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推介
本刊主編 王多圣
就這個欄目或雙雪濤或《聾啞時代》而言,并非我頑固地獨攬和霸道地濫用話語權,每期都要站出來說三道四,這當然不行。但是有話要說和沒話找話有誰能分不清呢?我真的有話要說。我曾經說過雙雪濤是天才小說家,此番重提這個觀點,其實并沒有什么可改變的。況且,我找到了和我基本持同樣或相近觀點的盟友徐勇,值得欣喜。我相信批評家徐勇的判斷力絕對在我之上,此前徐勇寫過關于雙雪濤小說的一篇評論文章:《奇人雙雪濤——讀雙雪濤小說札記》。不說近七千言的文章內容,單說文章的標題,直書胸臆毫無顧忌。對批評家徐勇的率性應該稱道。為了更好地解讀雙雪濤小說《聾啞時代》,我拐彎找到了這位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在站、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徐勇,并將《聾啞時代》寄去約他寫這部小說的批評文章,我認為就目前情勢來看,批評家徐勇是解讀雙雪濤小說的權威人士。很快,一篇叫《成長寫作與“小說家”的誕生》的近萬言批評文章就出現在我的郵箱里。我們將在2015 年第5期《鴨綠江》上看到《成長寫作與“小說家”的誕生》的全文稿。現在我摘錄整理一些文字讓大家先睹為快。對于超級中篇小說《聾啞時代》,批評家徐勇這樣說道:
《聾啞時代》是80后作家雙雪濤繼《翅鬼》《融城記》之后的第三部長篇新作。在這里,所謂“第三部”“長篇”和“新作”等說法都不太確切。因為《融城記》尚未正式出版,雖然作者已經寫就并以此獲得過某個獎項,所以這只能算是“抽屜文學”,而“長篇”云云也似有不妥,小說只有不到13萬字,說其是小長篇似乎更為恰當。至于“新作”之說“可疑”,則是因為其中有兩節已于去年和去年之前公開發表過(《我的朋友安德烈》發表于《文學界》,2013年第6期,是小說中的第七節《霍家麟》部分,如果把霍家麟改為安德烈的話;《安娜》發表于《創作與評論》2014年第17期,對應于小說的第六節)。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80后作家雙雪濤又有作品問世,而且與其此前的小說相比,《聾啞時代》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而又別開生面的感覺,令人耳目一新。
對于《聾啞時代》而言,其最明顯的不同,既不在第一人稱的使用,也不在成長主題的表現上,雖然這兩個方面都是這部作品所著重表現的地方。這部小說最大的不同是它的結構。小說看似長篇,實則中篇小說的集錦。《序曲》之后,每一節皆以人名作為標題,一共有八節。分別講述八個人(不包括主人公“我”)的故事,但因為每個人的故事里都有第一人稱主人公“我”參與其中,因而被連綴成一個整體,它們彼此之間是一種互文性的關系,這頗有點類似于《史記》中的“互現法”。這是一種似斷實連的串珠式的小說結構,其貫穿始終的線索(珠線)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時間和空間的轉換,而是第一人稱主人公“我”。這一結構特點,決定了小說雖然講述的是與“我”有關的八個人的故事,但其實著重點在核心主人公“我”身上。換言之,這是以八個人的故事作為背景或鋪墊來講述“我”的故事。因此,對于“我”這一形象必須放在與“我”有關的八個人的故事中才能得到有效理解。
這仍是一部以第一人稱“我”講述的主人公們成長的故事。第一人稱而兼成長主題,是雙雪濤小說所一直熱衷的角度。說是其一貫的特色,是因為這一傾向與大多數80后作家都不太一樣。對于很多80后作家們(如笛安、七堇年等)而言,第一人稱常常是作為一種敘述視角在使用,其既能增加敘述上的真實感,又能更方便于內心世界的挖掘與表達。這是一種利于傾述、表達和幻想的“主觀視角”,其弊端常常是使得80后作家們的小說敘述顯得散漫而無節制。但對雙雪濤而言,第一人稱不僅僅是一種觀察和敘述上的視角,似乎更是一種審慎和思考的角度,以此表現主人公“我”的精神上的成長,這也使他的小說相比大多數80后作家的小說要格外顯得節制而內斂。
雙雪濤,1983年生于遼寧沈陽。2003年考入吉林大學法學院,2007年畢業,進入國家開發銀行遼寧省分行任職。2012年辭職,成為自由作者。2015年起供職于《芒種》雜志社。2009年起發表影評。2011年小說處女作《翅鬼》獲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獲獎作品在臺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載,并在臺出版單行本,單行本獲臺北市立圖書館好書推薦獎。2012年憑借小說《融城記》獲第十四屆臺北文學獎年金獎入圍。同年《翅鬼》在大陸出版,入選國家出版署“國際出版工程”。2013年起,創作中短篇小說及評論,作品見于《收獲》《上海文學》《江南》《山花》《西湖》等刊,并入選選刊、選本。2014年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
吳迪
在初三上學期,我們班發生一件驚天動地的軼聞,之所以稱之為軼聞,是因為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它成為了老師們放在嘴邊傳誦的故事,每個親眼目睹這件事的人,都像是給朋友們拍過艷照的陳攝影師一樣,被聞訊趕來的同事和同學追問當時到底是怎樣的情景,那個發了瘋的媽媽到底在教師里奔跑了多少圈,那個殘忍的學生到底是怎樣在鋒利的兵器下逃脫,向窗外縱身一跳的。也許人在危急的表現和扮作女警縱情做愛時一樣,都是難得的本我的展示,所以才會惹起許多人的好奇。有些老師聲稱自己看到了全部場景,每一句對白都記在心間,講起來的時候自己可以扮演兩個角色,先是追出去,然后又逃起來,有些學生也可以模仿那驚心動魄的一跳,雙手抓住窗欞,拋回來一個哀怨而決絕的眼神,然后作勢而下,以至于孫老師讓隋飛飛把那扇窗戶用膠條糊住,誰要是再敢跑到窗邊情景重現,她放出話來說可以助之一臂之力,幫他完成全部的情節。這又惹來了別的麻煩,就是經常會有其他班的學生在下課的時候竄到我們教室里,然后指著有膠條的窗戶,互相小聲說:看,就是這扇窗戶。可見真正精彩的往事很難因為一種強權而磨滅,總會有人因為對于血和淚以及曲折離奇本身的好奇而把它牢記,就像是一顆種子種在心里。但之后長成什么就很難預計,有的時候明明落入土中的是一顆黃瓜籽,多年后長出的竟是一棵大樹,上面掛滿了西瓜。我就親耳聽到一個比我小七八歲的初中校友,說起這個故事時,竟又加上了喜歡那個女孩兒的男生為她擋了一刀的細節,這讓我著實驚喜,可見人心是多么善于銘記而又同樣擅長篡改啊。
