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條道路通向真誠,真誠本身就是道路。”這句話是話劇《冬之旅》中的一句臺詞,由一位老人說出,一位上了年紀的知識分子。
在我構思《冬之旅》這部話劇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爸爸,準確地說不是想到,是他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我面前。不是指他的容貌身姿,而是他的磁場,他靈魂的能量。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能量已部分地融入了我的生命,無論我寫什么都與他有關。
我的工作也是寫作,是編劇,所以我經常會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作為曹禺的女兒,你感到有壓力嗎?我的直覺告訴我沒有,確實沒有。我爸爸是一位極為開明的爸爸,如果說他教給我什么,更準確地說他用什么感染了我,浸潤了我的生命,那就是真誠,真誠和自由。
1996年12月13日黎明,我走進病房時,醫生說,現在把心臟起搏機關了,請你們看看。我看見一條綠色的直線。病房里很混亂,高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燈昏暗,爸爸的身體斜躺在病床上,光著腳,肚子隆起,臉上罩著呼吸器的面罩。當時我不能立刻理解發生了什么,那噩夢般的場面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只感覺所有的人都沉沒在海底。我記得我伸出手去摸了他的腳。
事實上,爸爸走得很安靜。做了病理檢查之后,也沒能查出明確的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致死的原因。當時的情況是護士半夜查房,給他量了血壓,他還在睡著。十多分鐘后護士長又進來看看,因為他那兩天發燒,發現他的呼吸不對,極慢極淺了。在做了處理之后,醫生讓我們再進病房和他告別。這時外面已晨光熹微,但病房的厚窗簾擋住了天光。爸爸的身體被一條大白單子裹著,下巴用白繃帶整齊地兜住,只有臉露在外面,臉上很光滑,看上去就像睡著了,睡得十分安穩。應該說爸爸很福氣,沒有經受垂死的病痛折磨和死亡的恐懼。在寂靜的深夜,他衰弱的身體里產生了難以覺察的奇異的波動,也許有個聲音告訴他“我們要走了”。他來不及多想,甚至沒有聽清楚,他想問問對方,可是又沒有力氣。在最后的時刻,是他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心引導他跟著那聲音去了,他沒有見過死神,他想見一見。
在爸爸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慢慢看了他留下的一些文字,在兩張不大的紙上是一首爸爸寫的詩,時間是1986年11月8日。
雷從峽谷里滾響
莽原的每一棵草在哆嗦
我聽見風吼,黑云從烏暗的天空猛壓頭頂
從云里垂下來黏糊糊的東西
那是龍的尾?是龍的長舌?像無數的鉤
鉤住我的眼睛,心,耳和我的手。
地上噴出火
我的全身在燃燒
洪水泛濫,暴雨像尖矛扎透我的背
我向天高吼:“來,再狠狠折磨我!”
大地震抖,高樓,石頭,水泥坍下來掩埋了我全身
土塞住我的喉嚨
我向天高喊:“來吧,我不怕,你壓不倒我!
你不是龍,連一條毒蛇都不配,
把戲嚇不倒我。”
我看見了太陽,圓圓的火球從地平線上升起!
我是人,不死的人,陽光下有世界
自由的風吹暖我和一切
我站起來了,因為我是陽光照著的自由人!
我不是評論者,不善于做分析和評價,但我有思考的能力,生活會在很多時候激發我思考,思考我的父親,思考那個潛藏在種種表象之下的靈魂。我相信他的身體里絕對有一個靈魂,但很難描述,因為它太復雜太豐富,太精致太脆弱,太旺盛太強烈,太荒謬太狡猾,無法窮盡,但一切皆為真誠。

左上:20 世紀60年代末,曹禺夫婦與萬方姐妹在北京東四照相館合影留念。圖/作者提供右上:20 世紀50年代,曹禺夫婦帶著萬方(右)和妹妹在家中書房合影。圖/作者提供左下:20 世紀80年代,萬方與爸爸曹禺在安徽。圖/作者提供右下:20世紀90年代初,北京醫院,萬方(左)帶兒子和妹妹一起探望病中曹禺,在醫院的走廊上合影。圖/作者提供
大約在80年代后期,我陪爸爸去了一趟天津。那一次的旅行使我很貼近地感受到他的童年,感覺出他這個人是從哪兒來的,為什么他之所以是他。
天津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城市,我們坐汽車尋找他的舊居。司機說:這就是意租界了。我看到路邊是一幢幢小洋樓,已經很舊了,還是看得出當年殖民地的味道。忽然,我聽到爸爸很大的聲音,“就是它!就在這里!”
