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柳
小說中的電影藝術:“看”《尤利西斯》的空間形式
何柳

電影《尤利西斯》海報

小說《尤利西斯》封面
電影自19世紀末問世以來,就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兩種藝術形式相互影響相互借鑒。作為文學藝術大師的喬伊斯就被電影藝術的表現方式深深吸引,不僅寫劇本、劇評,還經營過電影院,并把自己豐富的電影經驗巧妙地運用到《尤利西斯》的創作中,使小說具有獨特的電影化風格。電影藝術家也很早就注意到《尤利西斯》中的電影化手法,有過數次對其進行電影改編的嘗試,目前能夠見到的電影改編片主要有《尤利西斯》 (1967)與《布盧姆》(2003)兩部。
作為現代派文學的巨著,《尤利西斯》無論從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與傳統小說背道而馳。全書以三個都柏林人在18個小時內的活動為主線,穿插描寫了出現在人物潛意識流程中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某些事件。通過借助三個反英雄人物布盧姆、斯蒂芬和莫莉的內心思緒,淋漓盡致地展示了現代高度發達的物質社會對人們思想和精神造成的扭曲和異化,折射出西方現代社會嚴重的精神危機。在敘事技巧方面,喬伊斯也背離慣例,突破了傳統小說中的時空界限,力求取得空間的立體效果。空間形式不僅是喬伊斯技巧的一部分,更是內容的一部分,它也是理解喬伊斯試圖展現的現代人多元、復雜的內心世界的一部分。因此,要想真正地洞察喬伊斯對現代小說的
貢獻,理解和把握《尤利西斯》的空間敘事藝術技巧無疑是至關重要的。本文以弗蘭克的空間形式理論為基礎,從空間并置、意識流技巧、多角度敘事和重復敘事幾方面分析《尤利西斯》的空間形式特征,以揭示這部小說藝術手法的先鋒性和開拓性。
小說歷來被視作一種時間的藝術,其故事情節按照時間序列展開,而傳統的小說敘事理論也傾向于對時間的研究。20世紀中后期,受“空間轉向”的影響,空間問題成為敘事學探討的焦點,文學作品中的空間得到了極大的強調和重視。“空間形式”這個概念最早由美國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弗蘭克在《現代小說的空間形式》中提出來。他用空間形式形象地概括了現代小說敘事結構發生的變化。空間形式就是“與造型藝術里所出現的發展相對應的……文學補充物…… 二者都試圖克服包含在其中的時間因素”。[1]這篇論文使評論界正式開始了對文學作品中空間形式問題的關注。越來越多的學者從不同角度探究文學的空間形式,使該理論得以不斷發展和完善。在《作為人造物的小說:當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中,杰羅姆·科林柯維支用空間形式理論審視和評析了美國當代小說。巴赫金借用愛因斯坦相對論闡述了“時空體”概念,顯示了他對文學作品的敘事空間的關注。他認為“小說人物也存在于特定時空體中。時空體是時間在空間中物質化的首要方式,也是表征小說各種主題要素的手段”。[2]巴什拉的《空間詩學》從心理學的角度研究讀者對空間意象的現象學感知。米切爾森在《文學中的空間形式——走向一種總體理論》中論述了文學空間的四種類型:“字面層,即文本的物理存在;描述層,即作品中的表征、模仿或所指的世界;文本表現的事件序列,即傳統意義上的時間形式;故事背后的形而上空間,可以理解為生成意義的系統。”[3]戈特弗里德·本提出了小說的桔狀結構:“小說是像一個桔子一樣來建構的。一個桔子由數目眾多的瓣、水果的單個的斷片、薄片諸如此類的東西組成,它們都相互緊挨著(毗鄰——萊辛的術語),具有同等的價值……但是它們并不向外趨向于空間,而是趨向于中間,趨向于白色堅韌的莖……這個堅韌的莖是表型,是存在——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各部分之間是沒有任何別的關系的。”[4]龍迪勇在《空間形式:現代小說的敘事結構》中著重介紹了現代小說敘事空間形式的常見類型,如中國套盒、圓圈式結構、鏈條式結構等,并明確提出:“構成現代小說空間形式的要件正是時間, 或者說時間系列。只有在完全弄清楚了小說的時間線索, 并對整部小說的結構有了整體的把握之后, 這種空間才能在讀者的意識中呈現出來。”[5]
空間形式是小說敘述模式“陌生化”的一種藝術手法。文本通過并置、印象主義、重復疊加、意識流敘事等技巧的使用,徹底打碎敘事的時間順序和因果之鏈,事件與事件不再具有邏輯關系,他們只是生活的片段和時間的碎片。空間形式不僅包括客觀的創作手法,也包含了主觀的審美過程。閱讀空間形式的小說“要求才智與記憶”[6],面對一系列開放的、散亂的敘述、意象和事件,讀者要積極參與文本解讀的創造,在頭腦中把可能相關的場景重新組合,從而建構起新的故事框架。
