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憶石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
外國哲學研究
·俄羅斯哲學專題·
俄羅斯傳統宗教哲學的民族精神論析
鄭憶石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
民族精神在俄羅斯傳統宗教哲學中體現為斯拉夫主義、理想主義、人文主義、救世主義及愛國主義。它強調民族文化對俄羅斯社會的極端重要性,而它對俄羅斯獨特性的注重,使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具有強調自強自立的斯拉夫主義特質。它重理想輕欲望、重精神輕物質,對精神價值的強調,使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彌漫著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氣息。它透過人的內在生命和心靈世界去研究外部現實,對自由、道德、生命意義的關注,使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具有濃厚的人文主義色彩。它強調只有通過宗教信仰,才能喚回人類的自由和拯救世界,而它對人類命運的關注情懷,使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充滿了救世主義元素。它崇尚集體、崇拜國家,追求精神完整性、聚合性、完整性,而它對集體主義價值原則的認可,為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傾注了愛國主義活力。
斯拉夫主義;理想主義;人文主義;救世主義;愛國主義
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社會伴隨東正教的復興,傳統宗教哲學一度成為學界的新寵。進入21世紀后,出于經濟發展、國家現代化、公民社會建設等需要,以普京為代表的俄羅斯政治家、企業家及相當部分民眾,開始厭棄和冷落以道德說教為主的宗教唯心主義哲學。但社會并未否認反而強調俄羅斯傳統宗教哲學中蘊含的民族精神,對于增強民族凝聚力、實現強國夢的意義。挖掘和闡釋俄羅斯傳統宗教哲學中的民族精神元素,不僅是當下俄羅斯哲學的研究取向和社會發展所需,也對當下中國學界,如何通過正確辨析自己的民族哲學文化傳統而提升民族精神,走好自己哲學的未來之路,具有借鑒意義。
民族精神作為一國文化中意識、性格、信仰、價值觀等的歷史積淀,無疑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靈魂,它關乎國家和民族的生存與發展,為民族的復興注入持久的活力。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包括斯拉夫主義、理想主義、人文主義、救世主義、集體主義、愛國主義,等等。它們構成了俄羅斯民族文化的獨特景觀,影響了包括政治、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在內的諸多社會意識形式。同樣,它們也在俄羅斯傳統宗教哲學身上刻上了深深的印記。
象征著俄羅斯本土文化和民族特性的斯拉夫主義,其特點是強調俄國的特殊性,強調民族文化傳統對于社會的極端重要性。盡管我們不能直接斷言斯拉夫主義就是俄羅斯的民族精神,但斯拉夫主義對于俄羅斯“獨特性”的強調,蘊含了俄羅斯注重自我和強調獨立的民族精神。
