喝三斤酒的最高記錄，可能也就一、兩次。但打我記事起，這個綽號，就已經(jīng)和酒量沒有關(guān)系了。流行于坊間的更多是“X三斤，X三斤，喝上三杯就扯筋（耍賴）”的順口溜。能被編排進順口溜，在鄉(xiāng)鎮(zhèn)上，自然算是個人物。開玩笑，小鎮(zhèn)國營企業(yè)的一把手，握有酒和酒糟的簽批大權(quán)，廠子里大小事務(wù)，都是X三斤一人說了算。別說在鄉(xiāng)場上，就是在繁華的縣城，也很“吃得開”。

小鎮(zhèn)的人們吃煙吃酒，多屬于和氣助興、消磨時間。工業(yè)文明除給世界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也深刻地影響了日常生活。在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吃煙喝酒的人，一定少于落后偏遠地區(qū)，這是科技文明的好處之一。自古以來，民間就有“煙酒不分家”之說，看上去，煙酒只是一種消磨時光、交友結(jié)朋、解乏消憂的媒介物，它對身心的毒害眾人皆知。對人性的麻痹更是非同小可，助長了貪圖閑適和逃避困境的惰性；也是利益團體，用以拉攏腐蝕和打敗對方的精神武器。不說別的，第一個把耶穌基督引進中國的利瑪竇，同時也把鼻煙帶了進來。國人吃煙人口，由此節(jié)節(jié)攀升。

當年儀狄造酒，僅用于皇家祭祀。三國時，酒還是帝王將相用以解憂的奢侈品。到了唐宋，酒被擺上普通大眾的飯桌，開始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聯(lián)系。喝酒助興的遺風和習俗，也一直盛行于今。煙草不一樣，除了損傷人體器官，危害人類健康，百害無一益。我家外公因鴉片敗家，讓一家人處于萬劫不復的生活困境，就是距我最近的實證。

國人吃煙的歷史，遠遠沒有吃酒的歷史悠久。滿打滿算，明萬歷年間，從南美洲引種煙草，也就400年左右的時間。最初人們吃的是晾曬煙。煙草收割晾干后，直接卷裹抽吸。烤煙出現(xiàn)得更晚一些，民國初期在臺灣試種成功后，開始在國內(nèi)陽光充足的地區(qū)推廣。云南和四川大涼山為烤煙的優(yōu)質(zhì)種區(qū)。紙煙的書面用語叫香煙。我們現(xiàn)今吃的紙煙，最初在中國的出現(xiàn)，是上世紀30年代后期的事情。

讓我想不到的是，第一個引進紙煙的人，居然是我戰(zhàn)友的父親，一個褚姓的云南人。問題是，我戰(zhàn)友的父親不吃煙。這個中國紙煙鼻祖的后代，也非常抵制和厭惡吃煙，曾經(jīng)不厭其煩地勸我戒煙，完全是苦口婆心。但沒用，我的煙鬼身份，就跟生命必然生死輪回一樣，似乎任何力量都無法改變。什么是癮君子？我就是。巴爾扎克好像說過，想毀滅一個人么，讓他愛上一種嗜好。歐洲的殖民者深諳此道。歷史上，被列強四分五裂的中國本土，就是從鴉片侵蝕開始的，前后時間長達數(shù)百年。中華民族因此背上了恥辱的“東亞病夫”符號，本世紀才基本得以清除。

這讓我想起于今的食品安全危機。置身功利社會，世界萬丈深淵，經(jīng)常讓人絕望透頂。利益熏心，在漢語里，是一個新生詞語，我

們的祖先沒有發(fā)明和使用過。頻繁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距今大概不到30年時間。利益眾生，無不以利益為最高目標，人類所有的道德體系，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為之讓路。