汽車停在路邊,他認出了舊時的街道,興奮極了,連連說:“不錯,絕對不會錯的,這一家姓蕭,那一家姓陳,我真是像在做夢啊!”
他的家“小白樓”是座兩層的小樓,顏色灰突突的。如今,那里已經是曹禺故居紀念館,而當時里面住著好幾家人,都上班去了,只有兩位老人。我們進去時陪我們來的人向住戶解釋,我爸爸卻顧不得和主人多招呼,這在他是很少有的。他沉浸在激動與恍惚之中。
“真是奇怪呀!這是我的書房,我就住在這里,翻譯莫泊桑的小說,讀易卜生,讀《紅樓夢》,看閑書,有個書童陪我讀書……”他不對我們任何人,自己喃喃地說。我看到的是一間光線昏暗的普通人的住房,擺著床和桌椅,非常的普通;然而在他的眼光里,這些房間奇異地活起來了,有人在里面出入。
果然他的先生來了,“教我的有一個大方先生,他還教過袁世凱的兒子,叫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給我講他寫的《項羽記》。我記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錢,好幾個姨太太,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遠不生火的。”他邁進一道門檻,腳下絆了一下,幸虧身邊的人扶住他,而他毫不覺察,如煙的往事使他懸思其間。
我爸爸一次又一次站住,四下張望,“那時候真是烏煙瘴氣喲!哥哥在樓下抽(鴉片),父親母親在樓上大客廳里抽。那間大客廳,北洋軍閥的大政客黃郛來過,黎元洪的姨太太也來過,真奇怪,過去的事情竟然記得這么清楚……”
置身于童年之鄉,使我爸爸簡直有些迷惑不解。而我則想象出一個不大的男孩兒,放學回家時的情景。家里十分安靜,沒有人聲,空氣中飄散著一股他熟悉的鴉片煙的氣味。他走進自己的屋子,做自己的事兒,但是有一種東西一點點滲透到他的身體里面。
“我最怕吃飯,父親總是在吃飯的時候發脾氣,罵廚子,有一次一腳就把哥哥的腿踢斷了。”他停了停,“我父親,他高興時就背我,我十五歲時,他還背過我,在屋里走啊走啊。”
我們在小白樓前照了相,爸爸指著街道旁的空地,“就在這地方,排著一溜人力車,天津人叫‘膠皮,不問價錢,上去就走。”他又指著一座臨近的小樓,“這就是周金子的家。周金子是個妓女,我忘記了是什么闊老爺花了一萬塊錢,把她買來做姨太太。這座小洋樓就是專門為她蓋的。為什么叫金子,一萬塊錢,太貴重了,像金子一樣。”他說那時他特別想看看周金子的模樣,可她不大出來,偶爾在夏天,洗了澡出來一下,只是在陽臺上一晃,在他少年的眼睛里,他覺得她長得很美,像神仙似的。他還記得在胡同口經常看到逃難的農民,一頭挑著鍋,一頭挑著孩子,晚上叫得很慘。
說到這些,其實我想說的是,出生在舊中國的文人,他們大多從小就感到壓抑,繼而覺悟到有一股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勢力的存在,從此他們的生存就處于個人與一種勢力對峙的狀態。這成為他們無法逃脫的命運,他們也不想逃脫,他們從來無緣體味“為藝術而藝術”的閑情逸致,這才是他們的情結。
我無法說出這種勢力的名稱。在我之前,在不同的時代,它以不同的面目存在了上千年,它改變了人生存的定義,使個體的生命消失,變成一種適合于它的物質形式。無數中國人的生活被改變,而那些不甘于被改變、有獨立意識的人,就要有所作為。
寫劇本就是爸爸的作為。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才華更是上天給的。爸爸有幸被賦予了才華,他的成名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像幾乎所有當代的中國文人一樣,在二十幾歲就迸射出生命中創造的光輝。我體會他真正的才華,在于他全身心地活在自己獨特的感覺之中,登上了自己的那塊石頭。他迎接命運,他憤憤不平,他痛苦,他要反抗,一股股激流從他身邊洶涌而過,他的心被激蕩,也許他也想化為激流,或者說把自己投身進一股強大的力量里,可在他的心靈中有一個小人兒,具有把握他的更大的力量。
就由于有他的把握,他寫出《雷雨》。
那時他還在南開中學念書,有一個同學叫楊善全,他和楊善全說,我有一個故事想寫出來。這位同學就說,那你講講吧。他后來說:“我講了,講得亂七八糟,他也沒聽出所以然,只說,很復雜呀,你寫吧。”