作為代表和象征俄羅斯本土文化和民族特性的“縱向”*與之相應的,是俄羅斯的西歐派,被稱為俄羅斯文化的“橫向”脈絡。脈絡興起于19世紀的斯拉夫主義,“主要的、集中的任務,在于尋找俄羅斯人民的文化在東西方文化系統中的位置。作為對西方主義者的世界主義和恰達耶夫的民族虛無主義的回答,斯拉夫主義者們斷然指出,俄羅斯的歷史、社會結構、風俗習慣、民族意識,也就是整個俄羅斯文化,不能被歸于其他的,與它不一致的模式之中。俄羅斯文化擁有自己的生活價值、自己的前景”[1]。從強烈的民族自尊與自信出發,斯拉夫主義反對俄羅斯文化的西方化和“世界主義”思想,而它的強調俄羅斯民族和俄羅斯文化復興的主張、強化俄羅斯民族文化的努力、傳承俄羅斯民族精神遺產的行動,構成了那個時代“俄羅斯思想和文化的‘向心線索’,‘其特征是全部世界觀、所有的創造和研究的努力,全部的價值觀念的縱向取向’”[2]。與之相應,斯拉夫主義強調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對于俄羅斯哲學的重要性,認為它是構建俄羅斯哲學的“必要因素”[3]前言1。
在俄羅斯傳統哲學中,斯拉夫主義特質最為鮮明地體現為俄羅斯宗教哲學蘊含的,與俄羅斯民族文化有著密切聯系的東正教傳統。這種不同于西方基督教歷史傳統的東正教傳統給予俄羅斯宗教哲學的最直接影響,便是在契合俄羅斯民族文化中既有東方色彩的同時,堅持“哲學認識是用完整的精神去認識,在這種精神中理性和意志、感覺結合在一起,而沒有唯理論所作的割裂”[4]157,表明了俄羅斯宗教哲學重直覺體悟而輕理性推導、重生命體驗而輕知識經驗、重情感信仰而輕思辨分析、重道德價值而輕物質利益的特征。而它提出并力圖論證的俄羅斯民族、文化、歷史、語言的獨特性觀點,強調俄羅斯傳統文化具有精神優勢,而“德國哲學不可能在我們這里扎根。我們的哲學應當從我們的生活中發展起來,應當從當前的問題中,從我們人民和個人生活的主導利益中創造出來”[5]的觀點,強調俄羅斯宗教哲學是“以反對西方思想的方式來尋找自我和確定自我”[4]157的思想,更是在創建具有獨創性的俄羅斯哲學中,表明了它對傳承俄羅斯傳統文化和民族獨立精神的重視。
俄羅斯宗教哲學中的民族精神,還通過語言形式體現出來,具體體現為通過挖掘俄羅斯民族語言的潛力,表明俄羅斯文化的獨特性。與俄羅斯哲學具有的斯拉夫主義特質相應,19世紀40年代—60年代斯拉夫主義與西方主義的激烈爭論,在成為俄羅斯社會思想的時代性標志的同時,斯拉夫主義者在強調俄羅斯民族文化、歷史傳統特殊性中,十分強調俄羅斯語言對于確保俄羅斯在歷史發展中的主導地位。由于語言形式是民族個性最真實的“物化形式”,是社會集體心智的“形式化結合手段”,是民族自我意識的“形式化表現手段”[6],因此,它是民族性記憶和精神性體驗的標記。在斯拉夫主義者看來,俄羅斯語言同樣如此:對于俄羅斯民族意識而言,它是其體現形式,發揮著民族自我認識的作用;對于俄羅斯民族精神而言,它同樣是其體現形式,發揮著充實民族精神財富的作用,“民族精神不可能具有語言結構形式以外的其他結構形式,因為不存在任何沒有語言的精神力量”[7]。
斯拉夫主義者們對語言形式及其本質的關注,對俄羅斯語言對于民族意識崛起、民族精神躍升價值性的強調,在俄羅斯傳統哲學尤其是俄羅斯宗教哲學的回應,便是將精神價值的寄寓所在置放于東正教的傳統文化觀,將哲學的關注點置于精神的絕對性作用。這種“精神的絕對性”在不同哲學家那里,盡管是自己的內在信念與直覺基礎的融合,并且各有特點,但強調精神的實在性、注重生命與世界的完整性、宣揚應有的理想性等,卻是其共同特征。這種共性,在一定程度上傳承了立足于俄羅斯語言之上的斯拉夫主義“團契性”思想。