初三上學期,是最可怕的時光,按照老師的說法,所有事情都在這半年決定,若你在這半年里還是沒有起色,那他們也就免去了救治你的責任,可以在你臉上刺上官字,發配你去一個不知名的高中。若你有些進步,他們也許會燃起對你的興趣,使出渾身解數把你逼得更緊,若你不瘋,也許會符合他們的期望,以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的名義,為他們幾乎喪失了微笑能力的臉上增光。可是否有起色這一點,需要更強勁的刺激,才能發現是不是有人的潛力在兩年來還沒有消耗殆盡。于是在我們這些人不到十五歲的時候,每天待在學校的時間超過了十七個小時,也第一次見識了一種叫作晚自習的東西,每天晚上6點到9點,漫長的自習課上,沒有一分鐘自習的時間,各種各樣的老師粉墨登場,在你一天里最困倦的時候把已經陳述了幾十遍的知識點再多陳述幾遍,用無比單調的聲音,因為他們其實也筋疲力盡了,可他們不會允許大家在教室里一起睡著。那一定是一個特別美好的場面,老師帶進教室的不是書和練習冊而是一個鬧鐘,然后站在講臺上一聲令下:同學們,睡吧。率先垂范當然是她,趴在講臺上迅速進入夢鄉,我們馬上紛紛效尤,教室里鼾聲四起,直到鬧鐘響起,老師擦擦嘴巴上和講臺上的口水,說:下課。我們便四下散去,騎著自行車趕回家睡回籠覺,不外乎有幾個還沒完全清醒的同仁像流川楓一樣在自行車上睡著,冒著氣球一樣的鼻涕泡。當然,這是我的幻想,每天晚自習鈴聲響起的時候,我都要幻想一遍,然后默念:不是書,不是書,是鬧鐘,是鬧鐘。沒有一次靈驗,而且老師帶進教室的書越來越厚,有一次教化學的湯老師竟然抱著一大摞新練習冊走進來,像表演雜技一樣搖搖晃晃把練習冊擺在講臺上,原來她要把這些練習冊賣給我們。在她的大力促銷之下,那時候對于任何商業模式和營銷手段及其利潤分配方式一無所知的我們,還殘存著對于老師的一點點信任,紛紛解囊。湯老師是一個年逾七十的老人,除了握著粉筆的右手,其余部分完全松垮下來。馬立業有一次因為把水的分子式寫成了UFO而被湯老師罵得狗血淋頭,說她的化學課配不上他,他應該去學天文學。他下課之后說:你看這逼松的,褲腰帶能勒著扎兒。有人提醒他應該尊老,他說:也是,算了,不和她計較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也許當湯老師把那一摞后來證明毫無用處的練習冊強行賣給我們的時候,我們也覺得她的話至少有些善意在其中,即使發到手里之后,發現她的名字赫然印在編委一欄里,我們除了感到自豪,竟沒有體察到一絲別的意味。
那天自習課當班的,不是湯老師,而是教語文的孔老師。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老師像她那樣喜歡把仁義道德、三綱五常掛在嘴邊,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姓孔有點關系,她的面相看起來十分寬厚仁義,像是一只慵懶的水牛,而且她十分樸素,一件藍底碎花的襯衫在盛夏里可以穿上兩個星期,令每一個想向她請教問題的學生望而卻步。初二的春天學校突然流感蔓延,老師和學生紛紛倒下,可能是老天看我們要撐不住了,用一個特別的方式讓我們得以喘息,唯有孔老師帶著口罩給尚未倒下的學生堅持上課。這一招果然有奇效。第一,在之后不久的升旗儀式上,柳校長點名表揚了孔老師的敬業精神,說她是靈魂工程師里的楷模,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典范,然后大家奮力鼓掌,孔老師穿著藍底碎花汗衫站在升旗臺上向我們微笑致意,柳校長邊鼓掌邊漸漸地退后,離她越來越遠。第二,原來她是老師里感冒最重的一個,沒用幾天,尚未倒下的學生幾乎全軍覆沒。我是最后倒下的幾個之一,燒得我在打點滴的時候唱起兒歌: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要媳婦。
事情發生的時候,晚自習已經開始了好久,孔老師一邊強調《孔乙己》這一篇中考是定會考的,“他是用手走來的”,對不對,注意細節描寫,魯迅的細節描寫是世界八大文豪里最好的,一邊把手中粉筆頭隨意地丟向各個角落里溜號或者酣睡的學生。丟粉筆是她從業幾十年來練成的獨門絕技,雖然她的粉筆字寫得七扭八歪,每日在黑板上筆耕不輟,到老竟然還得用尺子才能把一排中國字寫齊,否則就要寫出一條對角線,可丟粉筆這一招真是準得驚人,像我這般每日踢球之人自以為反射弧極短,可每次但見她一揚手,粉筆頭已到面門,若你正在左顧右盼地說閑話,她便要斷喝一聲,引你向她看去,正恍惚間,粉筆頭不偏不倚地正中門牙。孔老師在講臺上行走這么久,下手總歸有些分寸,要是徑直扔進你嗓子眼,萬一你嗓子眼小,不小心噎死,她就要償命,她可舍不得拿自己這半條命和你的青春年華同歸于盡;要是擲在你臉上,打出一個什么印記,家長來了便有了現成的證據,再怎么搬出三綱五常之說也不好解釋,于是她便練成了門牙粉筆的絕活,讓你不疼不癢,不留痕,無危險,不但嚇你一跳,還惡心你一整天。她正擲得起勁,一時間教室里呼嘯而過各色粉筆,弛廢的紀律煥然一新。教室的門突然被一種大力轟開,一個中年婦女手拿一生銹的鐵鍬倚門而立,披頭散發,上半身穿的什么一時不好分辨,因為實在太臟,下半身卻穿了一條紅裙子,艷麗奪目。突然之間的巨響已經讓把我們嚇得夠嗆,我的同桌王黎雪一哆嗦,鋼筆把《孔乙己》那句“他是用手走來的”畫了個稀爛。再看這女人的打扮,恐懼更是綿延而來。夜幕沉沉,窗外早已漆黑一片,只有遠處樓群點點燈火搖曳,教室的燈偏又應景地搖晃了一下,再加上門口這穿著混搭手握鐵鍬的女人,我這條膽子瞬間飄到爪哇國,腰間酸軟,直想往桌底下滑。這時候孔老師已經全沒了威風,忘了她手上還有半根粉筆可以向女鬼的門牙擲去,癱在講臺上的椅子里,嘴里說:同志啊,同志啊,我心臟不好,心臟不好。女鬼說:去你媽的,誰是吳迪,給我站起來!