“你們要我講繁漪是從哪兒來的,有什么原型嗎?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說出張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有什么用?講了也是白講,你們也不認識。《雷雨》這個名字,如果硬要我講,雷,是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驚醒他們;雨,是天上而來的洪水,把大地洗刷干凈。”這番話是對來采訪他的人說的。
我和爸爸一起去過他的母校清華大學,他是在清華的圖書館里寫的《雷雨》。他指給我看他老坐的位子,說:“不知廢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鋪下邊。我寫了不少的人物小傳,寫累了,就跑到外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云,湛藍的天。”
“當年圖書館的一個工作人員,他待我太好了,提供我許多書籍,原諒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他還允許我閉館之后還呆在這里寫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難忘啊!我當時就是想寫出來,從來沒有想到過發表,也沒有想過演出。”
后來,抗戰時期在重慶,我爸爸寫出了《北京人》。當時有人對《北京人》在那個時期出來有所非議,似乎認為有些不合時宜。我不這樣看,恰恰相反,從中我又一次認識了我爸爸內心里的那個小人兒,他站在自己的高度,看到那個高度所看到的世界和人。
我真心地佩服《北京人》的劇本。時常想,要具有怎樣的感悟力,體味多少不愉快,刻骨的厭惡,埋得極深的苦痛,才能寫出曾浩那樣的人物,而我爸爸那時還是個青年。我一直覺得《北京人》里每個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豐富生動。
由此我想到自己的幸運。一個有才華有靈魂的人活在我身邊,使我得以一直看著他生命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如同看著眾多的中國文化人,甚至是中國的知識界。當然我不能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等同于另外一個,但他們的命運確有共同之處。
長時間以來,爸爸和許多的人,他們都被告知他們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這種對靈魂的改造像是腦頁切除術,有時是極端的粗暴行動,例如文革;還有像輸液,把一種恐懼的藥液輸入身體里。那是一種對自身渺小卑微的恐懼,以致完全地喪失掉自我。對那種恐懼我深有體會的,在《冬之旅》這部戲中,我描寫了它。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在上初中一年級,爸爸被打倒,被揪斗。我家住的院子的大門上寫著“打倒反動權威、反革命文人曹禺”的標語,字又黑又大,貫穿整座大門。我在學校里是“黑五類”子女,不允許進教室,只能坐在教室外面,一坐就坐一天,不能動不能說話。現在回憶起來,那時不管我們做什么,怎樣做,我們的生存都不可變更地處在假定有罪的狀態下。
我發現了一個本子,封皮上是我爸爸的筆跡,寫著:十年浩劫回憶錄。關于我上面說到的情形,他寫道:“我心痛極了。我有罪,把我抓去斗,狠狠斗死了,就算了;十來歲的孩子有什么錯,為什么還要連累我的孩子們!真想緊緊抱著小方子痛哭,但孩子不干,她沒有心情受任何人的愛撫,連爸爸也不能勉強她。但我知道她是愛爸爸的,她濕潤的眼睛對我閃出憐憫的光。”
有一段時間,爸爸被關在牛棚里不能回家,早上讓他們到馬路上掃大街,小孩子就用石頭砸他們。他說:“我羨慕街道上隨意路過的人,一字不識的人,沒有一點文化的人,他們真幸福,他們仍然能過著人的生活,沒有被辱罵,被抄家,被奪去一切做人應有的自由和權利。”后來,我記得放他回家了,他把自己關在屋里,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造反派命令他參加批判會,一進單位的門他就難受極了,他說:“那些人你說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是神也好,反正我惹不起。我就是孫子,也不是孫子,就是一條蟲,隨你們怎么碾。”他上班要路過一條叫“剪子巷”的胡同,看見一個老太太天天在掃地,他非常羨慕她,就想像她那樣,在胡同里有半間破房,一天天掃地,渾渾噩噩地過,茍全性命。
