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說

李貴明

I

宇宙混沌之間 大地斷裂

陸地交錯 印度和歐洲逆向穿插

俄羅斯虛構的風琴在季風中不斷升高

印度法號的聲納之外

有形袈裟的立足之地正在沉入大海

中原瓷器的身體和絲綢的蟬衣

無法抗拒拾級而上的力量

終將步入不勝寒冷的高地

在我的童年之前

創世天神開天辟地

創造高黎貢山也創造七曲云嶺

創造碧羅之雪也創造擔打力卡

創造巴顏喀拉也創造卡瓦格博

成就天山南北長城內外

成就巍巍昆侖 喀納斯湖

成就橫斷山 南北高加索

成就伊洛瓦底的日出

也成就長江金色的弧線 成就黃河的沉砂

也成就怒江的蔚藍

青藏高原大成于斯

世界屋脊 人類的避難之所

胞衣和胎盤 永恒的瓦

容器 和安置一切的祭壇

天下眾水匯聚于此 大地匯聚于此

人間萬物匯聚于此

在羌塘草原 象雄先民乘鼓飛行

苯教巫師在雍布拉康贊美中世紀之光

墨竹工卡的雪豹俯下身體

喝掉了一條溪流和自己的舌頭

高黎貢東部

傈僳人點燃火把

在黎明之前迎接祭司

哈尼人撲伏在哀牢山下

祈求一場大雪降臨

在獨龍江 一名女子在雕刻自己的臉譜

怒族人橫穿云霧中的雙麥地

尋找祭祀天地之鹽

古格王朝永居扎達 集體隱匿江湖

大成于此

天地萬物的祭司出現

她說出密咒 在流水之上

描繪長山大水的真容

II

從帕米爾高原到越南叢林

屋脊貫穿南北 漸次消隱

眾神堆積的雪 向屋檐低處流淌

成為奔騰于大地的千江萬河

護佑人類的血液和胃

在西部 森格藏布穿過伊斯蘭堡

它扎進沙漠 又浮出塵世

見證巴基斯坦的禮帽和面紗

填飽突厥人的胃 也清洗雅利安人的牙齒

養育清真廟宇 也養育佛教徒

它義無反顧 從容走向動蕩的阿拉伯海

在中部 雅魯藏布接納冰川的飛翔

橫跨東西 放生魚群 野牛和馬鹿

塑造藏人寺廟的金鼎 神山圣土

也塑造門巴人的性靈之光

旭日初升之時 我曾經在南迦巴瓦的山頂

看見雅魯藏布奔向南方

成為印度人的圣葬之所

尸骸漂浮 水流自在 因它而生的人們

死后也要 葬于它腹

在東部 祁連山南 黃河長江一萬里

縱橫上下五千年

塑造陶罐土碗 王器 甲骨文

盾幣和兵書 泥沙沉底 河床升高

周天子飲馬河岸 羌九族射日射月

中國的大河啊

吟唱羌曲三萬首 成就漢詩十萬篇

江河兩岸 人們鑄造戟鉞 箭鏃

修建長城數十遍

又 一遍一遍 拆毀它們

終于成就 炎黃兩姓黃色的臉

瀾滄江沖破橫斷萬山 執意南行

在云嶺 它聆聽藏人南下的弦子

在同樂 它指點古羌人的遷徙之舞

在云龍 它見證鹽的復雜味道

它建筑柬埔寨的吳哥之城

它沐浴泰國的佛身 它灌溉越南人的稻田

在苦難的金三角 它也澆灌 罌粟之花

從屋脊之沿落下的千江萬河

怒江 是比天空干凈的 那滴水

積雪年年融化

長河東西去 大江南北流 年復一年

撞擊天地人心

III

世界屋脊 人類的皇冠

父氏的山脈 母系的河流

縱橫體內的鮮血之源

日落時分 工業的餐桌已經擺開

英語為標準 俄羅斯語 烏爾都語 印地語

高棉語 漢語 緬語 各種官方語文

在雪白的餐布上 協商一致 通力合作

將圖紙和文件鎖進保險箱

英語用刀叉 漢語用筷子 東南亞徒手

伸向圓桌

宴席開始之前 因它而生的人們

要對山脈的心臟 眾水的流向

進行一場文明的手術

印度河 恒河 湄公河 長江黃河

納倫河 烏拉爾河 伊洛瓦底江

以及遠在北方的伊犁河

連同它們的支系 記錄在案

相繼推進核磁共振室 液體化驗室

刀 剪 鑷 鉗 拉鉤全部到場

外科手術簡易便捷 橫向截肢 縱向引流

讓江河之怒 轉動鋼鐵的葉輪

照亮人類內心的暗

萬物非主 唯我利用 乃文明之語

開天辟地不過一假說 蠱惑情緒

束縛人心 那日夜奔忙的閃光之水

是正在 從工業的指縫間溜走的

真金白銀

要對土著的拜物之禮

進行腦部神經手術 讓印第安部落的巫師

成為紐約的工人 讓喜馬拉雅兩岸

刻木記事的族群 學習科技之光

讓緬甸北部的茶山人學會使用電力 通訊

學習官方語言 領會國家文件

多么繁忙和熱鬧的世界啊 天下熙熙

皆為利來 上有好者 下必甚焉

多么虛幻的世界啊 眾生嚷嚷 皆為名往

爾曹身與名俱滅 不廢江河萬古流

人心浮動 而天地山河 就在那兒

既永恒 也短暫

從不言語

IV

這是世紀之初 虛幻的場景

祭司揮舞木劍 策馬回歸

極致江山一美人 左手蕎花右手雪

抬頭賦漢詩 俯首唱羌曲

還原江山真面目 護佑子孫千百代

而我看見 七日九月落下恒河

喜馬拉雅取下烈火的王冠

岷山之雪涌向中原

自然之道 人類永恒的律法 在世界屋脊

讓我重開法禮 呼喚你們的乳名

森格藏布 駕馭水鷹穿越大漠

滋潤信德人孤獨的漁村

雅魯藏布 繞過喜馬拉雅

灌溉昌朗赤腳的部落

那曲 伊洛瓦底 還原最初的寧靜與憂傷

長江黃河 守護大地的本色

流過我故鄉的怒江啊 讓萬物之神

永在你的波峰浪谷間舞蹈

查嗬①——

積土成壇 我重開法禮

奉上你的箭袋 金船和銀槳

奉上你的禮帽 銀器 權杖和法鈴

奉上你的葫蘆 烈酒和鹽

奉上你的金碗和銀筷

奉上你的石頭 水 樹木和蕎花

然后 奉上萬物和我自己 以及

你腳下的萬千子民

破碎河山收拾依舊 九道城門盡卸金甲

舞蹈之光為你洶涌 歌謠之路為你鋪開

高舉香杉三枝 權當萬物之旗

我祈求自然之神 重回人間

護佑萬物之生 眾生之命

天地自然的祭壇下

我和你淳樸的子民 在內心

永遠長跪不起

（注①：查嗬：傈僳語，嘆詞，祭祀天神的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