我膽子一下子就飄了回來,倒不是因為這女人罵了我們話在嘴邊但是三年間誰也不敢說出過的幾個字,而是她一口純正的東北口音,實在親切。女鬼大多溫文爾雅,幽幽怨怨,絕不可能潑辣,這人頂多是個陽間的瘋子而已了。吳迪就坐在我的側后方,平時有些假小子性格,梳著短發,愛穿格子襯衫,還能打幾手籃球,很受大家歡迎。畢竟是女子,我以為她應該在桌子底下避一避才對,可她“霍”地站起,說:我是吳迪,你找我什么事?我看見孔老師看見吳迪站起來,馬上把眼睛閉上了,也許她在心里說:你個傻孩子,充什么好漢,連累我在還得在這兒裝死。而吳迪的同桌陳志強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簡直泣不成聲,把手里的語文書揉得像一打舊錢。我心里想:沒想到你小子平常一副猥瑣模樣,這時候倒懂得憐香惜玉,就是哭鼻子實在太窩囊,好像鐵鍬要往你頭上招呼一樣,有本事往前站一站。那女人橫端著鐵鍬向吳迪走過來,沿途幾個學生想要把她拉一拉,可能是她衣服太臟或者鐵鍬看起來太銳利,這幾人只擺了個架勢。她走到吳迪身前說:你憑什么欺負我兒子?吳迪說:我不明白你說什么。她說:陳志強,你也給我站起來!陳志強擦著眼淚緩緩站起,她說:把衣服脫了。陳志強好像是中了咒語,木偶一般把上半身脫了個干凈。全班同學一片唏噓,像蒼蠅一樣,嗡嗡聲把孔老師都驚醒了。陳志強的左胳膊和后背上,布滿了小紅點,但不像是蕁麻疹或者水痘,像是誰用繡花針一個一個紋上去的。女人說:你這丫頭也太狠毒了,兒子,媽在這兒,你給我扎她。陳志強說:媽,回家吧。我從驚異已經變成了狐疑,心想吳迪扎人已經足夠出人意料,陳志強甘心被她扎來扎去更讓人想不明白,看那些紅點顏色深淺不一,一定是扎了幾個月才能形成的規模,陳志強不躲不閃讓她在自己身上完成這么一副宏大的作品只能解釋成,他自己也陶醉其中,這么一想頓時身上出了一層白毛汗。更讓人琢磨不透的是,她是用什么扎的呢,難道是她每天帶著針線來上學?這么一想,她要比陳志強的媽媽更像女鬼一些。有幾次打籃球我毫不留情地蓋了她的帽,我可真是不知深淺的傻蛋啊。女人向吳迪伸出手:把圓規給我。原來是圓規,就地取材,如果老師發現大可以解釋成倆人正在搞趣味數學,在對方胳膊上畫圓,聰明的姑娘。吳迪說:誰讓他老上課摸我。女人說:胡說!我兒子誰也不會摸。吳迪說:他是變態,我扎他他說舒服。女人說:去你媽的,我扎你你看看。吳迪喊到:你兒子真的是有毛病!這句話好像是拉了炸彈的引信,女人揮著鐵鍬向她沖過來,看來此人諳熟鐵鍬的用法,一瞬間真是人鍬合一,渾身沒有一個破綻。陳志強也機敏得可以,像鼴鼠一樣鉆進桌子底下,附近的幾個學生也都學著鉆下去,包括我在內,只把吳迪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地上。雖然從小在家附近看過無數斗毆,上初中之后兩點一線幾乎沒在街上逛過,對于血光之類的情形一時間竟有些生疏,看見大家都這么機警,我不能表現得像個傻子。而且我真的有點害怕,那女人看來似乎確實會取人性命。吳迪手里抓著圓規,一瞬間好像想拿圓規抵擋,估計下一秒她馬上想到自己不是東方不敗,對方卻似乎和任我行一樣寧可瞎了一只眼睛也要報仇雪恨。就算她瞎了一只眼,我這么一個正青春的女孩子臉上挨上一鐵鍬也不太合算。當然這只是我在桌子底下的揣測,實際上的情況很可能是,下意識地奪路而逃。這時我順著七扭八歪的桌子腿向前看了一眼,孔老師的腳已經不見了,若不是她因為過于淡定而浮了起來,就是她已經不在這個教室里面。吳迪哭著在教室中跑了起來,剩下六十幾個學生烏泱泱地發出嗡嗡地聲響,聽不清每個人在說什么。我從桌子底下出來,看見女人和鐵鍬還是那么執著地跑在她的后面,頓時覺得今天要出大事了。吳迪突然止住了哭聲,回頭把圓規向女人擲去,女人偏頭躲過,腳下踩中一個剛才慌亂中掉在地上的文具盒,摔倒在地,紅裙子和鐵鍬滾在一起,前額撞在鍬頭,血流在眼睛周圍。吳迪卻忘了這時候可以從門跑出去,可能她剛才已經下了決心,時間太短已經來不及修改,她沖到窗戶邊,向著窗外的黑暗跳進去,然后傳來嘩啦啦的聲音和一聲叫喊,卻是一個男孩的聲音。
我們向窗口跑去,看見窗戶下面站著一個人,躺著兩個人。救護車來的時候,拉走了四個人。一個是甲班的男孩,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他正站在墻根的樹叢里向他同班的一個女孩訴衷腸,求她能答應他每天一起回家,他愿意每天幫她把作業完成,如果說話不算話,天打五雷轟。這時吳迪落了下來,砸中了他指向天空的右手和正在表白的嘴。一個是吳迪,她斷了一條腿和兩根肋骨,腦袋也震蕩了,摔在男孩身上的時候連叫喊也沒有發出,就暈了過去。一個是陳志強,他和吳迪一樣暈了過去,嘴角流出口水。可能是他光著身子在桌子底下蹲了太久,也可能是他看見吳迪跳下覺得就算不讓自己償命,至少也是脅從,或者是他覺得此人一死,身上的作品便無人完成,自己身上有幾個部分是他自己說什么也夠不著的。他的媽媽發現他暈過去之后,第一個撥通了120,救護車就是這么來的。第四個人就是陳志強的媽媽,她堅持要坐在救護車上陪伴著兒子,如果他在車上醒來,不至于再受到同車的吳迪的報復,而她臉上的血,她站起來的時候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就似乎忘記了。
忘了過了多久,因為當事的兩個人我都不熟,從沒期盼過他們能原封不動地出現,也沒期盼過他們從此不再出現,只是覺得一個晚自習這么過去,比聽孔老師講《孔乙己》有趣得多。之后的每個晚自習,經常會幻想那扇門被什么人撞開,發生一件足以占用整個晚自習的事故,可惜沒能如愿。那扇門關得緊緊的,即使偶然被打開,也是教務處的老師來看看老師和學生是不是都在。是的,確實忘了過了多久,當我都已經開始準備把這兩人和那場事故還有對下一場事故的期盼一并在腦中刪除的時候,他們倆幾乎同時出現在教室里。吳迪的頭發長了,不知是摔過之后知道了恐懼還是摔過之前知道了恐懼,她似乎有些憂郁,眼睛被頭發擋住,若隱若現,不知是在看你還是在發呆。陳志強的頭發短了,準確地說,剃了個光頭,乍一看,前所未有地彪悍起來,可眼睛里還是那個膽怯猥瑣的家伙,之前猥瑣壓倒了膽怯,現在膽怯壓倒了猥瑣,光頭就顯得可笑。孫老師把兩人調得遠遠的,恨不得讓他們倆出現在兩個國家,可惜教室就這么大,每天兩人還得呼吸同樣的粉筆灰。除了這些,這件事情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孫老師也沒有當著我們的面告訴吳迪你不能再用圓規扎人,或者告訴陳志強你媽不能心情不好就拿著鐵鍬來學校追著人跑,她聰明地選擇了遺忘,可惜越是這樣我越是記得很牢,在我就要把這件事情遺忘的時候,她的沉默提醒我最好不要忘記。
