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海 攝/管一明
春天的筆誤
文/王海攝/管一明

1990年,這是一個春天。冬日的寒意還未完全散去,陽光已經普照上海清晨的街巷。
《上海文化年鑒》攝影記者管一明敲開華東醫院一間病房的房門。屋內敞亮,安靜。一位身著深色中式棉襖、儀態儒雅的老者端坐在沙發上,見到來人,欠身,微笑。
著名報人趙超構先生,時年八十歲。前晚,趙老接到了管一明的拍攝預約電話,在記者進門前,他悉心脫下平時在病房著的病號服,換上了居家接待客人時才穿的中式棉襖——在那個年代,那個時節,這與禮服無異。趙老的手邊,整整齊齊放著四件東西:一副眼鏡,一個放大鏡,一頂絨線帽,一份隔夜的《新民晚報》,而一柄已被主人的手摩挲得油亮的手杖輕倚在他膝邊。
“可以開始了嗎?”趙老輕聲問道。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他不疾不徐戴好絨線帽,架好眼鏡,左手晚報,右手端起特制的大號放大鏡,氣定神閑半靠在沙發上。影像被永遠地定格下來,此乃報業泰斗在1990年代第一個春天對他為之終身奮斗的事業的一次小小巡禮。此刻的趙老,依然以“林放”的筆名在《新民晚報》筆耕不輟,市井街巷萬物皆可入筆。經歷過多年的政治風雨,他的專欄內容以世象、社會批評為主體,視點筆觸所及,宏觀宇宙之大,微觀蒼蠅之末,圍繞群眾關心的熱點話題發表一家之言,文筆精深老辣,深得上海人心儀。此刻的《新民晚報》復刊已進入第九個年頭,名聲正如日中天。此刻距趙超構先生辭世,尚有兩年。
在業界,趙超構先生的辦報方針被總結為十六字:宣傳政策、傳播知識、移風易俗、豐富生活。但更為人所共知的還是“短、廣、軟”三字經:短些,短些,再短些;廣些,廣些,再廣些;軟些,軟些,再軟些。
照片上,趙超構先生手持的這張晚報已辨不清具體日期,但頭版隱隱可見的幾篇文章,無疑是他辦報思路的絕佳體現——
頭版偏頭條《拆了棚棚造新房,住進新房搭棚棚》,可以合理推測,是對新時代物質文明提高后陋習伴隨的善意批評。
頭條右側《上海小“豆芽”壯一點了》,非常“晚報”氣質的報道。記錄“宏大敘事”周邊側漏的時代細節,這是晚報承載的歷史使命,在晚報曾作為上海人餐桌主要的精神食糧的年代,他們不辱使命。

報紙右下角是一則極具時代特色的消息:《彩電今起優惠銷售》。左下角,看欄目題花,正是署名林放的“未晚談”,但無法看清標題。顯然,在25年前的住院期間,趙老的筆依舊不停。雜談“世象”,知人論世,借一論之、以小見大的“林放”式犀利文字每天是如何送抵晚報編輯部的?傳真?還是派人守候,倚馬等待趙老一蹴而就?我寧愿相信是后邊更為古典的那種,這更加符合我們對老派報人做派的合理想象。
1990年春天的那個早晨,在那間遍灑陽光的小屋里,拍攝結束了。管一明照例遞上紙筆,請趙老留下墨寶。趙老欣然允諾。“飛入尋常百姓家”——字跡柔和適宜,像春燕在紙上踏過,留下兩行足痕。
管一明將趙老的照片沖印,題詞掃描存檔,然后仔細插入一本厚厚的冊子中。那是屬于一個攝影記者的“秘密花園”。很多年過去了,管一明時時在自己的花園里獨自溜達,緬懷影像中一個個逝去的生命。
沒有任何不妥。直到2015年的春天,一個普通的清晨,他翻開攝影冊,不經意踱到趙老題詞的那一頁。他目光停駐,訝異萬分。
“飛入尋常百姓家 趙超構一八九〇年之春”。
時光整整倒退了一百年。
一個屬于春天的筆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