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玉勝
老馬是山東人。
搬家來的那天是個下午,生產(chǎn)隊的馬車專程去火車站給老馬一家拉回來了一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箱子柜子,黑乎乎的,經(jīng)了很多的歲月,仿佛有了某些靈氣,給人的感覺很陰森。卸車時,老馬矮小的老婆一不小心,把一個油光锃亮的腌菜壇子掉在地上摔碎了,老馬正從車上往下卸柜子,順手操起了根棗木扁擔(dān),幾乎是看也沒看,橫著就把扁擔(dān)掃了過去,只聽“噗嗤”一聲悶響,老馬老婆“哼嘰”了一聲,就趴在了大車底下。看稀罕的人一驚,說:“這老馬還真就不是個善茬兒。”
老馬是被當(dāng)成“人才”引進的。那時候,我們生產(chǎn)隊剛買了四匹高頭大馬和一輛膠皮輪子的花轱轆大車。全隊懂牛的有的是,就是扒拉不出一個懂馬的行家,隊長就發(fā)動社員找有懂馬的親戚,給予落戶和高公分待遇,這才把“人才”老馬從山東引了進來。
老馬懂馬,懂就懂在他知道怎么馴馬和喂馬。俗話說,鐵打的騾子紙糊的馬,那時候,馬比任何畜類都金貴,是生產(chǎn)隊第一大資產(chǎn),很多的話題和矛盾,都是圍繞馬產(chǎn)生。我和老馬的兒子馬亮是同學(xué),經(jīng)常一起去看老馬在飼養(yǎng)場馴馬。老馬個頭矮小,留著精短的頭發(fā),短胳膊短腿,硬邦邦的腱子肉像要從皮膚里蹦出來。馴馬時,老馬剛才還和善的眼睛拿起鞭子的剎那間就露出兇光來,連我都嚇得一抖。他一手拿著比他高出半頭的鞭子,一手拉著馬的韁繩,矮小的身材似乎剛高過馬腿。只見他腰板挺直,雙腿直立,“嗨”地吆喝一聲,一鞭子下去,鞭梢在空中蛇一樣地挽了一個花,“趴”地一個炸響,馬的腦袋一個激靈,耳朵根子上就是一道流著黑紫色血的口子,周邊的肌肉能夠看到哆嗦著。一般的烈性馬,老馬三鞭子下去,往往就沒了野性,再看到老馬,就像老鼠見到了貓,乖乖地聽從老馬的吆喝了。
老馬馴馬歹毒,但也愛馬,趕車的把式要是不慎把馬的脊背弄傷了,或是掛掌的不小心把馬腿掛瘸了,老馬都會紅著脖子跟人急。老馬還炒得一手好馬料,也鍘得一手好草,他掛在嘴上的名言是“寸草鍘三刀,有料沒料都上膘”。鍘草是個很危險的活兒,入草的人手離刀遠了,鍘出的草就長短不一,影響馬的食欲,手離刀片近了,一不留神很容易被鍘掉手指頭。所以,能鍘得一手好草,是個技術(shù)含量很高的活兒。老馬不僅草鍘得好,還炒得一手好馬料,不管是黑豆黃豆,在老馬的鍋里,能把半個村子弄得香味撲鼻。有時我和馬亮趴在飼養(yǎng)場的大鍋沿上看老馬炒馬料,老馬偶爾也會從火熱的鍋里抓出一把料豆塞到我倆的手里,燙得我倆雙手倒換著,嘴里“吸溜吸溜”地叫著,然后不等涼透,就往嘴里扔個豆子,“嘎嘣”脆的豆香味兒,成了我這輩子最難忘的美味。老馬能馴服烈性的馬,卻馴不服他的老婆。
我們那個村子很偏僻,很少能有讓人打起精神來的事,家家日子過得寡淡,唯一能讓人有點刺激的,就是晚上支楞著耳朵,等著聽誰家打老婆。打老婆是我們東北這個地方的習(xí)俗,之所以能引起全村人的興趣,就在于有文打和武打之分,就像戲分文戲和武戲;也在于被打的女人表現(xiàn)得入戲不入戲。比如,東街王老五老婆,被打時扯著一副破鑼嗓子干嚎,把王家的祖宗三代翻了個遍,她嚎得越兇,這王老五打得越狠,巴掌聲“呱唧呱唧”地此起彼伏,往往能持續(xù)半宿,反反復(fù)復(fù)形成個拉鋸戰(zhàn)。這時,大人就會沖著我們喊道:“趕快熄燈睡覺,有什么好聽的?”有時誰家的女人要是咕噥句挨打的女人可憐,男人往往就會說:“看來你也是皮子緊了不是?等哪天有工夫給你也熟熟。”