這件事表面上的后果之一是那個站在樹叢里的女孩休學了,我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當一個男孩正在向你賭咒發誓說他喜歡你,而你正在猶豫是否接受他的心意而背上早戀的負罪感的時候,另一個女孩從天而降,落在男孩的頭上,兩敗俱傷,我想除了突如其來的驚嚇以外,愛情的萌芽在這一瞬間破滅才是給予她的最大的諷刺。另一個后果就像是我所說過的,盡管當事人和當權者都選擇了緘默,可事情還是流傳得四通八達,而我相信第一個把這件事原封不動地說出去的應該是孔老師,因為這件事在老師中流傳得明顯比在學生中流傳得快,這讓她又一次成了焦點。有幾次我去她的辦公室領取屬于我的批評,她都在用她一成不變的聲音向語文組的其他老師講著這個故事,臉上的表情卻是相當多變,不像在課堂上那么肅穆。那一瞬間我有些喜歡她,女人都喜歡嚼舌頭,老女人也許更是如此,生命的意義就是在把平庸的生活嚼得吱吱作響,直到把舌頭吐出來那天,可在她眉飛色舞的瞬間,我覺得她有那么一點像我的鄰居或者某個我熟悉的長輩,一個真實而正常的老女人,而不是站在講臺上似乎沒有體溫的蠟人。可惜幾次進去的時機都不巧,聽見的都是故事的開頭,不知道后來她怎么講述自己當時的表現。
陳志強從此一蹶不振了,雖然他曾經在大家面前展示了自己華麗的文身,可這種虛名對于他來說已經無濟于事。他迅速被孤立起來,女孩子怕他,覺得他惡心,男孩子鄙棄他,覺得他不丈夫,摸就摸了,扎就扎了,摸得就扎得,不虧,可你把媽媽引來,卻是大大的不對。我們那時雖然大部分人都接近于神經的臨界點,隨時可能做出自己想不到的舉動,可大家似乎都相信,發生在教室里的事情就在教室里解決,關起門來罵一通,打一頓,把書摔在對方臉上,揪對方的頭發,只要關起門來,都可以原諒。你家里的當權者破門而入,侵入屬于我們的空間,把屬于我們的女生逼得跳樓,這是破壞了屬于我們孩子的規則,超出了游戲的范疇,而成為了一種我們沒法制約的暴力。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就這么把他在有限的空間放逐,有些殘忍,畢竟我們當時不是嚇得鉆進桌子底下就是嚇得連鉆桌子都忘記了,可每當我看見他的臉,我就知道就算我們收留他,讓他回來,他也不會原諒自己,他已經把自己放逐了,我們只是把此事追認了而已。畢業之后,此人再沒有音信,無論是走在街上,坐在飯店,躺在洗浴中心,或者在各種各樣虛擬而實名的網絡空間,我都沒有見過他,他應該是在畢業那天長出了一口氣,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進新的社群,讓我們和我們所記得的事情在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吳迪的故事要長一些。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對這件事情作何感想,看來是選擇了不了了之。也許是因為如果你在這個節骨眼鬧一場,把一個其實已經不小的糾紛繼續搞大,也許你會得些錢,或者讓對方付出其他的代價,可這樣對于中考是不利的,但凡一個考試,最重要的是心如止水,我相信吳迪的父母是為了讓她心如止水而心如刀割地讓此事在家長之間消弭了。
自從吳迪的頭發長了之后,她便從一個假小子變成了真女人,帶著幽怨的氣息坐在我的側后方。成績一如往常,看來應該會考上一個一般的高中,事情發生之后她的成績更是穩定在班級的中下游。可因為一些我自己也無法言表的原因,我有些怕她,不是怕她不小心言語不和而拿圓規向我扎來,而是覺得她的圓規已經倒轉過來,朝向自己。我們這個班級因為頂著天才班級的名號,大家都希望自己有點天才的樣子,可似乎天才的定義在這里有些擴大,老師們幾年來不斷想讓我們相信,天才就是你不但要聰明,而且要正確。正確的意思就是按照他們定義的標準在班級里活動,若你只是聰明而不正確,那你就和希特勒、蔣介石是一個品種,越是聰明越是禍害,放出去就要為禍人間。我就曾指著歷史書上蔣中正的照片,說:這家伙長得不賴。老師聽見,指著我說:你哪只眼睛看出他長得不賴?他的手上沾滿了共產黨人的鮮血。我馬上點頭認錯,覺得自己不該從一個劊子手的臉上看出美。放學時候騎車回家,忽然覺得有些不甘心,一個人的正確與否和他的美丑有什么關系?我頓時覺得今天這頓罵挨得冤枉。可當時我沒想到什么有力的論據,就算想起來,也是不敢亂說的。可單就美丑和對錯而言,我還是有些委屈,就像是我揍了張三一頓,卻被另一個張三因為我揍了和他同名同姓的人而尋仇。吳迪一直以來是一個口碑極好的小姑娘,因為她的男孩性格,男孩女孩都愿意和她一起,可被人摸過了又把人扎過了之后,她就不正確起來。大家倒沒有像對付陳志強一樣,讓她覺出人群之中的孤獨,畢竟她的行為屬于復仇的一種,可大家還是不太敢和她走得太近,至少我,如果她在玩籃球,就會猶豫要不要過去玩,一般情況都會選擇還是踢足球吧,她可是敢下手扎人的。她曾經大大違反了正確的定義,無論現在看起來多么正常,也是一個危險的人。現在回想,那時候班上的每個人都有秘密,之后陸續被人知曉,或者有些已經被徹底掩埋,但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不能和別人講的不正確的故事,只要是人,雖然我們已經足夠篤信和努力,卻似乎無法做到那時候所要求的正確,只是她的秘密不小心被揭開,在所有人面前,就算我們和她是一樣的,可面對公開的不正確,我們大都下意識地懷揣自己隱秘的不正確而向后躲遠一些。
初中畢業之后,她和我升入了同一所高中,我那時候的失眠癥已經好轉,準備選擇像大多數人一樣,無賴一般地活著。我學會了抽煙,每天中午在學校的廁所里和一干人等吞云吐霧,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好像屬于了某一個群體,一個和初中班級不一樣的群體。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開始的時候并沒有體會到抽煙的快意,只是覺得用一種損害自我健康的方式宣告自己是無所畏懼的大孩子。我都不拿自己當回事兒,我還怕些什么呢?
