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鳳
解讀《最藍的眼睛》的替罪羊原型
蘇 鳳
繼哈萊姆文藝復興和黑人美學運動以來,黑人文學在一批女作家手中,達到另一高峰,其中托妮·莫里森是其領軍人物。她因“在其小說中用豐富的想象力和詩般的語言描繪了美國現實生活中本質的一面”[1],而獲得了199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
莫里森的處女作《最藍的眼睛》1970年一經問世,便成為了批評家的評論焦點。該作品展示了各個階層的黑人及混血兒在面臨白人主流文化侵染時,文化追求與認同上的困惑和混亂,并因此而導致的異化痛苦生活。工作遭排擠,經濟受壓迫,文化被歧視,美國黑人在白人種族主義的陰影下,生活步履維艱,心中充滿了憤懣和仇恨。然而他們不敢也無機會把滿腔的憤怒發泄到造成這種局面的白人身上,而只能選擇黑人社區中的弱者,尤其是婦女、兒童和動物來充當出氣筒。因此,較弱小的黑人婦女、兒童和動物便成了犧牲品,他們是替別人承受錯誤的無辜群體,成了種族主義的替罪羊。
莫里森把替罪羊這一原型運用到《最藍的眼睛》中來,她沒有直接去描寫黑人文化與白人文化的沖突,以及這種沖突所造成的慘痛后果,而是通過一些無辜的替罪羊來揭示文化沖突和文化侵略給黑人帶來的心理上的扭曲和變異,以替罪羊的死亡和瘋狂來告誡所有的美國黑人要抵制白人主流文化,同時堅守自己的傳統文化,只有這樣,才能過上正常的、人性的、完整的生活。黑人社區中,種族主義或白人文化的替罪羊主要表現在黑人女性和動物身上。《最藍的眼睛》的替罪羊主要有四個:杰拉爾丁的貓、名叫鮑波的狗、達琳和佩科拉。
混血兒杰拉爾丁出身富裕,并接受了大學教育,但是這些教育并沒有教給她身為黑人所應具有的生存之道,相反都是關于奴化黑人女子的教育。她在學校學習,“怎樣完美地為白人男子干家務;怎樣為白人男子持家、準備食物;怎樣讓黑人孩子循規蹈矩;怎樣用音樂來安撫疲憊的主人以及怎樣讓他開心”[2]。這樣的教育使她完全棄絕了黑人文化,認為黑色即丑陋,白色即美。她全心全意地要把自己變成白人,在外表上,她拉直頭發、漂白皮膚;在品行上,她恪守白人的道德準則,努力養成“節儉、耐心、高尚的道德和良好的舉止”[2]。盡管從外表到內心,她都進行了徹底的“白化”,然而,她混血兒的身份使她無法找到一個白人丈夫,她只好屈尊降貴地嫁給一個黑人男子。始料未及的是,思想已經完全“白化”的她發現根本無法去愛自己的黑人丈夫。
同樣,身為母親,她也無法去愛自己的黑皮膚兒子。她只是滿足他的生理需求,給他喂飽穿暖,收拾干凈,卻從不去親吻他,從不與他低語親昵,完全無視孩子的情感需求。她固執地保持著家的安靜整潔,卻從不去關注丈夫和兒子的情感和感受,從而根除了“一切美好的東西,如激情、自然及人類的多種美好情感”[2]。盡管調皮的兒子非常喜歡和黑人小孩一起玩“山大王”及其他一些男孩子愛玩的游戲,她卻不顧兒子的天性,禁止他與黑人孩子玩耍,教育他“白色人整潔安靜,黑人骯臟又喧鬧”[2],致使他整天在學校以欺負女同學尤其是黑人女同學為樂。正如一位批評家所指出的那樣,白人主流文化徹底扭曲了她,使她無法過正常的生活,而且“她對黑皮膚的否定阻礙了她兒子的成長,他被禁止與黑人孩子玩,這種異化使他具有了虐待狂的邪惡”[3]。
杰拉爾丁把全部的愛傾注在一只貓身上,因為這只貓有一雙藍眼睛,并且像她一樣安靜整潔。她整日與貓如影相隨、低語親昵,“貓明白在她的感情世界中,它是第一位的”[2]。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全部情感投入到它身上,甚至能從對貓的摩挲動作中,獲得某種性快感。貓倍受青睞,而兒子卻遭受冷落和挫折。他靠偷偷地折磨這只貓來發泄心中的不滿,“他長大后,學會了把對母親的恨發泄到貓身上,而且以虐待它為樂”[2]。
白人的種族主義扭曲了杰拉爾丁的價值觀和生活,而她以黑為丑的價值取向又阻礙了兒子的正常成長,使他性格扭曲異化,最后,這一連串的過錯都落在了一只貓身上。這只藍眼睛的貓,成了他報復母親、發泄憤懣的工具。進一步說,它充當了杰拉爾丁的替罪羊,充當了白人種族主義的替罪羊。