西街的張順媳婦是個河南人,挨打時則把哭聲喊得抑揚頓挫,有一定的戲曲成分,用唱曲兒的曲調(diào)訴說自己離家千里的不幸,本身就帶有傳奇色彩,村人就聽著有味兒,男人趴在炕沿上,半蓋著被子,瞇縫著眼,一邊愜意地抽著旱煙,一邊分析著這兩口子打仗的原因,從中判斷誰是誰非。打仗的原因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說不復(fù)雜也簡單,大到晚上雞架沒關(guān)嚴(yán),讓黃鼠狼叼走了幾只雞,小到不小心灑了半瓢米,做糊了一鍋飯。最常見的是有的男人半夜起來撒尿,一個尿顫,精神了,回到被窩里就想干那事。往往這時女人睡得正香,一點性欲也沒有,被男人弄嘰歪了,一把推掉了肚皮上的男人,都能成為女人挨打的理由。
要說全村挨打的女人中,最讓人賓服的,就是老馬老婆。我和馬亮是好朋友,經(jīng)常在他家玩耍,看到老馬打老婆也不是一次半次,但令人奇怪的是,老馬老婆挨打從來不吭一聲。老馬的拳頭落在他老婆身上,就像拳頭打在了麻袋上,軟綿綿沒有回音,于是,就有生產(chǎn)隊的社員打賭說,要是聽到老馬老婆哭上一回,要我咋樣就咋樣。
好像是要氣死打賭的人,老馬一家搬來快一年了,仗沒少打,經(jīng)常看見老馬老婆額頭青紫,或者走路有點瘸,但就是愣沒見他老婆夜里哭過一回。
這一年的冬天,一場大雪把山村嚴(yán)嚴(yán)實實地給封了起來,這樣的天氣,生產(chǎn)隊是不上工的,男人們除了幾個人聚集起來打牌,再就是窩在家里抽煙。我去找馬亮一同寫作業(yè),等我拉開老馬家的門,看到老馬老婆正在灶堂里低頭洗衣服,頭發(fā)凌亂。隨著開門聲,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驚訝地看見她黑紅的臉龐上流著淚水,那淚水眼里滾了一下,就成串地在掉到了洗衣盆里,濺起一朵朵不間斷的小水花。
老馬老婆見我發(fā)現(xiàn)她哭了,很不自然地抹了一下眼睛,擠出了一個笑容,又低頭呼哧呼哧地洗開了。
進了屋,看到老馬正在狠勁地吸煙,顯然把一肚子的怒火撒到了吸煙上,一吸一大口,紙卷的喇叭筒就燃燒了一截。
我壓抑著極度的興奮,悄悄地對馬亮說:“你媽哭了。”馬亮一愣,沒想到這句話也讓老馬聽到了,他問道:“你說什么?她哭了?”
老馬一下掐了煙,扭身到了灶堂,果然看到了老婆紅紅的眼。
老馬驚疑地問道:“你……真的哭了?”老婆笑了一下,說:“你才哭了呢。”
老馬愣在那里,盯著老婆的臉看了許久許久。在以后的日子里,全村的人再也沒有聽到老馬打老婆的消息。我?guī)状蝹?cè)面問馬亮,他都說他爸再也不打他媽了。
這一年,老馬的老婆得了肝癌,肚皮腫得發(fā)亮,原本黑紅的臉龐變得發(fā)黃,不到兩個月就死了。
臨咽氣的那天,老馬半跪在炕上,把頭貼在了老婆的耳朵根子上,顯出了從沒有過的溫柔,一再地說老婆跟著他沒享到福,這些年不該把心里的不順都發(fā)泄到她身上。
老馬老婆大口喘著粗氣,說道:“老馬,和你過了這些年,還就是打仗讓人懷念,要是有下輩子,咱倆還一起過!”
老馬老婆死后不到兩年,老馬就把老婆的遺骨從土里起了出來,用草紙包著拎回了山東,再也沒有和村里任何人通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