盡管強調俄國民族文化傳統和本土特色的斯拉夫主義是俄羅斯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俄羅斯哲學保有獨創性和特色之根,也是俄羅斯哲學提升民族自尊自信之源。然而,對哲學民族性和本土化的過分強調和片面追捧,又容易造成民族自尊的過度和泛化,導致哲學的封閉保守。在俄羅斯哲學發展史上,從具有獨立形態的近代宗教哲學到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封閉保守性雖然程度不同,但卻是一以貫之。而這又與其“斯拉夫主義”特質一脈相承。 當今世界,全球化挾帶著資本指令與西方文化的話語霸權洶洶來襲。這一切,向今日俄羅斯提出了許多深層思考的課題。如何既堅守傳統,弘揚獨立自我的民族精神,又面向世界,為民族精神注入開放多元的時代元素,在實現文化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的統一中,為“強國夢”提供更為有力的理論支撐。因此,對當代俄羅斯哲學而言,如何在傳承斯拉夫主義民族精神遺產的同時,使這一精神在富含時代氣息中得以升華,是其不能不深思的問題。
對俄羅斯民族而言,其文化的民族精神含義十分豐富,既飽含高度道德感,崇尚理想追求,又渴望真善美,致力變革求新。但“重理想輕欲望、重精神輕物質”[8]的理想主義,卻是其文化中民族精神的基調和底色。這種理想主義對精神自由、道德、價值、信仰等超越物質經濟因素的東西,有著獨特的關注,“在俄羅斯民族中深藏著比有著較多自由和受過較高教育的西方民族更大的自由精神”,“巨大的自由是俄羅斯民族的最主要的本原之一”。[4]44這種對精神價值的獨特關注,使得俄羅斯民族的精神特質中,彌漫著濃厚的浪漫主義氣息,認為“一切都應當建立在信任、愛和自由的基礎上”,這一點,尤為明顯地體現于斯拉夫主義者的思想中,“斯拉夫主義者是典型的浪漫主義者,他們認為生活從一開始就超出權力之上”[4]50。這種對精神價值的獨特關注,使得俄羅斯民族形成了道德、精神刺激等因素“在事業的成功中起重要作用的傳統”,這種傳統“培養出了俄羅斯人特殊的生物節律、道德倫理和勞動紀律”[9]336。這種理想主義在俄羅斯的民族文化中,通過文學作品中眾多文學大師塑造的諸如“多余人”“新人”“特殊的人”等形象;通過現實生活中一些貴族知識分子和平民知識分子,出于憎惡農奴制、同情憐憫民眾苦難境遇,掀起的“到民間去”運動;通過“十二月黨人”,出于憂患焦慮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甘冒奉獻生命的義舉,等等,而表現出來。
在俄羅斯傳統哲學中,俄羅斯民族文化中的理想主義特質最為明顯的體現,便是俄羅斯宗教哲學蘊含的浪漫性。這種浪漫性表現為:鄙視世俗生活,視現實世界為“奴役和墮落”的世界[10]63;注重未來世界,將自由、價值、理想的實現希望寄于天國和上帝;注重人類救贖,輕漫個體私欲,注重主體感受,厭惡規則約束,將人的崇高品質歸結為“自由、意義、創造性、能動性、整體性、愛”[10]32,將藝術、宗教、哲學視為解決人生、社會問題的真正途徑。
俄羅斯傳統哲學中的理想主義,彰顯了俄羅斯民族精神中一種可貴的氣質。它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俄羅斯人為實現理想目標而奮斗。然而,俄羅斯哲學中重精神輕物質、重理想輕現實的價值取向和理想主義,一旦遭遇生活的拷問和民眾的不滿,它便會遭遇民眾的抵觸和拒絕。這一點,我們從蘇聯解體前后馬克思主義哲學遭遇的“滑鐵盧”,俄羅斯宗教哲學面臨的新“危機”*無論學界還是政界,其態度都在“降溫”,都對它能否引領俄羅斯社會走出精神困境,表示懷疑。中便可看到。進而言之,當這種理想主義將俄羅斯文化的“傳統”視為駛出現代文明苦海的風帆時,這種“傳統”則在表明其保守封閉的同時,與其渴望“吸取先進”相去甚遠;當這種理想主義將俄羅斯傳統文化的“浪漫性”,視為脫離現代文明沼澤的路徑時,這種將文學、詩歌、藝術、烏托邦與現實、世俗、生活,視如冰炭相克的“浪漫性”,則在表明其空幻化的同時,與“回歸現實”的愿望咫尺天涯。
