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毳
無國亦無界:解讀電影《英國病人》中的民族主義
毛毳

電影《英國病人》劇照
浩茫無跡的沙漠,只余云朵墨黑的剪影,一架老式飛機穿行其間,渺如滄海一粟,這就是電影《英國病人》的基調——蒼涼、夢幻、多元。這部改編自加拿大天才作家邁克爾·翁達杰同名小說的影片,同時斬獲奧斯卡九項大獎,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級經典影片。本片的取景跨越了兩大洲,既有撒哈拉沙漠的遼闊壯美,也有意大利小鎮的寧靜典雅,展現了多民族文化的沖擊與融合,讓各地觀眾產生了充分的文化認同感。
油畫般柔美的畫面,如慕如泣的配樂,訴說著愛情的溫柔與哀傷。二戰末期,一位“英國病人”遭遇空難,被燒得面目全非,在小鎮的修道院中,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時光。同時,陪伴他的加拿大女護士漢娜與錫克族士兵基普墜入了愛河。原來這位“英國病人”的真實身份是匈牙利籍歷史學家艾瑪殊,在一次沙漠考察中,他與已為人妻的英倫玫瑰凱瑟琳相識相愛。凱瑟琳的丈夫杰佛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想要三人同歸于盡,導致凱瑟琳不幸受了重傷。艾瑪殊在沙漠中苦苦尋求醫療援助,卻因為名字可疑被當作德軍間諜,當他歷盡艱辛重返沙漠時,凱瑟琳早已在黑暗的山洞里香消玉殞……兩段跨越時空不分國籍的愛情,被這位神秘的“英國病人”連接到了一起,戰爭讓他們相識,也讓他們毀滅。本文對英國、加拿大、匈牙利、印度之間的民族關系及文化關系進行比較,探討多元文化背景下世界的和平與安定。
鈷藍天空下,連綿起伏的是赭黃色沙丘,一會兒變幻成荒蕪的山巒,一會兒變幻成筆墨勾勒的線條。這時那首名為《愛情,愛情》的匈牙利民謠從遠方傳來,伴隨著阿拉伯人的呢喃,踏著貝都音牧人的足音……導演安東尼·明格拉在談起這部影片的成功之處時,幽默地說:“《英國病人》喜歡在人物的國籍上做文章,我就在電影配樂的地域性上玩一些花招,沒想到起了出奇制勝的效果。”
作為第69屆奧斯卡金像獎九項大獎得主,相比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萬眾矚目的獎項,可能大多數
人并未注意到《英國病人》獲得最佳配樂獎。對一部電影而言,氣勢磅礴、場面宏大、劇情起伏、表演出彩固然都很重要,但誰也不能否定,音樂語言具有一種跨越民族的感染力,最貼近電影的靈魂,同時也最難把握。音樂在《英國病人》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擔任本片配樂的是法國著名電影音樂大師蓋布瑞爾·雅德,在此前的作品電影《巴黎野玫瑰》中,他實現了溫柔浪漫和悲涼傷感兩種曲風的完美轉換,以此蜚聲世界樂壇。眾所周知,一些影片會采用商業性很強的歌曲來拼湊所謂的電影專輯,而本片的音樂則是蓋布瑞爾精心創作的一張原聲大碟,用28個樂段,長達75分鐘的天籟之音傳達出了一種滄桑、悠遠而孤獨的情懷,與近年來許多商業大片千篇一律的美式配樂有著天壤之別。
為了配合影片的敘事方式,配樂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巴洛克式的古典音樂,第二類是獨具特色的匈牙利傳統民謠,兩種不同特質的音樂放在這部影片中,引領觀眾跟隨英國病人的思緒,在撒哈拉沙漠與意大利小鎮穿梭,在回憶與現實中游走。