人民大學那時就在我家隔壁,每天從早到晚造反派都在高音喇叭里大叫大喊。我爸爸在回憶中寫道:“酷熱的夏天,本來在我的小屋里就很憋悶,現在更加不能忍耐……半夜醒來,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陣粗野的聲音,那鬼哭狼嚎使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膽戰心驚。我覺得不久這群發瘋的黑狼將包圍我,抓著我,用黑爪子抓傷我的臉、我的背,我感覺自己已縮成一團。我不愿叫醒睡著的方瑞和小歡子,她們沉沉地睡在另一間小屋里。白發的岳母癱在木板床上,一夜一夜地咳嗽。四面是烏黑的海,黑浪滾蕩著,時而漂浮起幾個沒有眼睛、沒有面目的人頭,發出聲聲慘叫……這大約是夢,我驚醒了。我勉強安慰自己,用一顆安眠藥只睡了兩三小時。”
再之后他被革命群眾“解放”,在團河農場勞動。每個禮拜六的下午,天色近晚的時辰,我就從窗子里看見他的小個子出現在遠遠的大門口。他推著自行車進了大門,然后又蹁腿騎上車,看上去挺利索。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在暮色中的樣子,脖子上系著一塊白毛巾,頭上戴一頂藍布帽子,臉上的神情有點惶惶然,又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爸爸還看過傳達室,先是在首都劇場,結果被來中國訪問的日本人發現了,就把他調到北京人藝宿舍的傳達室去,分發報紙,傳呼電話。我記得他被表揚過,因為他在食堂里每頓都只吃四分錢的菜。有一次我外婆吃白薯,把皮剝掉,他覺得浪費,就把白薯皮吃下去。我有爸爸在那個時期的一張照片,他坐在傳達室的一張破桌子前面,手拿報紙,身后的墻上布滿水印,臉上倒是樂呵呵的。
我了解爸爸,他不是一個斗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容易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的人。但我深知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的生命是一種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態,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動,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滿了矛盾的,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當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而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的力量,絕望和恐懼就把他壓垮了。
我說的那本“十年浩劫回憶錄”是一個很薄的練習本,寫了不到一半,那上面的最后一行字是:當時,我整天擔心隨時被抓進去……

上圖:1954年6月,曹禺(右)和焦菊隱參加北京人藝院慶大會。圖/新華下圖:1962年,曹禺(右)與老舍合影。攝影/馬喬
爸爸給我講過,他得知粉碎“四人幫”消息的情形。那時候我媽媽已在1974年去世了,妹妹從部隊復員,他倆住在一起。他說:小歡子從外面回家來,走到我床前,我那會兒天天吃很多安眠藥,和廢人一樣;小歡子兩眼發光,對我說,爸!咱們得救啦!
“我不信,不敢信。怕,怕那不是真的,還怕很多。我跑到大街上,那會兒已經是夜里了,我走呀走呀,看到多少家的窗口里亮著燈光,整座樓都是亮的,我忽然感到難以支持,靠在一棵樹上。我覺得自己的心臟的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老天爺啊!沒有經歷過的人不可能明白,那種深重的絕望把人箍得有多么緊!我想我是從大地獄里逃出來啦!”