當今世界,物欲主義和消費主義的盛行,使追求崇高和崇尚理想的傳統價值取向,正面臨漸行漸遠乃至全面敗落的命運。這一切,向今日俄羅斯提出了一個極具困難的課題,即如何既不被世俗文化的平面化、單面化、功利化的浪潮所裹挾,在堅守理想追求信仰中,存留一份民族精神的心性,又在追求終極、崇仰至上的同時,成為生活世界、現實生活的航標路燈,這一極具困難的課題。
沙俄專制制度下的俄羅斯社會,似乎沒有人文主義立足的地盤。然而,作為廣泛存在“村社制度”的傳統社會,俄羅斯人尤其是廣大農民,又因長期生活在“溫暖的集體懷抱”和融入“愜意的生活環境”,使其宗教信仰在帶有集體精神特色的同時,富有人文主義色彩。至于俄羅斯的貴族知識分子們,則毫不崇拜西方式的“冷漠的公正”,對他們來說,“人高于所有制原則”,“道德評價決定了對農奴制政權的抗議”;對他們來說,同情弱者、仇恨暴力、蔑視特權,走向民間,為民眾服務“并與他們匯合在一起”[4]87-88,才是體現自身價值的正確選擇。因此,盡管在精神層面,俄羅斯沒有出現文藝復興,“沒有體驗過西歐意義上的人道主義”,然而,“人性畢竟是俄羅斯具有的特征”,是“俄羅斯思想之最高顯現”,它“決定了俄羅斯的社會道德”,也在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大家們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反映,而人與人之間不應是狼“而是兄弟”[4]86-87的口號,則最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俄羅斯人信仰上帝的原初激情根據所在。作為具有濃厚宗教傳統的國家,俄羅斯的傳統文化又深受基督教人本主義的影響。視人為上帝的臣民,但又在賦予人的“原罪”的同時,將人置于原始平等的地位,并以上帝之名挖掘人的生存、發展價值,是基督教人本主義的理論主旨之一。“人人皆兄弟”的基督教教義與俄羅斯民族文化中人文主義的契合,在彰顯俄羅斯傳統文化精神的同時,也對俄羅斯宗教哲學產生了深遠影響。
俄羅斯宗教哲學的人文主義,體現為將“人”視為探究世界本原的重要方面,將人的精神自由、道德價值、生命意義等視為哲學研究的主題,以致每一個宗教哲學家“總是透過人的內在生命來研究外部現實,以‘從深處’、‘從內向外’的眼光看待世界”[3]前言3,體現為將人的心靈視為外部世界和社會組織形式的本體論的基礎。為此,它認為西方以科學技術為代表的文明是“野蠻”文明,“給人文主義、人道主義世界觀以及人和文化的人道主義理想,帶來了可怕的打擊”,因而“就其本性而言,是反人道主義的”[11];它指責科學技術是割裂人與世界的罪魁,“只證明了一切‘進步中的’人類所達到的目光狹隘、麻木不仁和冷漠無情”[12]192-193;它認為科學因其“不能解決心靈的所有的疑問”,因而“在理論思維領域卻幾乎沒有任何建樹”[13]。為此,它要求文化“賦予人類以生命本身的內在內容”,與人類生命建立“與活生生的精神的有機聯系”[14];強調俄羅斯傳統文化能幫助人們“尋找人的精神家園、確定歷史發展的新方向”,能使人成為“自己的生活的創造者”,永遠告別那“把人變成螺絲釘”的“唯物主義”。[9]338
俄羅斯傳統哲學中的人文主義,無疑充滿了對人的深切關懷。這一點,使得它無論對于人類認識在現實世界中的地位,還是對于人類認識現代性的弊端,都具有重要價值。然而,當這種人文主義將俄羅斯傳統文化的“人本性”,視為祛現代文明、科學理性的利器時,這種視傳統文化為精神文明、人文精神而視現代文化為物質文明、科學理性的“二分”理論,則在表明其褊狹的民族心態的同時,與其“多元文明”的初衷漸行漸遠。而它濃厚的前現代化色彩,則無論對于正確認識人與客觀現實世界的關系,還是對于正確理解人的精神世界本質,都明顯具有局限性。