來自前英國殖民地小島的切丘,出身富裕,其老爺爺是一個道德敗壞的白人與當地一黑人女子的私生子。之后,這個白人便拋棄了他們母子。后由于良心發現,他認了他的私生子,并且給了他們母子三百英鎊現金,對此他們感激涕零,認為交上了好運。自此以后,他們母子便致力于保持家族中的這一點“高貴”的血統,并堅持給這個兒子娶了一個同樣身世的混血女子。婚后的這對夫婦致力于“從身體上、思想上、精神上斷絕一切與非洲有聯系的東西”[2]。切丘的混血母親早逝,身為校長的父親,決定在他身上實踐自己的關于教育和美好生活的理論。然而,這一整套關于白人文化與價值觀的教育并未給他帶來多少好處,反而扭曲了他的人性。盡管他受過很多教育,但是他的混血兒身份使他既無法找到一份白領工作,又不能為自己心靈找個歸屬。他不愿承認自己是黑人,從不與黑人為伍,然而白人又拒絕接納他。所有的這些遭遇,使他的性格發生扭曲,人格發生分裂。
鮑波整日臥在過道里睡覺,它也像主人一樣,幾乎全聾,很少出聲,從不影響切丘的生活。由于年老的主人無暇顧及它,所以它有點臟。這樣安靜的狗是不會引起任何正常人的不滿,但切丘除外。他時時盼著它死,卻認為他的這個愿望是“人性的,因為他無法忍受別的東西受苦”[2],事實上,他只是想為自己的怒氣找個發泄對象。他買來了毒藥,卻沒有勇氣下手。當佩科拉找他幫忙為她變一雙藍眼睛時,他當機立斷,借她之手毒死了它,心中無絲毫不安。鮑波是無辜的,然而生活在種族主義猖獗的美國,又生活在切丘這一已遭閹割和異化的人身邊,鮑波的悲劇命運是注定了的。同樣,達琳和佩科拉的悲劇命運也是不可避免的。
達琳是佩科拉父親喬利的初戀情人。喬利出生前,父親就遺棄了母親、離家出走。出生只有四天,他母親就用兩條毛毯和一張舊報紙把他裹住,扔在垃圾堆上。老姑媽杰米發現并把他撿了回去,把他養大。雖沒有父母的疼愛,喬利在老姑媽精心照顧和全心疼愛之下,在充滿友愛的黑人社區中,健康正常地長大了。他與杰米姑媽生活的黑人社區充滿了友愛與關懷,杰米生病后,“朋友們都過來看望她,有些朋友帶來了甘菊茶,有些朋友給她身上擦軟藥膏,她最好的朋友給她讀《圣經》”[2]。然而,這位會把所有的肉留給喬利吃并真心疼愛他的姑媽,最終還是因病去世了。杰米的死,使喬利失去了家,同時也意味著他正常健康生活的結束。
當喬利初次與女友達琳在夜幕籠罩的山上初嘗禁果時,他滿心喜悅,心中充滿了對自然、對女人的友愛。初嘗禁果,給年少力強的喬利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男子漢的快樂和自信。然而,兩位手拿手電筒的白人獵人卻在這時候出現了,他們殘忍地命令喬利在手電燈光的照射下,在他們的注視下繼續完成這個過程。驚恐、羞辱之中,喬利只得從命。如一位批評家指出的那樣,這次事件徹底破壞了喬利從杰米姑媽那里學來的人與人之間正常的平等友愛關系,取而代之的是手電筒燈光所意味著的人為的階級、種族的權力關系[4]。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喬利不敢去恨帶槍的白人獵人,卻把他所有的仇恨和屈辱發泄到了同樣是受害者的無辜的達琳身上,無辜的達琳,既是白人壓迫的受害者,又是黑人男友發泄憤怒的對象,她成為了白人種族主義的最終的替罪羊。
“羅斯特指出,佩科拉是‘小說最主要的替罪羊’”[5]。她所受的傷害主要來自成人:父親、母親、杰拉爾丁、切丘及她所生活的黑人社區。她出生于一個貧窮的黑人家庭,在外面,倍受同學、老師及鄰居的輕視與嘲笑;在家里,她整日面對的是父母無休無止的打斗和他們的自我憎恨。她所面對的是一個冰冷、嚴酷、無愛的世界。
如前所述,其父喬利的人格已被種族主義嚴重異化,之后他害怕達琳懷孕,如法炮制父親當年的做法,一走了之。他認為父親能理解他,于是踏上了尋父的征程。然而,歷盡重重磨難,當他最終在一個小鎮的賭桌邊找到父親時,卻遭到了他的羞辱,“被母親扔在垃圾堆里,被父親在賭桌邊拒絕,再沒有什么可失去了”[2]。這個遭白人“閹割”,遭父母遺棄的黑人少年,注定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盡管后來他娶了波琳,遷移到了北方城市,又生了佩科拉,但是在種族主義同樣猖獗的北方,身為男人,他找不到工作、無力養家;身為父親,人格已遭扭曲的他不能給女兒健康的父愛,“他不知道怎樣撫養孩子,他也從未見過父母撫養他,他甚至不能理解父愛是什么”[2]。終于在一個酒醉的下午,他強暴了自己的女兒佩科拉。喬利深受種族主義之苦,然而卻又把這種痛苦轉嫁到了年幼的女兒身上,最終給女兒帶來了致命的傷害。