回憶至此,我不由得想起爸爸曾經講起的一段經歷。那是1949年。他從上海坐船到香港,和一些人一起再坐輪船到了山東解放區,又到了北平。我不能肯定準確的路線,但這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他輾轉行程的目的,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在開國大典前,他是慶祝游行活動的組織者之一,身上帶著很多的公款,他讓我媽媽在住處守著裝錢的包,寸步不離。他還擔任了龐大的鑼鼓秧歌隊的一名指揮。他那時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我簡直難以想象他會怎樣指揮那雄壯歡騰的隊伍,但我能想象得出他本人激動發暈的樣子。他的這個身份極少被提起,在這里我覺得值得一提。
粉碎“四人幫”后,我爸爸的社會活動漸漸多起來,頭銜也越來越多,他的時間幾乎被各種各樣的活動填滿。每次活動回來,他一陣風似的從門外進來,腳步匆匆,進屋后把衣服一脫就倒在沙發上。他總是弄得十分疲倦,人好像被抽空了似的。
有一回他回到家,精疲力竭往沙發上一倒,我跟過去坐下,同情地說:“真夠忙的。”他緩過點神兒來,說:“無聊就是了,沒點兒意思。”他一下子就把話說到根兒上去。“一天到晚瞎敷衍,說點這個說點那個,就是渾蛋唄!沒法子。”
我聽慣了他罵自己,就笑笑。他又說:“我現在的腦子是空空洞洞,一無所有呀!”
過了一會兒,他見我還坐在旁邊,就又對我說:“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一本賬,我寫不出東西是我自己的賬。你別以為我苦惱,你苦你的惱吧!”
千真萬確,我親眼看到一種痛苦持續不斷地困擾著他。這痛苦不像“文革”時期的恐懼那樣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幸免。這痛苦是只屬于他自己的。我曾經反復琢磨這份痛苦的含義,我猜想:痛苦大約像是一把鑰匙,惟有這把鑰匙能打開他的心靈之門。他知道這一點,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種欣慰。然而他并不去打開那扇門,他只是經常地撫摸著這把鑰匙,感受鑰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甚至成為一種獨特的游戲。真正的他則永遠被鎖在門的里面。也許里面已經人去樓空,他不知道,也并不真的想知道。但是痛苦確實是痛苦,絕沒有摻一點假。
有的上午他坐在沙發上看報,看著看著睡著了。電話鈴一響把他鬧醒,電話總是要他開會、題字、看戲、評獎之類的事兒。他一接電話就清醒了,人也精神了,什么事都應承下來。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有活動,有時一天有四個日程,日歷本兒上記得滿滿的:追悼會,法國議會代表團,送機場,英國大使館,等等。
每次參加活動回到家,他都極為疲倦,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沮喪。當然也有挺得意的時候,但這樣的時候不多。他心里很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有一次他和我說,我是用社會活動麻醉自己,我想寫,寫不出,痛苦,就用社會工作來充塞時間。他感嘆道:這么下去怎么得了。
然而,長時間的寂寞又會使他煩躁。他坐在桌前翻手邊的東西,毫不相干的雜志,又走到書柜前漫無目的地找書,讀出一本本書的名字;他在屋子里東走西走,他的臉這時候繃得緊緊的;我看見了,走過去摸摸他的臉,他站住,松懈下來,對我說:“不行了,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出來那個勁兒,可是像是不大行了。”有那么一會兒,我們互相看著,我多么地理解他因而可憐他。事情是多么明白啊!我本想安慰他,才摸摸他的臉,可是我什么也沒能做到。
爸爸得過嚴重的神經官能癥,多年來他的睡眠必須要靠安眠藥。吃了安眠藥之后,他就大大地放松了,種種潛意識都變成話語,像地下的泉水一樣往外冒。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床頭燈的直射下亮得嚇人,我就坐在他身邊,可他并沒有看見我,而望著他活生生的痛苦。