我們已被毒品團團圍困，這或許是當下及相當長的未來，讓人恐懼和絕望的嚴峻現(xiàn)實。

4

吃煙有煙鬼，喝酒有酒鬼。養(yǎng)父算不得什么酒鬼，僅喜歡喝兩杯而已，跟父親和大舅比起來，根本不在一個段位。

當過國軍和解放軍營長的生父也吃煙嗜酒，長得牛高馬大，滿臉橫肉。父親和母親有一張合影，好像就是在我們縣城五虎山烈士公園拍的，身高和體型懸殊巨大，看上去就跟大象和綿羊一樣。我對父親的記憶很模糊，小時候很怕他，就像害怕想象中的大地主大惡霸。于今，我差不多到了父親過世時的年齡，依然很難想起他。這個男人，似乎從來就不在我的親情序列。我在試圖描述父親的時候，一直很艱難，基本聽信了個人經(jīng)驗，而不是綱常倫理。于此用滿臉橫肉寫自己的父親，實為大不敬。沒辦法，我此時在照片上見到的父親，就是這種感覺，甚至還想加上一句驕橫跋扈。父親將生命恩賜于我，理當滿懷感激。古人說“父為子綱……子不正，大義滅親”，我如此不恭，罪心當誅。

據(jù)說，父親一天兩頓酒，雷打不動。文盲的父親從朝鮮戰(zhàn)場回國后，沒能進入政府部門或收入穩(wěn)定的大型國企，僅在川南一家磚瓦廠，當了個下苦力的搬運工，連一個班組長的職位都沒撈到，估計多半和他嗜酒和脾氣暴戾有關(guān)。按說，一個退役營長，按政府一直奉行的安置政策，起碼應安排與之對應的工作職位。父親是不是在國民黨軍隊，有什么把柄或污點，被共產(chǎn)黨軍隊拿捏到了？或者在戰(zhàn)爭期間，犯了什么過錯，受過重大記過處分？或者酗酒滋事，違反軍規(guī)……種種疑問和猜測，因為當事者和知情者的紛紛離世，于我，變成了隔世的謎題。

很多時候，我更愿意以敬仰的情感去想父親。父親少小離家，在沱江岸邊，一個叫江陽的小城當學徒。17歲上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解放前隨軍起義，去朝鮮戰(zhàn)場毫發(fā)無損地混了幾年。除暴戾嗜酒，身份低微，想必也有很多和據(jù)說悖對的什么品德和功績，可以讓我肅然起敬。我家里有一個巨大的木質(zhì)箱型柜子，也是家中唯一的老式家具，既盛物也當飯桌。在衣物、大米、包谷、苧麻、碎布、針線、黃歷、蟑螂囊蟲混雜的大箱底，見到過幾枚獎?wù)隆Ｐr候沒在意。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父親長期和我們天各一方，死得早，也沒有留下任何遺物。母親在世時，也不和我談及。母親閉口不說父親，可能和內(nèi)心苦楚有關(guān)，或者其他什么隱情。不想，也不愿意讓我知道。成為我父親那個退役軍人，年齡比我母親大出一輩。當年用十塊大洋，從落魄的外公手里，生生買斷了一個少女的嬌羞花季，以及花一般美麗的少女夢想。母親用半生孤苦，回報了這段買賣婚姻。這是老家眾所周知的事實，看得見，摸得著。而那些看不見的秘密，隱藏在母親內(nèi)心里，或美麗或憂傷，一直堅持護衛(wèi)到人生盡頭。我唯一能夠記起父親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姓氏。這個姓氏，除了發(fā)膚之恩，倫理綱常，無權(quán)改變我的情感記憶，必須以感恩和敬仰的面孔出現(xiàn)。

父親是我們家的軍閥，對于這一點，我倒是確信不疑。據(jù)說因長期嗜煙酗酒，酒精對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造成器質(zhì)性損傷，永久性癱瘓。經(jīng)數(shù)月醫(yī)治無效后，被單位請（趕）出了住院部。父親在