與父親同樣,深受種族主義毒害的母親波琳也不能給她以母愛。懷孕后的波琳,天天到電影院看電影以打發時間。電影使她產生了自我憎恨的心理,使她模仿白人女影星的裝扮,更使她“不愿回自己的家,不愿看見自己的丈夫”[2]。產房的經歷,更是加重了她的這種自我憎恨心理。一位帶著許多實習醫生的老醫生指著她講解道,“你們不必多關照這種女人,她們生孩子很快,并且沒有疼痛,就像馬一樣”[2]。像喬利一樣,她也被白人當作了禽獸。這次屈辱的經歷,使她無法去愛剛生下來的黑皮膚女兒佩科拉。之后,她全心全意地在一個白人家里當女仆,完全忽視了自己的家和孩子。當佩科拉不小心在雇主的廚房打翻了盛有熱果醬的鍋時,身為母親的她,一巴掌把佩科拉打出門外,生怕弄臟了主人的白色地板,轉過身去,卻去安慰嚇哭了的白人小女孩,絲毫不關心女兒是否燙傷。“社會力量,尤其是種族主義,能夠歪曲和破壞那些最基本的人類的情感,如母愛”[6]。
莫里森在《最藍的眼睛》中,通過替罪羊這一原型,從另一個角度來揭示美國的種族主義給黑人造成的傷害,在對這些替罪羊給予了無限的同情和憐憫的同時,又有力地譴責了這個不合理的非正義社會。這些替罪羊的命運是不可避免的,是黑白兩個種族對立的產物,是種族仇恨結出的“惡之花”,正如法儂在其著作《黑皮膚,白面具》中指出的那樣,“關鍵是替罪羊的存在,當人類學會放棄使用替罪羊時,他們才能從仇恨中解脫出來”[7],或者反過來說,只有當美國的種族主義消失,黑人從仇恨中解脫出來時,他們才會放棄使用替罪羊。作為黑人,也只有從受壓迫已久,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的自我認同感中解放出來,他們才能更健康、更理性地面對種族問題。
[1]見莫里森的諾貝爾頒獎詞.
[2] ToniMorrison.The Bluest Eye [M].New York:Simon&Schuster,1970.文中所有該小說的引文均由筆者譯自這一文本。
[3] Birch,Eva Lennox.Black American Women’s Writing:A Quilt of Many Colors [M].New York:HarvesterWheat Scheat,1994:154,156.
[4] Jennifer,Cillan.“Focusing on the w rong front:historical displacement,the Maginot Line,and The Bluest Eye”.Fican American Review,Summer(2002):283.
[5]Kubitschek,Missy Dehn.ToniMorrison:A Critical Companion [M]. London:Greenwood Press,1998:39,75,16.
[6] Samuels,Wilfred D.&Creems,Clenora Hudson.ToniMorrison [M]. 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90:46.
[7] Fanon,Frantz.Black skin,White Mask [M].New York:Grove Press,1967:183.
蘇 鳳(1980—),山東濰坊人,文學博士,中國戲曲學院國際文化交流系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本文為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美國非裔文學史》翻譯與研究”(項目編號:13&ZD12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