“并置”是弗蘭克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離于敘述過程之外的各種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聯系,使它們在文本中取得連續的參照與前后參照,從而結成一個整體。”[7]空間形式就是割裂時間鏈,消解故事的線性發展,在空間上并置所有的場景、事件、意象,使文本的統一性不是存在于時間關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間關系中。這就像電影的“蒙太奇”手法,通過鏡頭的組合關系和聯接方式來表現一個運動主體的綜合面或各個不同方面的方法,它的主要功能是表現主體的運動和共存現象。
小說第十章“游巖”,正是通過蒙太奇藝術手法,實現場景并置的空間形式建構。在這一章里喬伊斯生動地呈現了互不相關的19個場景,分別描繪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都柏林的活動。該章開頭這樣寫道:“耶穌會會長,十分可敬的約韓·康米邊邁下神父住宅的臺階,邊把光滑的懷表揣同兜內。差五分三點。還來得及,正好走到阿坦。”[8]細心的讀者會發
現,第十章的內容都是發生在這5分鐘里,作者通過空間并置的技巧把這5分鐘的時間靜止,使它游離于敘述時間之外,展現了許多人物在這五分鐘之內的活動,從而達到同時性的效果,構成了一副廣闊的空間圖畫。又如小說的第七章“艾奧勒斯”在僅一小時的物理時間里敘述了都柏林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喬伊斯并沒有將他的材料簡單地以線性順序排列起來,而是另辟蹊徑,按照報紙的排版方式,給每個部分加上新聞標題,把一則則新聞報道并置在一起。該章由63個小節組成,共用了63個新聞標題,通過用凌亂無序的標題形式,展現了空間化的都柏林:過去和現在,歷史和神話,都柏林的現代工業文明和商業文明的本質及其對人的影響。文中時間描寫遵循兩條主線:布盧姆去《自由人報》報館匯報凱斯商店的廣告圖案和斯蒂芬向該報推薦迪希校長的原稿。作者在細致描繪同一時間內發生的兩件事的同時,還穿插若干副線敘述:如布道、籌款、演講、糾紛等等。喬伊斯把多個的敘述片斷并置起來,如電影鏡頭逐一閃現,這樣零碎的蒙太奇剪切組合片斷有助于深化主題,展現都柏林現代社會的支離破碎、迷茫混亂,揭示出人們扭曲異化的精神世界。
空間形式小說中各個事件并不是完全沒有時間的雜亂排列,而是作者故意打破時間序列,讓讀者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個靜止的時間內各種事件的相互關聯上,陷入到空間的意境之中。時空變異與意識流敘事密切聯系在一起。意識流的顯著特征就是故事的敘述不是按時間順序依次直線前進,而是隨著人的意識活動,通過自由聯想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三維時空中交相出現、并列或重疊。物理時間、人物記憶和想象中的時間在意識中變得模糊,形成一種新的時空感。現代主義小說家慣用意識流的創作方法,使讀者沉浸在時間流本身之中,從而構建小說的空間結構。
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中運用的意識流形式比較廣泛,除了內心獨白、感官印象、睡夢及幻覺等形式,還包括電影中的蒙太奇技巧的創造性使用,在短暫的一天里把人的意識活動進行了無限的探索。漢弗萊把意識流小說中的蒙太奇分為時間蒙太奇和空間蒙太奇兩種類型。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多次運用時間蒙太奇的敘述手法,將人物安排在一個特定的空間內,讓其意識跨越時間的界線、自由地往返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經歷之間。如在第一章“帖雷馬科”里,關于斯蒂芬意識流的敘述:“斯蒂芬彎起一只胳膊支在粗糙的花崗石上,手掌托著前頜,目光滯留在自己那件發亮的黑上衣袖子上,盯著已經磨破的袖口。一陣痛苦,一種還不是愛情的痛苦,在折磨著他的心。她,默默無聲地,死后曾在他的夢中出現,她消瘦的軀體上套著寬大的褐壽衣,散發出一種混合著蠟和檀木的氣息;她一言不發地俯身譴責他,呼吸中隱隱地帶來一股沾濕的灰燼氣味。”[9]前兩句是喬伊斯的客觀敘述,第三句則是斯蒂芬的意識流。可以看出,在這個瞬間的回顧中,斯蒂芬現在的心情與過去的回憶并置排列。時間蒙太奇手法的效果就是使得人物意識得以隨心所欲地跨越物理時間的界限而自由地往返于過去、現在和將來之間,從而顯示出人物瞬間意識的多元化和立體感。