廠子里沒有單身宿舍，被安排在配電房，由母親服侍，潦草地等著死亡降臨。過世時，身邊除了母親一個親人，什么人也沒有。

我很少懷念父親。每每想起父親臨終情形，必有悲涼和難過，潸然心上。格桑梅朵說過：“云有淚，花就會開。世界是一字長諾：在。”酒鬼父親雖不像母親，住在我心上。但在血緣里，父親如酒似煙，不管我的情感如何抵賴，必然要和我生生繚繞不離。

關(guān)于父親這個稱謂的確切含意，我是從養(yǎng)父那里感觸到的。具體、真實、負責、仁義、寬厚、慈愛。養(yǎng)父在我們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進入了我的生活，幾乎具備所有父親的人性品質(zhì)。對我和母親的恩情，深天闊海，跟父親和丈夫這個詞一樣，充滿人間晴朗的光輝。

5

“來來來，煙燒起。”面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雙手遞過來的紙煙，我每次都會拒接。 “我不唭（吃）煙，真的不唭。老表放心，我提子扯穩(wěn)點，包你換地方薅（過）秤，分毫不差。”人家看見一桌子的紙煙，誤以為我嫌紙煙差，高矮要你接過來。“硬是哦，煙酒又不分家。莫嫌紙煙撇（差）哦。燃起燃起。”這是我賣酒生涯中，聽得最多的語言。生動鮮活，樸實溫軟。

我在這里試圖還原鄉(xiāng)音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文字的力不從心，甚至包括相機。在世的所有記載工具，都有致命的局限。文字是迄今最早用于記錄的，對事件、時間和空間的記錄游刃有余，但不能記錄色彩、聲音和味道。相機和攝影機先進了幾步，依然不能完全替代我們的五官。比如繪畫和相機，就沒有記錄聲音的功能。迄今，還沒有一種工具，可以記錄味道。我想表達的意思是說，方言俚語的豐富生鮮，無法通過文本發(fā)聲。就像我于此反復描述吃煙喝酒，你可以聯(lián)想它的形態(tài)、色彩和屬性，卻聞不到它們的氣味，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曾經(jīng)說過，鄉(xiāng)音具有絕對強大的感召力，不管你身行何方，客居何處，聽到它，就可以喚回所有流浪者的耳朵。

每次逢集下來，放滿酒具酒器的桌子上，就多出一堆的紙煙。各種牌子都有。如遇養(yǎng)父在，就給了他。更多時候，這些劣質(zhì)的紙煙，就給我的高中同學吃了。

我比多數(shù)同學幸運。剛畢業(yè)就能在酒廠上班。雖是大集體性質(zhì)，每月也有幾十塊的收入，比母親在縫紉社的月薪多出一截。正值“文革”后恢復高考的次年，同學中不少人都在準備復考。曾經(jīng)躲在學校廁所吃煙的同學，也不例外。

他家和我住在兩隔壁，往來近便，天天都到酒坊拿煙，每次都鼓動我吃煙。我本來也堅持不吃，其間發(fā)生了一件很丟臉的事，讓我吃上了紙煙。

賣酒的簡單勞動，對于心如曠野的年齡，過于枯燥瑣屑。一門心思地想離開小鎮(zhèn)。青春期的躁動，對愛情的向往，也正當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當年鄉(xiāng)鎮(zhèn)的社會環(huán)境，還沒有為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準備開放自由的戀愛語境。或者說，偉大的“文革”，硬生生把煙火世界中的男歡女愛屏蔽了。好像生命不是娘胎所生，我們都來自石頭旮旯和陰溝墻縫。愛你、喜歡你、親嘴、交媾、做愛、乳房、陰莖……等等語詞，絕對禁止使用。鎮(zhèn)上也無任何場地，可供青年男女談情說愛。而無娛可樂和無書可讀的現(xiàn)實，幾乎給自由心性和自由戀愛，打上了咒語般的封印。