“我痛苦,我太不快樂了,我老覺得我現在被包圍著,做人真難哪!我要坦白出來,我怎么自私怎么壞,我要說心里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我最恨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沒有一個沒壞心眼兒,禽獸比他們好,恨就恨,愛就愛。”“昨晚那個大使,說什么偉大的作家,了不起的作家,狗屁呀!我聽著一點不高興,我想得太大了。我想但丁,想托爾斯泰。”他頓住一口氣,然后深深地吐出來,“都七老八十了,還成什么呀!我呀,在這個世界上白白過了一輩子,但我有一個最大的所得,我悟啊!這個世界實在不高明。人哪,是個丑惡的東西,可是也不,人又那么地吸引你……”
他什么都講,毫無顧慮,他總是為自己一生中所犯的各種錯誤、失當的行為,反復思慮、后悔。有時候他拉著我的手,“小方子,你逼我吧,不逼不行啊!我要寫東西,非寫不可!”他嘴在臉上用力地抿緊,目光灼灼,閃動著生命的光焰,“我要做一個新人,忘掉過去的荒誕和疑慮,我要沉默,我要往生活的深處鉆,放棄這個‘嘴的生活,用腳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寫真實的人生。”他的話像文章一樣,思路暢通之極。
多少這樣的時光,我已經睡下,他連聲地叫我,接著開始他的傾吐。床頭燈照著我們,他立下志愿。
在爸爸去世后,我和妹妹整理了他給我們的信,一大部分的信是他1981年到1983年間從上海寫給我們的,那時他準備把解放前寫了兩幕的未完成的劇本《橋》寫出來,那一段時間的信幾乎都說到寫作的問題。
他在信里說:“這幾年,我要追回已逝的時間,再寫點東西,不然我情愿不活下去。爸爸僅靠年輕時寫了一點東西維持精神上的生活,實在不行。”他又說:“爸爸最近才悟到,沒有一定的工作方向,隨遇而安,浪費青春和中年時光,這是最可憐的,想起來甚至覺得慘痛。只有在暮年猛追一陣,補去已逝的時間。但創作真是極艱苦的勞作,時常費日日夜夜的時間寫的那一點東西,一遇到走不通想不通的關,又得返工重寫。一部稿子不知要改多少遍,現在爸爸連一個草稿,不,一個真正的大綱都沒有搞成。當然真有一個結實的大綱與思想,寫下去只是費時間,倒不會氣餒。”
那一陣子,他找了好多人談話,搜尋材料,“我現在為了自己最后的創作下了大決心,堅決搞下去,只有乘這股熱氣、這點靈氣好寫下去。我多年沒有這種感覺,沒有這種創作的欲望了,難得能寫,想寫,這對我來說是一刻千金的時候。”在這段話之后他加了括號,括號里寫著,“我也許搞不出來,但這個戲的大綱必須乘這段時間弄出來,因此北京人藝三十周年、全國文聯開會都不能參加。這個創作不能放下,我知道一放下就完了,而完了,我最后的機會也就完了,我的生命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1981年11月29日的信里,他寫道:“最近我十分認識一切事情要辦好,無論是求學與寫作,都需要愉快的心情。不要以為‘心情本來就‘壞,怎么就會好起來?我的經驗是愉快的心情可以由自己爭取得到的。大約必須鉆進工作或學問中去,萬不可怕苦。要苦干,干就會從中得到興味,對學問的愛好,對工作的感情。……愛因斯坦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他說自己一生的成就便從這句話得益最多。我要加一句:‘著迷是最好的朋友。”
1983年初,他在信中寫:“我正在寫作,每日夜二時或三時四時起來不等。干上四小時,頭昏眼花,只好擱筆,但總算有點進展。寫作之難,大約不亞于你在醫學院攻讀醫學。”這封信是寫給我在大學里學醫的妹妹的。“時常干了一個月的工夫,寫好的東西,現在一看,不成樣子,又把它完全劃去。去年春日、暑期的計劃與大綱,今日看來絕不能用,太淺,太俗,也太無意義,只好全部作為廢紙。然而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像是站得住!這一點看來站得住的東西,確實由于我這一兩年下的功夫得來的。雖然這一兩年的稿子終成了廢稿,但沒有這些廢稿中的思想感情,經過一再篩濾,揚棄,是不可能造成現在這點比較站得住的東西。我覺得以往用的功夫與精力并不是白用的。”