在《尤利西斯》精彩紛呈的意識流創作技巧中,內心獨白的使用最為頻繁。喬伊斯讓人物以第一人稱的形式直接將本人的思想與感受和盤托出,這種由直接內心獨白表現的意識有助于展現人物紛繁復雜的情感體驗,同時也拓寬了小說的藝術空間。如小說第三章幾乎全是由斯蒂芬的內心獨白構成。斯蒂芬離開學校后,漫步海灘,望著洶涌的大海浮想聯篇,感嘆于自然界滄海桑田的變化,人類世世代代的生死繁衍,以及藝術如何才能達到永恒的問題。通過傾聽斯蒂芬內心深處的聲音,讀者進入了斯蒂芬奔騰跳躍的感官印象、思緒、回憶和幻覺之中。又如第十五章關于布盧姆和斯蒂芬在妓院的經歷,主要由人物的幻覺和內心獨白完成,縱然有現實之境,在他們的眼里,也如夢如幻。這樣就使在不同時空中發生的事件可以在人物的幻覺中隨意拼奏。尤其是《尤利西斯》的最后一章,在莫莉長達40多頁,沒有標點符號的內心獨白中將其一生的經歷,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通過其意識活動融為一體。喬伊斯摒棄了傳統小說按時間順序和因果之鏈構建小說意義的方式,將莫莉置于幾乎與外界隔絕的時空間內,體現出新的時間意識和空間化效果。
敘事角度是分析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的切入點。傳統小說多采用全知的敘事方式,敘述者全知全能、無處不在。而現代主義小說家為了構建空間形式,更傾向于采用多角度敘事的方法。多角度敘事是喬伊斯重要的藝術技巧之一,他的多角度敘事與重復敘事又常融為一體。熱奈特指出重復敘事就是“幾次講述發生過一次的事”“同一事件可以講述好幾次”。[10]
《尤利西斯》就是喬伊斯多角度敘事和重復敘事結合的典型范例。在這部小說中,喬伊斯故意安排同一故事分別由幾個人講述,這樣有助于使作品形成一種立體結構,讓讀者對人物和事件形成一個全面的認識。如莫莉與博伊蘭的關系,在第四章中布盧姆知道那天下午四點博伊蘭會來自己家中與妻子幽會,他想要阻止,但又無能為力,因此整日為此事煩惱。僅布盧姆自己的意識提及此事的次數就有二三十次,除此之外小說還通過影射、比喻等手法間接暗示此事,如布盧姆買給莫莉的那本《偷情的快樂》,共出現13次。在第十五章布盧姆幻想著讓博伊蘭自己對別人講起此事。最后在第十八章莫莉通過內心獨白道出原委。這樣同一事件由不同敘述者反復講述,讀者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必須重復閱讀各種細節和暗示,把零碎片段組合起來。正如蕭乾先生所說“在藝術手法上,我覺得喬伊斯好像把一張寫就的文稿故意撕得粉碎,拋撒出去讓讀者一一拾起,自行拼湊。”[11]這種多視角敘事和重復敘事的結合,不僅顛覆了傳統的時間與空間不可逾越的界律和線性敘述,淡化了情節,而且使小說的敘述要素形成了一種網狀的空間結構,更加深刻地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
再如第一章中,當斯蒂芬和室友在海邊閑聊時,他提到都柏林海上漂浮的死尸。“一點鐘左右漲潮,它就會朝那邊浮去了,今兒個已經是第九天啦。”“淹死的人。一只帆船在空蕩蕩的海灣里順風改變著方向,等待著一團泡腫的玩意兒突然浮上來,一張腫脹的臉,鹽白色的,翻轉向太陽。我在這兒啦”。[12]從這段話里,讀者得知他已經淹死九天了,人們試圖打撈他。在第三章中,當斯蒂芬獨自漫步于海邊時,又一次提到,“九天前有個男子在少女巖的海面上淹死了”“他們正等著尸體浮上來”。[13]除了對死者出事的地點的交待,并未提供新的信息。其后的幾章避而不提海中的死尸。直到讀者幾乎遺忘它時,喬伊斯又特意安排其他人提及它。這樣的精心敘述使得一個簡單的事件,變得撲朔迷離。要想弄清實情,讀者就必須把散落在各個章節之間的有關事件的細節或片段拼湊起來,在腦海中重構它的原貌。
喬伊斯致力于文學創作的實驗與革新,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偉大開拓者,是20世紀舉世公認的文學巨匠。在《尤利西斯》的創作中,他創造性地運用電影手法,通過空間并置、意識流敘事、多角度敘事與重復敘事的技巧,營造了一種新的小說表現時空。以上空間敘事手法不僅深化了主題,用獨特的視角深刻反映了愛爾蘭乃至整個西方社會現代人精神危機,而且豐富了小說藝術的表現力,推動了現代小說藝術形式的嬗變,對后世小說有巨大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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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13]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152-155.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4年度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14G278)成果。
【作者簡介】何柳,女,四川都江堰人,湖北經濟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國現代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