身體需要出口，想象需要舞臺。

簡單點說，就是喜歡上了學校一位老師的女兒。她家就在酒坊的對門，中間隔著狹窄的青石板街道。那是一組青瓦屋頂、竹架粉墻、臨街鋪板門店面的老房子。街面上有一個磚砌門頭，后面是一條狹長的巷道，兩側(cè)分布著無數(shù)房間，住著數(shù)戶人家。她們家在狹長的巷道盡頭。女生有自己單獨的房間，門對天井。后窗是四季飄青的竹林，直接和山坡上的橘園相連。我曾經(jīng)偷偷去看過，怕遇見她及家人尷尬，像做賊一樣。其時鎮(zhèn)上沒有小偷，“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美德，釘子樣釘在鎮(zhèn)上。平日里鄰里間串門，進出就給自家一樣。缺蔥少蒜時，可以直接到鄰居廚房拿取，記得招呼一聲，按量還回去就行。

雖已過去多年，我仍能依稀聽見老街的暮色，穿越時空，在我懷中溪流樣汨汨作響。我坐在酒坊高高的門檻上，看見了對面街檐下那雙眼睛。一雙女生的眼睛，也看見了我。目光穿過青石板街道相遇，雷電一樣，突然就絞合了。眼神里有光，光芒四射。這種光，洞徹心扉，在我看來，就是愛情。那是開墾和照亮我情感人生，第一道澄澈清明的神光，有啟示錄意義。閑散緩慢的日子，因此不再單調(diào)乏味。

滿心迷亂又歡喜，天天等著，在傍晚時分和女生相望。同時，就急欲說出，問題是不知如何表白。也找周邊同學反復商量，均無實戰(zhàn)經(jīng)驗可以傳授。不能說出，也是酷刑。那個過程，弄得我心慌意亂，茶飯不思、夜不能睡。最后鼓足勇氣，給女生寫了一封信。寫好了，又放了很久，沒有勇氣交出去。麻起膽子交給女生那天，是在場鎮(zhèn)通往半山腰老水井的青石板路上。三月山野，油菜、豌豆、胡豆花開得正熱鬧，滿坡禾青樹綠，如同我激情飛揚的青春。把信交到擔水的女生手里，兩人居然一句話都沒說。都低著頭，紅了臉。我先跑開了，扁擔上的空水桶像兩只驚慌的鴕鳥，在身體兩側(cè)東搖西晃，一路叮咚哐啷，如同我狂奔的心跳。那封信，我用了數(shù)天數(shù)夜。具體寫了什么，記不得了。甚至不清楚，有沒有“談朋友”之類的表達。當年少男女愛慕對方，最可能使用 “我們耍兒嘛。”或者再直白一點，“我們煽盒盒兒（耍朋友），要得不？”都是祈使句。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個少年的底細，這兩句話都不會使用。更不會用愛、喜歡等壯烈的詞語。你就是借他億萬只熊膽，也偽裝不出這等英雄豪氣來。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悲哀。

這封情書，沒有給我干涸的心田，贏得和風細雨，而是父母親的大發(fā)雷霆。

那是我人生中，最黯淡無光的古代。女生把情書交給了自己的父母。大人如臨大敵，去到我們家討說法。還順帶叫上我初中的班主任陪同。后果相當嚴重。

長期被肺氣腫折磨的母親，氣得渾身發(fā)抖，見到我，唏哩嘩啦甩來一通炮火，“你這個娃兒啊，就是不爭氣。把我們慪死了，你心頭才舒眼兒。”啪地一聲，情書從母親手里飛了出來，像一只飛舞的蝴蝶，更像斷翅的飛蛾，輕飄飄地落在我腳下。我想把