當今世界,盡管傳統的工具理性主義、科學主義在現代人文主義、后現代主義的“圍獵”面前,似乎不堪一擊,甚至面臨崩潰的命運,然而,以現代文明、現代民主為特質的現代人本主義,又不能不以現代的科學理性托底。因此,對當代俄羅斯哲學而言,如何在弘揚傳統人文精神的同時,正確看待以現代人文價值為核心的現代科技理性,如何在批判傳統工具理性的同時,吸取以現代科技理性為基礎的現代人文主義元素,在實現人文價值性與科學理性的融合中,提升俄羅斯哲學傳統人文主義的水平,是它不能不面對的理論考驗。
與俄羅斯民族精神中理想主義相伴隨的,是俄羅斯傳統文化中的救世主義,“如同歐洲的民族一樣,彌賽亞說也是俄羅斯民族所固有的”[4]32,它既是理想主義的延伸,又是宗教情結的折射。這種源于“第二羅馬,世界上最大的東正教拜占庭帝國陷落之后,一種意識——意識到俄羅斯、莫斯科政權是保留著世界上唯一的東正教的政權和俄羅斯民族是東正教信仰的唯一承擔者——在俄羅斯民族中蘇醒過來”[15]的救世主義,強烈關注人類命運,視俄羅斯民族為上帝的選民,認為俄國是“唯一負有使命而否定整個歐洲的國家”[16],以俄羅斯為代表的斯拉夫民族負有拯救人類的責任和義務。這一在俄羅斯歷史上綿延千余年的救世主義,到19世紀成為貫穿俄國思想史的主線,為俄羅斯文學抹上了濃墨重彩。果戈理、赫爾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這些世界文學巨匠的作品中,無不表現出對人類命運深切關注的救世情懷,彌散著“對拯救全人類的艱苦思考”[17]氣息。而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國際主義情懷,同樣“呈現出俄羅斯的彌賽亞主義的某些特點”[4]58-59。
在俄羅斯傳統哲學中,俄羅斯民族文化中救世主義特質,鮮明地體現在俄羅斯宗教哲學中。它要求“從宗教的高度俯察人世”[18]135,認為只有宗教信仰才能使人“加入上帝的生命、人在上帝的生命之上確立自己的生命”[12]193-194,喚回人類精神中最寶貴的精神——人的自由的實現。而它強調只有弘揚東正教理想,才是擺脫西方的科技、社會、生態等消極后果,才是拯救世界唯一良方的理論,則是對俄羅斯宗教哲學中“救世主義”最為集中的折射和最為充分的體現。當這種救世主義與宗教意識相逢時,它便在“尋找上帝”*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德·梅列日科夫斯基、弗·索洛維約夫、尼·別爾加耶夫、謝·布爾加科夫、瓦·羅扎諾夫等為代表的宗教哲學家發起的新宗教運動,揭開了“文化復興運動”的序幕。而他們出版的《路標》和《自深處》文集,則在由反對暴力、呼吁放棄烏托邦思想、強調精神新生中,轉向了呼喚上帝,從人的內心深處與上帝對話,以尋求心理解脫。中,致其哲學在傳承俄羅斯文化濃厚的宗教傳統之時,使救世主義與宗教性獲得了一種新的結合形式,即無需外部物質力量而只需內在精神自由,便可以實現人類的救贖。于是,“白銀時代富有叛逆精神,尋找上帝,熱衷于美,就是今天它也不會被遺忘。……這最好地說明了傳統得到了繼承”[19]。當這種救世主義轉向對俄羅斯的歷史與現實的批判時,它便在反映俄羅斯民族心智特點的同時,表達了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們通過“俄羅斯向何處去?”的拷問,而體現了拯救俄羅斯的使命感。