4月的又一封信里,他說:“目前我確有些氣餒,但我終不認輸,只能向前干,向前干。”
到了1985年晚些時候,我在他的信里看到這樣的話,“心事并不頹唐,還想有所作為,只是年老體衰,何日大去是不可測的。”
當他去世很久之后,我的腦子里越來越多地冒出過去的美好時光。那時我家住在鐵獅子胡同三號,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樹,春天花影滿地。爸爸的書房是一排小北房里的一間,被前面高大的房子擋住了陽光。窗子上掛著白窗簾,門前我媽媽種了一畦晚香玉,夏天開花的時候,那潔白碩大的晚香玉就像一個個朝天的小喇叭,美麗極了,也香極了。我和院子里的孩子在海棠樹下跳皮筋,一扭頭總能看見爸爸趴在窗前的書桌上。夏天,書桌上放著一大盆冰塊,我爸爸寫作時就光著膀子。有的時候看到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臉上有些陰沉。他會很突然地劇烈地撓他的頭頂,就像腦袋里憋著千頭萬緒,只有拼命地痛快淋漓地撓頭才能把它們梳理清楚。我很慶幸在記憶里留存著這些他創作的景象。
年老后,他也會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趴在客廳的方桌上寫些什么。我手里有一張上面寫著一些字的白紙——“為什么一個字也寫不出。天沉著臉,像是又要下雪,其實方才還是亮晶晶的,怎能一轉眼就變成這樣一副討人嫌厭的樣子。這個天就像我,一天能幾個神氣,說明心中有怨氣。但天不應該有什么內心的活動。我是人,人卻不能不有各種變化。譬如我總像在等待什么,其實我什么也不等待。”
也許他始終有所期待,期待奇跡的出現,可奇跡沒有來,不肯再來了。我知道他開過若干個頭,但據他說總是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我問過他為什么?他說也不是害怕,就是覺得不對頭,覺著可能出錯。我想我能理解他。偶爾,我也想,這是不是他下意識為自己找到的一種借口呢?難道他真的就不能戰勝內心的魔鬼?不能解放自己?我無法得出結論。
多年以來,我爸爸的手邊一直有好幾個本子,有活頁本,有很小的筆記本,也有學生用的橫格本,本子里內容紛繁,有他的斷想,有日記,有一篇篇的人物對話和他自己寫的詩,最多的是他想寫的戲的提綱。
有一個叫做《黑店》的戲,提綱他已經想得很細了。人物表有:童五、張儉、劉恭、刁仆和柳童氏。他寫下了他們的性格特征,他們的身世,互相間的關系與發展,還有一場場的對話。
關于《黑店》,他寫道:“天地造物,有如蚊蟲,有如雪豹,有如豺狼,有如狐貍,但有的是人,更妙的是真人。風暴中有靜靜的草舍,雷電中有安靜的美好的心,它似高山巖石,似野天信鳥,它忠誠,卻忘記人間如何丑惡。黑店是人間,是人住了一生的地方,平和靜穆是一切事物,但事物的內中卻疾風暴雨。”
還有一個戲,劇名叫做:《外面下著雨》。寫的是一對老夫少妻,下雨天在屋子里共度時光的情形,是個獨幕劇的構思。我還發現他在1987年寫下的斷想,其實也是一個戲的構思。一個人物叫:膽大;另一個叫:膽小。“膽大”是一個好沖動、自以為是、好冒頭出問題的人,偏說別人不敢說的話。“膽小”是事事害怕,處處設防,惟恐戴上枷鎖的人。再有一個人物叫做:神。“神”冷酷、專橫,把膽大和膽小都壓在大山下面。在宇宙洪荒之中,大地震怒,把神也壓在了大山惡石之下,于是有了神、膽大、膽小三人的對話。
在他的本子里,我還看到他要寫一個愛聽好話的人和一個說謊話的人;一個能說的騙子和一個專愛受騙的傻子,外加一個不正直的聰明鬼。他還想寫“斗戰勝佛”孫悟空的戲,寫如來……
當我翻看這些東西,從字里行間,我強烈地感到我爸爸對各種人物懷著極大的興趣和熱情,他腦子里那部創造的機器一直在運轉不停,人生的問題一個個像滾珠似的,在他的腦子里發出噠噠噠的清脆的聲響;在他心靈的大廳中,他既是講述人又是聽眾,思想的自由的回聲在他的身體里振蕩。直到他的病使他不得不放棄,不得不離開他心里各色各樣的人物;一旦離開他們,他感到那樣孤獨。他的小本子上有一首詩,表達了內心的感覺:
孤單,寂寞,像一個罐頭抽盡空氣,
我在壓縮的黑暗中大喊,沒有聲息。
孤單,寂寞,在五千丈深的海底,