它撿起來，如同想撿起燙手的山芋。但母親抬起腿，把它踩到了腳下。腳，一直就沒有移開。

我在黑暗中，經(jīng)歷了那么漫長的潛伏，動用了所有的經(jīng)驗和想象，才得以破土，吐絲巢繭，化蛹成蛾，剛剛見到一點輝光赴上去，瞬間就短命嗚呼了。

“你給我們說醒豁，到底咋回事？休想呵爾哄咚（蒙混）過關(guān)……”母親臉色鐵青，呼吸急促，哮喘不止。停頓了半天，提高了嗓門。“人家說你思想不健康，作風有問題……曉得不，你作風有問題。”

我的天空，瞬間黑夜。很多人都清楚，關(guān)于“作風問題”這個弱智曖昧的語詞，隱藏著最深的狠毒和暴力，多時和“男女關(guān)系”合并使用。也不知道禁欲時期是些什么人，除了將眾多涉及男女情感的經(jīng)典語詞，開除了古老漢語的語籍，也生造了不少語焉不詳?shù)睦诠俜轿谋局蓄l繁出沒。即便復雜的男歡女愛，于今已經(jīng)簡化到了赤身裸體的床和性，官方居然還在使用。當年，你一旦和“作風問題”扯上關(guān)系，輕則批評教育、行政處分，重則開除公職，甚至繩之以法，有人因此一生背上黑鍋。上學、就業(yè)、戀愛、結(jié)婚、分房、福利、升遷、調(diào)動……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無不受其掣肘。

人家說我作風有問題，其實暗含了更深指責。不過，給我留足了面子，沒有直接說破。我和家人心知肚明。我流氓。人家沒有說，我自己說。當年，我就是這樣定性自己的，并認為名副其實。失算了求愛時機，無關(guān)緊要。傷了自尊，也可以慢慢修復。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野小鎮(zhèn)，最多也只算丑聞一件。真正感覺難過的，是損了家人臉面，有很深的負罪感。鄉(xiāng)村的道德體系，作為傳統(tǒng)的一部分，一向比風俗習慣堅固嚴苛。而人的臉面，又比一切更重。“人活一張臉，樹活一身皮”，絕非祖宗們的信口開河。在口水可以淹死人的小鎮(zhèn)，安分守己一生的母親，哪里經(jīng)受得起這等打擊。看上去，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養(yǎng)父豁達一些，沒有像母親那樣捶胸頓足。在整個事件中，只笑嘻嘻地說了一句：“現(xiàn)在煽盒盒兒，確實早了點哦。” “……早了點哦”和“……有點早”，在老家方言體系中，意思差不多，語氣和語調(diào)上有重大差異，立場和意義也就完全不同。前者包含了責備之意。

這讓我想起高中時期，學校發(fā)生的一起重大丑聞。一男生，猥褻耕牛，被學校公開開除。張貼在區(qū)公所大門口的公告中，有可以驚動世界的“強奸耕牛”罪狀。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奇聞。奇一：人和耕牛媾合，有沒有專制對人性的暴力壓制之因，迫不得已而果；奇二：人與動物茍合，原本就悖對常理。以教育為本的專業(yè)機構(gòu)，為何不秘密處理，非得以公告的形式，弄得滿城風雨，人人得而誅之。結(jié)果被開除的男生，不久就跳崖自盡了。

不就是給傾慕的女子寫了一封情書么，何罪之有？這種求愛方式，無論放在哪朝哪代何種語境，都屬文明范疇。可在當時那個詭異的年代，凡是和男女私情沾邊，你完蛋了，不被說成思想骯臟，有男女作風問題才怪。我很幸運，沒有受到這個丑聞的影響。教師在小鎮(zhèn)，屬于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人，對“丑聞”的處置，似乎比潑婦莽夫淡定，也更講究方式。人家沒有對此進行擴散，保護了我幼稚單薄的臉皮，我也沒有被流言蜚語嗆死。