俄羅斯傳統哲學中的救世主義,既是俄羅斯民族對人類命運的關懷感、使命感的體現,又極易淪為大國沙文主義的理論溫床,“成為俄羅斯人靈魂深處‘大俄羅斯主義’思想的理論基礎”[9]136和心理依據。在俄羅斯歷史上,俄國軍隊大敗拿破侖大軍而拯救歐洲,蘇聯紅軍戰勝納粹德國而拯救世界,這類歷史功績既強化著俄羅斯民族的救世主義情懷,也為俄羅斯民族性格中的擴張心理注入了養分。因此,歷代沙皇的侵略擴張政策,二戰后蘇聯在國際關系中的大國沙文主義戰略,實質上都是以救世主義為根源的泛斯拉夫主義歷史傳統的延續。而俄羅斯哲學中的救世主義,又在無形中成為這類擴張行為和大國沙文主義的理論依據和辯護工具。例如,近代俄羅斯統治者往往從俄羅斯宗教哲學的“萬物統一論”中,尋求俄羅斯民族在精神方面對世界的使命,自認世界精神生活的中心將移至俄國。蘇聯時期的當權者們,也善于從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物質統一論”“結構系統論”中,找尋蘇聯“老子”對社會主義大家庭“子民”們的權利,“正是這種俄羅斯救世論思想……過去是、現在仍然是領土擴張的思想基礎,也是向往在世界上的特殊作用的思想基礎”[20]。當這種救世主義與宗教性相結合,或具有宗教性特征時,它便極易導致自我與依附的奇妙組合、幻想與現實的急劇沖突。
當今世界,全球化在淡化和抹平地區、民族、國家之間差異,又強化和催生出新的民族主義,造就了世界多極化態勢和意識形態多元化現狀。昔日超級大國地位的喪失,今日經濟、政治、社會面臨的現實困難,促使俄羅斯不得不重新審視其現實處境和在世界中的地位,因而淡化了傳統民族精神中的救世主義。然而,對當代俄羅斯哲學而言,如何既肯定傳統救世主義對人類前途、命運的責任感和擔當意識,又否定和消解其擴張意識和包打天下的獨尊心態,在實現所為與不為、擔當盡責與尊重包容的協調中,凈化俄羅斯哲學傳統救世主義的內涵,是它不能繞過的坎。
與俄羅斯的民族精神中斯拉夫主義、理想主義、人文主義、救世主義等文化傳統相應,俄羅斯傳統文化中濃厚的愛國主義氣息,是上述特質的集中體現。由于俄羅斯傳統社會結構的“基礎是互相幫助、村社精神、勞動組合以及相應的號召并準備為共同目標犧牲”[9]336,所以集體主義是其社會精神的支柱,個人依賴于集體,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但是,歷史上的俄國,“國家是全部社會生活的主宰”[18]141,它往往作為集體的代表出現,依賴集體就是依賴國家,熱愛集體就是熱愛國家。因此,個人對集體的崇尚,又與對國家的崇拜緊密相連。愛集體就是“愛國家”。這個“國”,雖然隨著時序更替、改朝換代而名稱會變,但人們對它的熱情和依戀,卻矢志不移*例如,20世紀20年代的蘇俄時期,大批俄羅斯杰出的哲學家、作家、作曲家、音樂演奏家、畫家離開祖國,是出于被驅逐出境的不得已。這些知識分子們雖然身在他鄉,但其作品中對故土家園的深深眷念,表達的仍然是濃郁的愛國情懷。“1923年,阿列克謝·托爾斯泰在移民美國多年之后返回祖國;在30年代,先后返回祖國的作家有斯基塔列茨、酷普林和茨維塔耶娃”。([俄]Т.С.格奧爾吉耶娃:《俄羅斯文化史——歷史與現代》,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536頁。)。集體主義與愛國主義密不可分。這就是俄羅斯人濃厚愛國主義情結的來源。
貫穿于俄羅斯歷史的愛國主義,是俄羅斯文化傳統的主線。19世紀斯拉夫派與西方派之間的激烈爭論,盡管思想理論上存在巨大的對立和分歧,盡管斯拉夫主義者把俄羅斯“當作母親”,西方主義者把俄羅斯“當作孩子”,但這不能改變“兩派都熱愛自由,兩派都熱愛俄羅斯”[4]38,都關心俄羅斯的前途命運,都對俄羅斯的民族發展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都致力于尋求一條適合俄羅斯發展的道路,都是愛國主義者的基本事實。愛國主義作為俄羅斯文學作品的主題之一,更是從古至今始終如一。從俄國古代英雄史詩《伊戈爾遠征記》到18世紀羅蒙諾索夫的抒情詩《伊麗莎白女皇登基日頌》,從19世紀俄國文學大家們那些對黑暗專制的無情揭露鞭笞,對民眾悲苦命運的哀思嘆息,對自由的極其渴望,對家鄉的無比熱愛,到蘇聯時期文學家們對社會主義祖國的盡情謳歌,從中都能發現和體會俄羅斯文學家們濃烈、深沉的愛國主義之情。