吳迪開朗了許多,頭發還是長的,課間的時候經常看她在籃球場跑著,把頭發盤在頭頂,像是一個道士。高二那年,她的模樣開始起了變化,不知是頭發越來越長的緣故還是體內的某種激素開始活躍起來,或者兩者是因果關系,她變得漂亮了,身體也比其他女孩早一步呈現出令人遐想的曲線。有幾個哥們兒找到我,問我她初中時候長什么樣?我說:媽的,像條黃瓜,上下一邊齊。那幾個小子樂了,說:看來她現在真需要條黃瓜。我說:早知道她能長成這樣,我應該早早地培養她,她就坐在我后面。這時我想起了陳志強的遭遇,覺得還是他的眼光長遠,只是有些操之過急了。有一個叫作李元峰的小混混,比其他人認真一些,一天他遞給我一支白沙煙,說:你能不能幫我問問,我想和她處處。我等著他把煙點著,說:這你得自己問,別看我和她一個班,其實我和她不熟。他說:聽說她初中的時候跳過樓?我說:不知道,沒告訴你我和她不熟嘛。他點點頭,說:有點意思。這是他的口頭禪。后來他真的去問了,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說那小姑娘的罵人話簡直層出不窮,把包括他在內的所有男人都罵了一頓。我說:有點意思沒?他說:沒意思,那逼可能真跳過樓。之后很少有人再去問她能不能處一處,不單是因為她罵起人停不下來,還因為大家發現她經常和一個有點男孩模樣的女孩拉著手在學校里遛彎。又過了一陣子,大家已經可以確認,那女孩就是她的男朋友,因為有人看見在學校的鍋爐房旁邊,那個女孩在吻她的脖子。這在我們學校不是稀奇的事情,女孩之間的事情通常不被禁止,因為確實不是那么容易界定。當然,有很多男孩表示遺憾,覺得有那么點暴殄天物,畢竟兩個女孩可以幫助兩個男孩子,而她們互相幫助就使大家喪失了兩個很好的機會。
以后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吻到了脖子。
許可
剛剛升上初二,學校圍起了鐵絲網,網上裝上了攝像頭,教室里也裝上了監控錄像。這一定是花了學校一大筆錢。前一年我們學校的升學成績糟糕,有幾所并非天才們組成的學校,成績竟然悄悄地和我們接近了,而且有幾個孩子在初三的時候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這樣雙重的打擊讓柳校長堅信要用更嚴密的手段控制學校里每個人的一舉一動。而成績下滑和出現精神病的原因都是一個:胡思亂想,不守紀律。鐵絲網的功用是要把學生和緊挨著學校圍墻的小販隔離。這些小販大都是各行各業的失敗者,又不甘心餓死,就打起來學生的主意。有的賣飲料,這些多是老人,因為飲料和雪糕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商品,找到地方批發來,在家里凍好,就可以抱著一個紙箱子賣。這些老人的活動范圍緊挨著操場,誰要跑得熱了渴了,兜里又有些零錢,就走向鐵柵欄,一般情況下都會有幾個老人同時圍在學生的周圍,向著伸出鐵柵欄的手塞進飲料,學生挨個摸一摸,買下一瓶最涼的;有的賣明星海報和花里胡梢的小本子,這些人一般都是中年人,知道一點哪些明星當紅,哪些明星已經過氣了,有的時候海報上是漫畫人物,一度流川楓和仙道賣得最好,學校外面的小路上就躺了一地的流川楓和仙道,擺著姿勢上籃或者投射。他們的位置是小路另一邊,沖著學校把東西擺好,若想買,從柵欄里伸出手是不行的,也不會有人這么買海報和本子,都得走到近前在五顏六色中挑一挑,所以他們生意集中在課間和午休。因為這幾年我們放學的時間越來越晚,下課之后的生意大多數人不做了,黑燈瞎火的,看不出來哪個好看,買的人就少;有的賣炸雞排和烤羊肉串,這些人一般都是正當年,手腳麻利,反應也快,有的時候學生把攤子圍起來,亂哄哄一片,誰交了錢還沒吃上,誰沒交錢也沒吃上但是已經點好了,誰吃上了還沒交錢,都得心里有數,稍一含糊就可能讓一些小壞蛋鉆了空子。有的時候城管來抓,賣飲料的抬腿就跑,賣海報的把毯子一圈,也抬腿就跑。賣雞排和羊肉串的可不行,這些人多是夫婦,一個推著車,還得小心上面的爐子別掉下來,一個拎著鍋和生肉,互相提醒呼喊著跑走。有的時候正趕上幾個學生拿到了肉串或者雞排還沒給錢,這是讓小販最頭疼的,一邊喊著另一個快點跑,一邊從學生的手里抓錢,同時還得目測城管和自己的距離和城管推進的速度,有的學生故意磨磨蹭蹭找錢,他還得記住他或者她的臉,下次見到,把錢要回來。
當時我家已經搬到了市區里。在我爺爺去世十幾年之后,我的奶奶在睡夢中死去了。她老人家生命里的最后二十年,漸漸失去了記憶新事物的能力。小時候日本人打進東北,她剃了個禿子,躲在高粱地里的事情她還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記得那一天一邊跑一邊還抱著一屜餃子,可后來的世界她便完全與之分離,盡管我在一點點長高,我的父親和母親在一點點變老,可在她的腦海中,我一直幼小,而我的父親母親永葆青春。每次別人指著我,告訴她這個孩子是誰的時候,她都搖搖頭,把手抬到自己的肩膀附近說:不對,不對,我孫子就這么高。她去世之后,我父親作為獨子,毫無爭議地繼承了我爺爺奶奶在市區里的房產,一間七十平方米的老樓房。我史無前例地有了一間屋子,和屬于自己的抽屜,也史無前例地睡在一張叫作床的東西上面,不用再一邊燒火一邊跑過去摸摸火炕熱了沒有,而是開始學習怎樣使用液化氣罐。
這個新家的對面,就是我們城市的第一醫院,直線距離不超過三百米,在我父親躺在這個醫院21樓301室2床之前,我從沒有想到過這三百米是多么遠的距離。
搬入新家不久,住上樓房的喜悅還沒有散去,我的父母一起失業了。工廠終于徹底倒閉,他們的最后幻想隨之徹底破滅,他們就此成為龐大的下崗潮流的一員。就在由于自己除了擰螺絲別無長技而犯愁的時候,他們倆因為來學校開家長會發現這些擺攤的人有很多和他們年齡相仿,有了靈感。回到家買了兩口大鍋,翻出我小時候的嬰兒車。那輛車雖然陪伴我若干年,可我無法記起它的樣子,在我爸把它從擺廢物的小房子里拽出來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竟然在它的里面躺了好幾年。它實在太簡陋和破舊,就算它是嶄新的,也實在不太像嬰兒車,而像是一堆不知所云的爛鐵。我爸說:這是你爺買的,當時最好的。那時候咱家條件好,你爺有手藝,可惜你爺一死就完了。我沒說話,我的爺爺在我印象里一直臥床不起,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不但不能掙錢還一直在花錢。