愛情被純真“倒賣”，我沒覺得少了什么。原本就是青春期本能，自作多情的紙上談兵，跟要命的愛情還扯不上親戚關(guān)系。難過了一陣，沒致命的殺傷力。倒

是以流氓定性自己那個夜晚，潰敗和自責，排山倒海般襲來。于是，就喝醉了酒，同時吃了煙。自此，和紙煙沆瀣一氣，難舍難分。

我的戰(zhàn)友后來賜給我一個綽號：煙灰。我覺得很合身，一直被喚叫至今。同時也懂了，外婆為啥戒不了吃水煙。

那個讓我家人名聲受損的求愛事件，發(fā)生在1978年。很快平息。看上去，什么都沒有改變。它對我的培訓和影響，顯然非常緩慢。這個私人事件，無傷小鎮(zhèn)風月。只是在過去的青石板街道，古老的暮色中，少了一對少男少女溫情脈脈、互相凝視的風景。世界上，多出一個煙鬼來。不久以后，我積極響應華主席的號召，報名應征，入伍當了兵。

此去經(jīng)年，我從此告別了自己天真的求愛往事，和我顏面端嚴的川南老家。

6

舊物和往事，總是給我以遼闊的安慰，每當我懷想，瞬間即可見到那些熟悉聲容，排隊進入我的時空。我喜歡一個人，不被叨擾地回到過去，回到記憶里的鄉(xiāng)野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就安放在長滿橘子樹的山梁上，層層疊疊的稻谷梯田，青紅青黃的莊稼地，斤斤計較的親昵鄉(xiāng)音，簡衣粗食的平凡煙火，以及黃土下面安睡如夢的故舊親人。我只是想轉(zhuǎn)身來路，回歸稠厚安靜的泥土，不被記憶所擾，不為有毒食品驚慌，不因被霧霾圍堵絕望，不再恐懼驚見人世的欲望深淵，才想追隨舊物里的時光，執(zhí)迷于傾聽往事飛翔的聲音。

我喜歡舊物的偏好，成為隔在我和孩子們之間的高山大河。孩子們眼中，我不是古董，但一定是可以隨手舍棄的舊物，就像我當年對故土的舍棄一樣，為了前方未知的道路和命運，流水樣義無反顧。于今，想回去。跟暗夜秋風一起，還會有多少往事在記憶里堅守？如水的時間，輕易就會沖垮你的圍堰。

當時間成為難以消磨的難題，除了懷舊，我沒有更好的玩具。隨著年歲增長，念舊情緒日漸濃稠，不經(jīng)意間又陷入了刻意和古板。不僅開始逃避利益世界，與人相處越來越困難，也疏遠了和故舊親朋間的往來。明知道這種狀態(tài)反常又危險，容易自我牢獄，又不思改變。行為意識變得精靈古怪，離巫師術(shù)士也不遠了。而懷舊本身就像一種巫術(shù)。一個沒有幽默感的人，原本就不太討人喜歡。我這副苦大仇深的嘴臉，寡言孤僻得只能叫人生厭了。不被家人默許，也不被友朋接受。生活目標倒是變得異常清晰，那就是人生方向的倒退，試圖退回往事的源頭。

事實上，這是對夢想和現(xiàn)實的恐懼畏縮，麻痹時間心靈的可恥借口。

我知道自己的日常生活，早已變成平庸的一部分。種種跡象表明，這種平庸成不了舊物，也跟記憶和緬懷無關(guān)。不管多么信任科技和真理，我的人生已然缺少想象。剩下煙堿、焦油、尼古丁、麻木和腐朽，正在魚肉我的身體。

那些注定要消失的古舊事物，包括山川、草木、茅舍、炊煙、鳥鳴、犬吠，木格窗后面平凡簡單的歡笑和痛楚，或許真的是值得一生信賴的燈火。

我對紙煙的依賴，相當于提前默認了時間的宿命。我聽見自己被夾在我指間尖叫，并在煙霧中化為灰燼。舊物里的溫度，同樣只存放于行吟者的背囊。于今滿頭白發(fā)，在我返鄉(xiāng)之前，可能已經(jīng)踉蹌而去。

一切，終歸止于寂靜。寂靜，是神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