在俄羅斯宗教哲學中,占據俄羅斯文化傳統主導地位的東正教“完整性”原則,不僅決定了“俄羅斯歷史和俄羅斯民族性格的價值”[21],而且“極權性和追求完整性”還成了俄羅斯宗教哲學的“獨創性特征”[4]158。“精神完整性”“聚合性”“整體性”,這些蘊含集體主義性質的價值原則,與愛國主義可謂一脈相承,且本身就是一種愛國主義。這種愛國主義,體現在具有斯拉夫主義思想,強調俄羅斯傳統文化的獨特精神優勢,強調創造發展新哲學思想,應當扎根于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基礎,并將其視為創造新哲學原理關鍵的思想家們如基列耶夫斯基、霍米亞科夫等人的理論中;這種愛國主義,同樣體現在具有西方主義思想,但又贊同斯拉夫主義提出的建立“俄羅斯獨特哲學”,并在批判西方哲學缺陷,總結和清理其積極因素的同時,致力于實施這一綱領的思想家如索洛維約夫等人的理論中;這種愛國主義,還體現在那些遠離祖國但仍然對祖國充滿感情的思想家們的理論中*弗蘭克、別爾加耶夫等人的理論中,處處顯示出這種二維特點。,他們既批判俄羅斯愛國主義的狹隘性,又贊頌它的純樸性,既批判西方科技理性的弊端,又承認西方文明因科學理性支撐而顯現出“靈魂”是“理性的、有序的”,是俄羅斯文明走出“野蠻階段”的必經之路[22]。因此,如同俄羅斯傳統文化的斯拉夫主義、理想主義、救世主義、人文主義都有雙重性一樣,俄羅斯的愛國主義同樣既是民族向心力的凝固劑,又在歷史上因夸大渲染其作用而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導致大國沙文主義、大俄羅斯主義的根源。
當今世界,全球化在淡化國家和民族之間差異的同時,也使各國傳統的愛國主義精神,面臨著新挑戰和新問題。然而作為俄羅斯民族歷史悠久、文化燦爛、自強不息、生生不已的見證,俄羅斯民族精神中的愛國主義傳統,無論對于今日俄羅斯走向富強,還是對于當代俄羅斯哲學走向新生,都是極其重要的精神動力。因此,對當代俄羅斯哲學而言,如何在弘揚傳統愛國主義的激情一面,以適應俄羅斯公眾的大國情結和懷舊意識,又賦予其具有普世意義的自由、民主等現代觀念,在俄羅斯傳統愛國主義與全人類共同價值觀的對接中,使這一精神順應世界潮流,煥發時代活力,是它不能不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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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明全 杜 娟〕
2015-05-2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當代俄羅斯哲學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比較研究”(11BZX004)
鄭憶石(1954-),女,浙江溫嶺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研究員,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當代俄羅斯哲學研究。
B512;B976.2
A
1000-8284(2015)10-003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