我渾身陰冷,有許多怪魚在身邊滑去。
孤單,寂寞,在干枯無邊的沙地,
罩在白熱的天空下,我張嘴望著太陽喘氣。
孤單,寂寞,跌落在深血彌漫的地獄,
我沉沒在冤魂的嘶喊中,恐懼。
爸爸去世后,巴金伯伯的女兒打電話和我說:我爸說曹禺真可惜,他就這么走了,他心里有好多好東西,他把它們都帶走了。
這話巴金伯伯老早在給我爸的信里就說過,他說:“家寶,你要寫,你心里有真寶貝,你要把它們拿出來。”
當年我爸爸寫出《雷雨》之后,給了他的好朋友、中學同學章靳以。當時章靳以、鄭振鐸和巴金一起在辦《文學季刊》。靳以叔叔把劇本放在抽屜里,放了一年,大約因為我爸爸和他的關系太近了,反而覺得不好講話。我曾問過我爸爸:你為什么不問問呢?他說:“那時候我真是不在乎,我知道那是好東西,站得住。”一年后,巴金伯伯看到了《雷雨》,讀過后立刻決定在《文學季刊》上發表。
現在我確實懂得了,爸爸在年輕時真是非常的自信。這是一種多么大的幸福。然而老年之后,那股自信早已不知去向,不知為何物了。他常常懷疑自己寫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好,懷疑它們的價值。我勸他不要想了,因為這不是他的事。
“你寫了劇本,盡了你的力,以后就由時間去衡量了。”我對他說。
“那我的戲是不是還算經得住時間考驗的?”
“你說呢?”我反問他。
“你說呢?”他又問我。
我想他心里是有答案的。在他重訪母校南開中學時,為中學生們講話,他說:“我一生都有這樣的感覺,人這個東西是非常復雜的,人又是非常寶貴的。人啊,還是極應當把他搞清楚的。無論做學問,做什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這終究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在爸爸1982年6月10日給我的信里,他寫道:“一個作家必須有真正的思想。一個人沒有思想便不成其為人,更何況一個作家。其實向往著光明的思想才能使人寫出好東西來,你以為如何?希望你能真正在創作中得到平靜快樂的心情。”
在他1982年7月13日給我的信里,他說:“……你必須有一個高尚的靈魂!卑污的靈魂是寫不出真正的人會稱贊的東西的。我的話不是給木頭人、木頭腦袋寫的。你要經常想想,揣摩一下,體會一下,看看自己相差多遠。‘迷在寫作里,那怎么行?”
今天再看他對我說的這些話,我想我沒有辜負這份深切的父女之情。我走進了他指給我的迷人的創作境界,他曾經在這里獲得了極大的享受。如今我終于也享受到了。
夏天里的一個上午,我爸爸坐在家中的沙發上看報紙,屋子里很安靜。忽然聽見一種怪聲音,我驚疑地朝他望去,聲音正是他發出來的。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文章,引起何種感想,他把腔調拖得長長的,用一種怪聲唱起來,像唱戲一樣;我盯住他看,他愈發提高嗓門兒,還是唱同一句詞:“可怕呀,可怕呀,真是可怕呀!”
我笑著走過去,問:“爸,什么可怕?”
他把一句“可怕”唱完,回答我:“可怕,什么都可怕。不是嗎。”
我爸爸,他骨子里真的是一個太真誠的人,心里的快活和悲哀就像地下的泉水一樣,有一點點壓力就止不住一股股地冒出來。想來那就是他的天性,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那么難過。
在我的一個本子里,一直夾著一張紙,上面是我抄下來的爸爸寫給別人的一段話,現在再看這段話,感到像是對他本人性格的一種說明:
“萬不能失去‘童心。童心是一切好奇,創作的根源。童心使你能經受磨煉,一切空虛、寂寞、孤單、精神的饑餓、身體的折磨與魔鬼的誘惑,只有‘童心這個噴不盡的火山口,把它們吞噬干凈。你會向真純、莊嚴、崇高的人生大道一直向前闖,不懼一切。”
現在是2015年2月,《冬之旅》的話劇1月份剛在北京演出了三場,得到的回應之大出乎我意料。我最感欣慰的是人們理解我,理解我想說什么、在想什么,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就更加理解了我的爸爸,理解他們那一代人。而我們是他們的延續,他們就在我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