第一類音樂承襲了蓋布瑞爾的一貫風格,采用管樂獨奏配合弦樂合奏,體現出一種精致的復古之美。最具代表性的是那首“Kip’s Light”(基普的燈),這首配樂出現在影片后段,在與世隔絕的修道院時光里,一向忠厚老實的基普,給了漢娜一個驚喜:他在修道院門口的小路兩旁擺滿了蠟燭,幽深的黑暗中,漢娜沿著燭光前進,盡頭是一座古老的教堂,基普用繩索做成升降秋千,帶她近距離觀賞教堂美麗的壁畫。配樂伴隨著這段浪漫唯美的長鏡頭緩緩響起,開頭采用鋼琴獨奏,像燭火隨風搖曳,又好似漢娜小鹿般輕盈的步伐。后段多種樂器的和鳴絢麗華美,與教堂文藝復興時期的壁畫交相輝映,將這個浪漫的場景渲染得淋漓盡致。第二類音樂則單獨采用人聲吟唱,洋溢著古樸醇厚的美。在影片的開篇和結尾分別出現的“The English Patient”以及“As far as Florence”當屬其中翹楚,在那些由飛機、沙漠、風沙、戰爭組成的畫面中,響起了匈牙利歌手瑪姐·斯巴蒂安的歌聲,孤獨的顫音,飽含著憂傷,揮之不去。像影片中凱瑟琳所說,乍一聽讓人誤認為是阿拉伯民歌,可這些讓人聯想起茫茫沙漠的曲子,竟是地地道道的匈牙利民謠。如此得特別,為揭示英國病人的真實身份做了鋪墊,也暗示了本片“無國無界”的主題。好的配樂不僅要悅耳,更要充分體現影片的特質,就像電影《日瓦戈醫生》中法國作曲家莫里斯·賈爾創作的那些樂曲,旋律并不復雜,卻營造出了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纏綿,特別是“拉拉主題曲”,被譽為電影史上最經典的配樂之一。這些匈牙利特色音樂可謂是本片的點睛之筆。
《英國病人》中的配樂風格跨度很大,兼具東西方文化的魅力,充分顯示了這部電影的多元文化背景,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影片借助愛情表達的“無國無界”和渴望和平的情感。
二戰爆發不久,橫貫北非的薩拉哈沙漠迎來了這樣一批青年,他們長時間在無人區進行歷史文化考察,哪怕外面的世界戰火喧天,他們仍在桃花源中自得其樂。在某個繁星滿天的夜晚,大家生起篝火,聚會表演,外貌英俊的匈牙利貴族艾瑪殊對美麗端莊的凱瑟琳一見鐘情,這本來是一段皆大歡喜的浪漫佳話,但是一個巨大的問題擺在眼前,凱瑟琳是一個已婚女人,橫亙在他們面前的是倫理的溝壑。婚姻倫理問題是這段愛情的第一個爭論點。這個爭論點的白熱化體現在影片結尾,艾瑪殊為了解救凱瑟琳,不惜用地圖換取德軍的一架飛機,明知自己是在出賣朋友,顛覆戰局,背叛國家,但艾瑪殊毅然選擇了飛蛾撲烈火。這一舉動引發了本片的第二個爭論點——國籍與民族認同問題。
涉及婚姻方面倫理的電影作品并不少見,其中不乏《安娜·卡列尼娜》《失樂園》等名作,一部優秀的電影作品,不一定要塑造一個在道德上毫無缺陷的楷模,而是應該更具有倫理方面的人文關懷。《英國病人》中的凱瑟琳與丈夫杰佛青梅竹馬、門當戶對,雖然恩愛,但他們的感情卻只是游走在庸碌生活的表面,而當她與艾瑪殊相愛時,可以感受到靈魂在交流。當汽車被風沙掩埋時,他們生死相依;當二人在開羅的房間幽會時,他們感受著互相占有的意義;當凱瑟琳將僅存的求生希望托付于艾瑪殊時,他們彼此成為了靈魂的伴侶。凱瑟琳與艾瑪殊的愛不僅限于肉體的欲望解禁,更打破了國籍、戰爭、婚姻的枷鎖,獲得了精神上的富足,向理想中的和諧境界發展,這樣的“破戒”旨在將人性從生命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這是一個由國籍鑄成的悲劇,而相比而言,本片中的另外一段愛情——加拿大護士漢娜與錫克族士兵基普,他們的愛情清新、浪漫、單純。漢娜在戰爭
中接連失去了男友、朋友,因此萌生出借助修道院生活淡忘痛苦的念頭。拆彈專家基普古銅色的皮膚和總是包著白頭巾的神秘裝扮深深地吸引了她,就連艾瑪殊也明顯察覺到了——“那個男孩一進來,你說話的聲音就變了。”戰爭結束后,基普踏上了下一站以命相博的旅途,漢娜理智地選擇分手,這段愛情的無疾而終不僅僅是因為未來道路的不同選擇,歸根結底還是民族文化的差異所致。
二人分別代表著東西方文化,他們在生活中明顯感受到了無形的溝壑——漢娜身后的白人文化壓抑、遏制甚至奴役著印度文化。就像基普總是朗讀不好那本舊書,引得艾瑪殊一次次糾正他,印度文化當時正被西方文化同化著,印度本身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但結果卻是邯鄲學步,最終導致基普發泄道:“我沒辦法按你的方式繼續讀下去了。”基普將漢娜被基督教文化打動視為理所當然,但被古銅色皮膚與長發吸引的漢娜,在靈魂深處真的了解神秘古老的印度文化嗎?雙方無法安然無恙的跨越東西方文化的鴻溝,造成了這段感情令人惋惜的結局。
