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 笑
"讓事件本身散發自己的味道"—專訪導演、作家唐棣
○韓笑
唐棣:出生于河北唐山,著名作家、電影編導。2003年高中輟學后,開始自由寫作。《滿洲里來的人》劇情長片入圍第39屆香港國際電影節。評論文章見于《南方周末》《新知》等,著有隨筆集一卷出版。
Q讀你的作品像進入一部黑白電影,文字充滿懷舊的味道。再看關于你的評論,有些讀者的感覺和我類似,說覺得作者仿佛站在攝像機后面,冷靜地觀察、記錄。你是否認可這種說法?
A說這話的人先知道我導演身份才這么說的吧?我覺得是。我看了你的文字也可以這么說,就感覺作者躲在錄音筆背后,因為我知道你的身份。至于你說的冷靜,我的確是比較克制自己的情緒,作者最好別為自己寫的東西太激動。這和寫作的激情不是一個層面的事。
Q不同的人對同一個人、同一件事的記憶往往不一致。而且,很多時候記憶就像修圖軟件一樣,我們記住的東西都是經過加工的。
A大部分記憶都像修圖軟件修過的。很多人說我太冷眼旁觀了。其實,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味道,文章像做菜,流露太多情緒就像加了太多調料。我要讓事件本身散發自己的味,才那么寫的。也是對這個文字本身的信服,我讓它自由地呈現那些東西。
Q你很多文章都和死亡有關,似乎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
A就是比較注意這些奇怪的事。不是只有人的死亡才叫死亡,動物、植物的死也算。雖然,對父親的去世沒有什么印象,但是我經歷過小伙伴的死亡。我的一些小伙伴是在游泳時淹死的,出事前一天我們還在一起玩兒呢,第二天他們就消失了。除了那些,我小時候會因為想得到一樣東西而哭得昏死過去,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接近死。我覺得我對死亡并不陌生。
Q你有一篇關于殺狗的散文讓人非常難忘,殺狗太殘忍了,還有“土狗圍村”的一幕拍成電影的話,非常超現實,我覺得這篇尤其像小說。請你談談小說和散文的差別?
A這樣的文章我寫了不少。我寫作的確移植了不少文體的東西。剛才咱們談過,沒有絕對的真實,但我從來不會在散文里虛構情感,同樣的事,幾十年后再寫,表達的情感一定會是絲毫不差的。小說就不一樣了。我的小說都是片段性的,表現的是我一瞬間的情感、印象或心情,轉瞬即逝。我不對我小說中的情感負責。對我來說,寫散文比較約束,我知道要寫什么,知道答案,我寫散文只是為了印證這個答案。寫小說是隨機的,不預設情節,不知道答案,跟著人物走,走不下去了,小說立馬結束。
Q對你來說,寫小說是不是更像一種冒險?
A寫散文就像守株待兔,我在那兒等,因為知道兔子一定會來,而寫小說就像刻舟求劍。記號刻在船上,船是在走的,可能走得離劍所在的位置很遠很遠,存在很大的偏差。
Q你寫的很多是故人、舊事、老書,都和你的故鄉馬州有關,除此之外是馬州風物,可見你對馬州的感情很深。懷鄉是你的一種情結吧?
A地理意義上的故鄉不存在了,我小時候居住的村莊被水淹沒了,現在是一片湖。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陌生,就像一個小時候最好的玩伴突然不理我了,還是無緣無故不理我了。
Q阿多諾說“對一個不再有故鄉的人來說,寫作成了居住之地”,你是不是特別有這種感觸?
A現實中的馬州,越來越模糊,而文字中的馬州越來越清晰。但那兒有很多不同于現實的東西,人們有自己的生活習慣、道德標準、行為方式和審美趣味。那兒的人物、地理、建筑、植物……這些越來越豐富,說句有追求的話,我相信那兒是我的世界。
Q你在文章里說過你的寫作是有追求的,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A其實,說追求有點慚愧,只是我們做事總得有個方向。其實也說不明白,我解釋不了文學。
Q假如,很多讀者非常肯定、非常喜歡你的作品,這和你的追求矛盾嗎?
A大家肯定我的作品是好事。可大家肯定的往往是我認為不大重要的部分,好比在山里喊話,我聽到了來自近處幾座山的回音—當然,我要感謝這些回音。我說過,我期待誤讀。說“誤讀”也不準確,和我的理解不一樣的,不一定就是誤讀。
Q一篇作品每被閱讀一次就被豐富了一次,因為不同讀者對作品有不同解讀,這些解讀可能是作者在寫作的時候不曾想到的。
A對。我期待讀者以自己的感受豐富我的作品。我只能做一張餅,讀者往上面撒調料,讓我的這張餅有了不同的味道,變成煎餅,或者披薩餅,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期。我能做的很有限。
Q你不喜歡那種“平庸的好”,寧可追求“個性的壞”。那在“壞”之前,你是否經歷過“好”的階段?又是怎么改變這種狀況的?
A我笨拙地寫了有大約四年才到你說的這個“好”的階段。我敢這么說,我還是比較早地意識到了問題,并且反正也壞過,也不在乎再壞下去,這時候很多情況其實是不一樣的。我的文章現在依然有毛病,但我希望,能像一個人,長得丑卻有“樣子”,可能還會有人更喜歡也說不定。
Q“撒謊者的信徒”這個說法你是怎么解釋的?
A這句話是別人說的,不要相信任何小說家的話,為了使你感動,他什么謊都能撒。我不認為“撒謊”也不是貶義詞,所謂虛構,說得難聽點就是胡編,就是撒謊。每撒一個謊都要用另一個謊甚至更多謊去圓,在這個不斷圓謊的過程中,謊話一環扣一環,越來越多,一個作品就這么誕生了。不同的是,這里面要有真的,比較長久的感情,這是我對散文的一個重要要求。而別的,不重要。
(本文記者:韓笑,副刊編輯,歐美詩歌翻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