在他死后,我的爸媽不斷地講述他的故事,主要是那時候我們家多么富裕,他多么疼愛我,把我當作掌中寶,可我就像記不起嬰兒車一樣記不起他,在嬰兒車出現的時候,我記起了一點,我覺得它有點像我躺在床上的爺爺。我問:爸,你把這玩意找出來干嗎?我爸沒說話,把新買的鍋放在以前我躺的位置,神氣地說:我就說一定正好,你媽還說得改改。我說:你要推著這鍋干嗎去?這時候我媽媽從外面走了進來,提著一麻袋的生苞米,我明白了,從此以后,我學費就得從這嬰兒車和鍋里來了,他們倆準備開始賣煮苞米了。我當時的反應還不像長大之后那樣遲緩,那時候我不喝酒也不抽煙,也不和各種各樣的女人睡覺。我馬上意識到兩點,第一,這件事情的壞處是他們倆要比之前更辛苦,因為我看見過城管對付小販的手段,就像是家長打兒子一樣想怎么揍就怎么揍,這會讓我念書這件事變得更加重要,不容有失,我花的可是他們倆的血汗錢;第二,這件事情還可能更壞,就是他們準備去我的學校外面賣苞米。這兩點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差點哭出來,我媽看見我的臉在變形,說:兒子你不要擔心,這點苦我和你爸吃得了,而且我們家離醫大一院這么近,生意肯定不錯。我馬上把眼睛揉了揉說:期末我一定考好。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可這句不著邊際的客套話的效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媽的眼淚流了下來說:你知道你爸媽不容易就行了。我馬上哭了,結果我們三個人圍在一起,哭了一場,他們倆哭是覺得兒子懂事了,而我是因為恐懼。
自從有了鐵絲網,賣飲料的老人基本上消失了,賣其他東西的小販每天被我們德育處的體育老師和城管驅趕,惶惶不可終日,終于也都不見了。教室的監控錄像也漸漸起了作用,有幾次正上著課,德育處的老師突然推門而入,把一個學生放在腿上的漫畫書搶過去,而那個人正把教科書豎著擺在書桌上當掩體,若沒有監控錄像,確實是很難發現的。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幾次之后,幾乎沒人敢在課堂上說話傳紙條或者看課外書,老師們覺得課堂的秩序特別純潔,柳校長也幾次三番在全校大會上說:外面現在搞市場經濟,我們也要搞學校里的市場經濟,不要怕花錢,只要有效果,錢都是會掙回來的。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認真考試,不要想其他的事情,那些事情你們以后想也來得及,現在就是要把成績搞上去,這些設備的錢,實話說,都是你們父母的錢,你們要珍惜自己父母的錢,不要讓學習的心血和父母的錢打水漂。每次老柳講這個,許可都在我旁邊叨咕:我們花錢監視自己,我們怎么那么傻逼呢?我說:我們就是傻逼,沒他媽一個好人。他說:不知道柳校長真人什么樣?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每次看見他都是在主席臺上坐著。許可是個大胖子,在我長大了之后,認識了很多中年人,才知道那時候許可的胖法已經和中年人差不多,所以準確地說他是一個老氣橫秋的胖子,可他卻喜歡踢球,哦,準確地說,他喜歡守門。我則喜歡射門,經常把球胡亂射在他肥胖的身體上,他好像不疼一樣,撿起球來踢走,然后笑瞇瞇地回到門前。在我們學校圍上鐵絲網和裝上監控錄像的同時,足球這項運動被禁止了,或者說足球被禁止了。老師通知我們,足球及其他運動會讓你們分心,就像是門外的小販會讓我們分心一樣。所以足球和小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貫徹這項規定的辦法就是,如果操場上出現足球,無論是誰的,無論是新的還是舊的,是停下來還是滾動的,是準備拿走還是剛剛帶來的,通通沒收,再不歸還。沒收之后的足球就擺在德育處的辦公室里,規定下達之后沒多久,德育處就擺了各種各樣的足球,而操場則一個足球都沒有了。其他班的男生,有的膽子大,趁德育處的老師不注意就跑進去把自己的足球偷了回來。老師們發現之后,并沒有追查是誰偷的,而是找來一根長釘子,把剩下的足球都扎漏了。籃球還是可以玩的,這讓我們這些更愛踢足球的小個子大為迷惑和不平,后來我們想起來,柳校長站起來的時候是一個大個子。
足球被取締之后,我們還是想出來了辦法解決自己的腳癢。我們開始踢網球。網球的體積就是網球那么大,便宜,結實,被搶了去,兩塊錢一個,再去買。這是網球的好處,壞處當然是太小,又太硬。剛開始踢網球的時候,很多人踩在球上摔倒,或者一群人圍在一起搶了半天,發現球沒有了,誰也找不見,被誰不小心踢到草叢里,或者掉進土洞里了。有的時候一個課間十五分鐘,踢球三分鐘,剩下的時間找球;有的時候有人一腳吊射,守門員手上一漏,掉進兜里。如果是真正的足球這些可笑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許可就是守門員,自從踢上網球,許可就從眾多喜歡守門的人里脫穎而出了。因為他最胖,那時候我們的球門又小,幾乎和他的身體等大,他擋在門前,只要把胯下看住,球是很難進的,他又不怕疼,有幾次他被踢得很慘,脫了衣服身上像金錢豹一般,可他還是笑瞇瞇的,好像是剛拔了罐子。但是網球最讓我們害怕的不是這些,而是網球會踢到雞巴,據說疼得讓人想要咬人。
那時候我剛剛知道撒尿的東西除了撒尿,還有別的用處。是劉一達告訴我的。一次他去書店,趁店員不注意,把一本書撕下一頁。他把那頁褶褶巴巴的紙拿出來給我看,說那上面是女人的生殖系統,逐一告訴我構造。他還講了很多,我越聽越覺得煩躁,心里也有了一些異樣。從那時起,我開始重視自己撒尿的東西了,覺得雖然長得丑了吧唧,卻有很大的能耐,應該刮目相看。