透過兩段風格迥異的愛情,影片闡釋了很多模糊、微妙、似乎不可言傳的愛情動因,實則一致指向的都是民族文化的差異。
《英國病人》可以說是一部反戰電影,但不同于主流的批判視角,它對戰爭的正義性不感興趣,而是強調戰爭造成的平等破壞性。得知艾瑪殊交給德軍地圖,馬鐸憤怒地質問他,“你知道你的這一舉動會使千萬人喪命嗎?”艾瑪殊冷漠地回答:“已經有很多人在戰爭中喪命了。”當最親愛的人接連死去,漢娜選擇不聽任何人的號令,不再為任何偉大的主義奔走,專心留在修道院,照顧她的英國病人。我們可以在道德方面譴責他們,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們只是被戰爭奪走了一切的普通人,普通人無心關注勝利,而更在意自己所失去的東西。戰爭讓愛情黯淡,讓信任瓦解,讓生活的憧憬變成焦土與廢墟。在戰爭面前,所有民族都會遭受打擊,這使各個民族轉向了相對平等的一面。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構建了一個自由國度,在那里身份不再重要,世界上的每個角落都可以到達。艾瑪殊正是一個生活在那個世界的人,不屬于任何國家,也不屬于任何人。他習慣了風餐露宿、穿梭于多個國家的生活,頭腦中已沒有清晰的國界線,因此他迷戀沒有地理位置的世界,就像迷戀凱瑟琳鎖骨之間的凹陷,“這里歸我了,我要叫它艾瑪殊海峽”,可恰恰是國籍,這個民族身份的標識,給了他致命的創傷,因為被誤認作德國人而痛失愛人,又因為駕駛德國飛機被擊落燒傷。只有當他喪失了健康,面目全非,身體殘疾到無法自理,甚至只剩下1/4肺葉,人人皆知他來日無多時,才能真正放下國籍、放下政治立場,做一個沒有過去、沒有身份的無臉人,只可惜韶華已逝,空留嗟嘆。這位博學多才的歷史學者,擁有獨特的地理觀點與社會史觀,艾瑪殊陶醉文化而憎恨國籍,堅信只有成為一個沒有民族觀念的人,才能真正不帶主觀情感地欣賞各國文化,其本質便是追求一種民族文化的平等。
原著作者邁克爾·翁達杰將自己的成長經歷融入了本片,他出生于斯里蘭卡的一個富商家庭,同時擁有荷蘭、僧伽羅人、泰米爾人的血統,少年時代的他隨父母移居倫敦,開始了“外鄉人”身份的生活。這樣的童年讓他對國籍、民族這樣的詞匯尤為敏感,同時也是他追求跨文化跨國界寫作精神的重要動力,最終成就了《英國病人》這樣一部“世界作品”。因此影片中的很多情節都在追求“消除界限”的境界,漢娜在修道院彈奏的是巴赫的鋼琴曲,艾瑪殊的科考隊來自世界各地,體現了探索科學與追求藝術是不分國界的。當艾瑪殊駕駛德國飛機,被盟軍的炮彈擊落時,是一群全無國界觀念的貝都因牧民對重傷之下丑陋的他伸出援手。在影片的結尾,這兩段愛情中的主角,打破了心中重重隔閡,將戰爭帶來的傷痛忘卻,走向了未來的生活,這個結局象征著消除界限之后的涅磐重生,每個人都走出了心靈的壁壘,找到了精神的自由。
《英國病人》一方面極力渲染多元的民族文化,一方面構建了“無國無界”的理想境界。凱瑟琳的遺言正好傳達出影片的靈魂:“我已別無所求了,只想跟著你漫步天國,去一個沒有地圖的樂土,那里充滿沐浴在愛河的人,不分種族。”消除了國家、政治、宗教、種族等等界限后,每個民族都有著逃離戰爭渴望和平的愿望,都在堅定地守望著精神的樂土,這一理想如同影片結束時飛機上飄揚的潔白絲巾,在永遠蒼茫寂寞的沙漠中,幻化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蓮花。
【作者簡介】毛毳,女,山東淄博人,山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語用學,話語分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