突然有一天早上醒來,看見它在褲衩里抬起頭,脹得像個小苞米,嚇了自己一跳,怎么自己的兩腿之間多了個小怪物,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我沒法喊我爸,問他如何讓它變小,覺得他肯定不知道,這件事應該沒在他身上發生過,一定是我病了。我心里一緊,想如果這東西病了,脫了褲子讓大夫看,多他媽的難堪,我就用手拍,拍了半天,手都拍酸了,它竟更大了。我心想這下徹底完蛋了,得了病,耽誤課,下回考試一定比上回更慘。一想到考試,它就漸漸蔫了下去,褲衩能裝下它了,我才算渡過難關,但是還是有點擔心,不知道這病什么時候會再犯。騎上車,背著一書包的恐懼,感覺到車座頂著那個已經恢復正常的家伙,迎著風上學。走進教室,一眼就看見她,早上剛剛洗干凈頭發,發梢還有水珠,穿著白襯衫,手里拿著鋼筆,歪著頭溜號。我確信她一定是溜號了,雖然她手中筆在不停地寫,她的眼睛對著面前的練習冊,可我知道她的魂兒在別的地方,她不會記得她寫了什么,也不會知道自己有多美,她就那么神游太虛,有點神秘,好像從一個干干凈凈的地方來,再也回不去了。我意識到自己又犯病了,馬上把書包推到身前,擋在腰間,鉆進座位,掏出教材,告訴自己:考試,考試,快想想考試,可怎么也想不起考試,只想再看一眼她。我的脖子不聽自己的指揮,徑直向她扭去,她的筆這時叼在嘴里,若有所思地上下顫動。我的病更重了。這時我看見她的頭上就是高杰做的跑道,看到自己的跑道前一朵紅花也沒有,看到劉一達、隋飛飛的紅花好像拜堂的紅燭一樣火苗越燒越高,我平靜了一點,褲子也松了一圈。這時孫老師走進來,說:把《海淀考王》翻到第三十八頁,撕下來。大家都找出尺子,把三十八頁撕下來。她說:把書包都交到講臺。大家把書包扣上,放在講臺,堆得像個垃圾場。她說:四十五分鐘把三十八頁做完,想什么呢都,現在就做,8點交卷。我發現,自己好了,孫老師的聲音一下讓它變小了,比平常還小。
可是從此之后,這個病還是纏上我。開始是看見她穿了新衣服或者白襯衫換了款式就要犯,之后只要看見她就要犯,再后來,無可救藥,想到她就要犯。這下子讓我無處躲藏,眼睛可以藏起來,只要我把自己藏起來,眼睛就跟著藏起來,可思想卻沒有地方可以躲,它名義上雖然在我腦海里,可是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想誰就想誰,而且最要命的是,思想這東西最叛逆,你越是不讓它想,它越是賭氣一樣想過去。本來我在這鐵絲網里活著,喘氣就有些困難,隨便一個人就可以卡住我的脖子,向我提出批評,告訴我不該如此,失眠雖然還沒有開始,但是已經有些呼吸困難。有時候站在校園里,看著偌大的操場和場邊的荒草,大口地喘氣,回到教室繼續氣若游絲地寫題。這下子可好,自己又開始找自己的麻煩,每天和自己的思想較勁,這可不是個小工程,我就像忽然變成了兩個人,每天扭打在一起,而應該的那個我卻總是敗給不應該的那個我。
這時候,許可救了我。
一天正踢網球,我一腳射在他身上,他撿起球,抬腳踢出來,結果踢得不夠高,可足夠快,就像他蹲著射出一枚肩上的迫擊炮彈,我當時正沉浸在射門失手的懊惱里,這顆炮彈不偏不倚地踢中了我的兩腿之間。我感到兩腿不可抑制地向中間并攏,膝蓋如同有人從后面踢中腿窩一樣向前跪倒。我沒有發出一聲叫喊就團在一處,給許可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他向我跑來,把我的臉托起來,問:十環?我在牙縫里說:靶都讓你踢漏了,太他媽的疼了。他說:是那里太疼了吧?我說:操你媽的,你有這腳法守門真他媽的白瞎了。其他人看我還能罵人,就把我扔在那兒,找那個該死的網球去了。我說:別找了,在這兒呢。說著從手里把球扔給他們,那一瞬間我竟然把球夾住了。許可說:走。我彎著腰說:走不動。他說:那也得走,你越窩著越疼,你得讓這疼勁在身上擴散,走走就好了。我說:你他媽的倒是拉我一把。他把胖手伸進我腋下,把我架在他半邊肩膀上說:去廁所,看看。我覺得對,就倚在他身上向廁所走去。進去之后,脫下褲子檢查一番,他說:沒事,壞了哥們兒幫你修。我知道他沒說笑話。他本來是分數不夠的,事實上是差了一半的分數,他老爸送了五萬塊錢給校長,還答應給學校建一棟教學樓,價錢好說,他才成了這個班級里的一個。據說他爸是這座城市里最早的幾個房地產商之一。這個胖子雖然是個貧嘴,但是為人很講義氣,因為家里有錢,學習又太差,所以也就沒什么煩惱,朋友也多。他說:你尿尿試試。我說:一點尿也沒有,都讓你踢回去了。他說:我幫你吹口哨。說著就吹起來,是《友誼地久天長》,他竟然在這樣的時候還吹出了一個曲子。我小時候倒是聽過我媽的口哨,現在還記在腦海,那是一種沒有曲調的刺激,帶著威逼和催促,越是吹我越是尿不出來,一停下我馬上尿出一大潑,我媽錯以為是她的口哨起了作用,其實是她的口哨停下來起了作用。在《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底下,我竟然真的尿出了一點,然后使勁甩了甩,甩出的比尿出來的多,但也總算證明這個功能還在。許可用大手使勁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說:我就覺得你那玩意兒應該結實,把球都夾住了。
下午,我拼命喝水,結果拼命上廁所,老師以為我是故意想出去溜達,后來就不讓我去,等到了下課,一潑綿長的青尿證明了我的雞巴不但把那顆網球生擒活捉,自己還毫發無損。第二天,我發現了新的收獲,就是那個奇怪的病被這么一踢,好了。看見她挺著胸,扭著腰,播撒著余波,從我面前走過,雖然心里有些發熱,嘴巴有點干澀,可兩腿之間一點反應也沒有。我試著讓自己去想她最誘人的樣子,那時候也只能想到她的襯衫有些透明,里面的小衣若隱若現,脖子里散發出天然的香氣,我的思想把這些場景都透徹地走過了一遍,除了心跳繼續加速以外,沒有出現任何曾經說出過的病狀。我頓感糾纏我好久的奇怪病癥應該是把我拋棄,去尋找下一個可憐蟲了。劫后余生的歡喜讓我不知所措,覺得自己這下子應該對得起我爸媽賣出的一穗穗煮苞米,覺得自己的思想又開始聽自己的話,服服帖帖,天地都開闊起來,就像下雨的時候雖然心煩,可雨過天晴之后覺得那場雨下得也挺好。下課的時候我拉住許可說:你太神了。他說:你是不是想說“你太神經病了”結果說快了?我說:沒有,我就是說你太神了,神醫。他說:那就是你神經病了。我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毫不在乎這原來是我最大的秘密,說:你那一腳把我病治好了。他看我不像逗他玩,說:什么病啊?我說:前一陣子我那玩意兒有時候會變大,你肯定沒聽說過,就像是讓打氣筒打氣了一樣,現在好了,你踢完我之后,再也沒變過。他瞪著我,有十幾秒鐘沒有說話,好像看見了一個北京猿人在說英語。最后他小聲說:你確定再沒變過?我說:沒變過,我試了,想了很多辦法。他說:都是想的?我說:是啊,以前我一想就變,可嚇人了。他把我拉到一邊,躲過教室門口川流不息的人,說:這樣,你晚上來我家,我爸媽去請幾個當官的吃飯不在家。我讓你在我家看電影。我說:什么電影?聽說今天晚上中央臺演《九品芝麻官》。那時候沒幾個人回家的時候能夠被允許看電視,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大家都知道晚上會演什么,這讓痛苦加深了一層。他說:不看電視,我家有VCD,能看外國電影。我那時候并不知道什么是VCD,但是直覺告訴我這三個字母組成的那個機器一定高級得不得了,而且我姥爺病了,我媽我爸都去第四醫院陪床。我和姥爺不熟,一年也見不了幾面。他是個疑神疑鬼的老人,“文革”十年的時候嚇出了神經衰弱,之后畢生無法熟睡,經常因為各種各樣的毛病住院。既然這么巧,四個大人都不在家,那兩個小孩可以當家作主了。我說:好,晚上咱倆一起走。他又把聲音壓低了一度說:你別告訴別人,我煩人多,走了我還得收拾。許可從來都以光明磊落自居,有的時候中午還給大伙買盒飯吃,今天怎么像個小丫頭,但是沒關系,更顯得我特別不同。我說:放心吧,明天我也不給他們講。
許可的家離學校很近,他每天都是用腳走到學校,不知道為什么走了一年多還是這么胖,可能是走得太慢了吧。樓很不起眼,和這座城市里其他存在了十年以上的樓房沒什么差別,小區里面隨處可見有人隨手亂丟、沒人動手收拾的垃圾。龐大的自行車庫躺在小區正中,一個面容有點像自行車腳蹬子的老頭兒坐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飯盒一樣的大茶缸。夜晚的風吹在他的臉上,皺紋隨風起了波浪。許可對他說:哎,啞巴。他張著嘴笑,發出“阿巴阿巴”的聲音。許可說:你咋還沒死呢,啞巴?他張著嘴笑,繼續發出“阿巴阿巴”的聲音。許可從兜里掏出五塊錢,塞進他沒拿茶缸的手里,指著我說:我同學,晚上車放這兒。他把錢推給許可,用力搖頭,皺紋又抖起來。許可說:拿著吧,死了買身好衣服。他馬上把錢放進兜里,沖我擺手,我把車推進去,鎖好,他沖我笑,手還放在兜里摸那五塊錢,嘴里發出“阿巴阿巴”,好像是說:沒問題,沒問題的。我裝作和許可一樣,看也不看他,可心里有些難過。
走進許可的家,我的眼睛有些不太夠用。屋頂掛一個金黃色的吊燈,像是童話里的水晶塔,只不過是反轉過來。客廳大得可以進行一場五對五的足球比賽;電視不像電視,倒像是一面小墻,而且比我家的電視瘦,沒有難看的大屁股,沙發比我的床大一圈,可擺在這里卻顯得有點小,靠著墻是一個兩米出頭的書架,上面的書都包著燙金的硬皮,好像誰要是敢拿下來看就燙誰的手。書架的下半部分是一個酒柜,里面的酒都裝得滿滿的,五顏六色,不知道過期了沒有。暗紅色的地板鋪在地上的每一個角落,所有能看見的地方都有地板,吊燈一照,泛出血一樣的光亮。在靠著陽臺的角落擺著一個跑步機,我之前只在電視上看過這玩意兒,我當時想,什么人會傻到花錢買一部機器,在家里跑步,而不是穿上鞋子到外面去?畢竟鞋子比機器便宜得多。這天看見,覺得是有道理的,這玩意兒擺在客廳,果然覺得這個人家富的可以,也許富的證明就是買一些沒用的東西擺在家里。臥室有多少個,我不知道,許可沒有引我去看,但是我看見客廳中間的小路兩旁有幾扇門,料想門后面的屋子里肯定也有很多跑步機一樣的東西。
許可看見我狐疑的眼神說:樹大招風,住在這樣的小區里安全。我爸蓋這棟樓的時候,在地下挖了一個車庫,一方面是為了他和我媽停車,一方面是萬一有事能跑,他倆的臥室里有條地道通著車庫。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可他絲毫沒有笑,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一樣平淡。我說:那你家的鄰居家里也都這樣嗎?他說:當然不是,那樣肯定會被人盯上,我家的鄰居都是我爸挑過的,誰住在哪個單元,都是他定的,得確保每一家人都安全,對我們來說,安全。我的腦袋一時間陷入了停滯的狀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不是我一直熟悉和痛恨的那個世界。抬頭看碩大的吊燈發出柔和的黃光,覺得它隨時可能掉下來,因為它實在看起來太不真實,和我家屋頂的黃色燈泡比起來。我就躲著它坐在沙發最左的一側,許可說:你往中間坐,茶幾的水果隨便吃,我去找碟。我就坐在沙發的一頭機械地吃起葡萄,眼前的電視還沒有啟動,像一只瞎了的眼睛。許可抱著一摞影碟走過來,我注意到每一張碟上都沒有封面和名字,光禿禿的像是里面的內容是一片空白。他說:你想看日本的還是歐美的?也有馬來西亞的。我說:打嗎?每當同學向我講起一部電影的好處,我都會問:打嗎?他想了想說:可以說,打。我說:我沒看過外國電影,看一部最打的就行。他又停下來想了一下,挑出一張碟放在電視下面的機器里,說:我進屋打個電話,你看你的,這些機器你別碰,看就行。我說:放心吧,我還怕過電呢。
客廳里就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電視里又出現了一個人,是一個老師,比孫老師漂亮很多,帶著眼鏡,手里拿著教鞭,裙子很短,腿上穿著薄薄的絲襪,站在講臺上。她身后的黑板上亂寫著字,看著應該是日語,有些字和中國字一樣,有些字不是中國字,像是日本人的小胡子一樣怪異和局促。我想這樣的電影怎么可能打?又不敢亂碰連著一條條電線的機器,那機器看起來比我強大得多。鏡頭旋轉,教室里坐著幾個學生,可年齡好像比老師還要大,一個個表情詭異,有些不正經。我懷疑這是一部講夜校的電影。緊接著,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幕出現了,老師開始脫衣服,學生們圍過來,把手按在她的身上和腿上,性急的開始撕扯她的絲襪,幾下絲襪就破了,然后她的裙子也被扯下來,露出幾乎透明的內褲。這時她的上半身已經完全裸露。我頓時感到渾身好像要燒起來,臉上一定可以燒壺開水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內褲也不見了,老師沒有感到受到不可饒恕的侵犯,而是仰著頭,好像準備開始一場舞會……事情突然在我腦海里明朗起來,劉一達的話,我的怪病,許可的用心,我幾乎馬上猜到之后要發生什么了。然后電影里果然發生了,“舞會”結束的時候,我的病已經徹底回來找我,雖然我知道我已經不能管它叫作“病”。
這時候許可正好打完了電話,從房間里走出,說:我一直覺得這部最爽了。我咽了口吐沫沒說話,盡量讓自己放松。他向我褲襠看了眼說:好了吧。我說:挺好的。你這東西哪來的?他說:有幾張是我爸的,有幾張是我自己買的。我說:還有地方賣這個?他說:三好街。我說:那地方不是賣計算機的嗎?他說:有,都是賣碟的,比賣計算機多多了,你往街上一站,裝作像要問路,就有人過來問你:小伙兒,買碟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模仿誰,之后我才發現他當時模仿得惟妙惟肖。然后他把碟從VCD里退出來,說:你別自己去,要不容易上當,有一次我買完回來,發現是《孫中山》,媽的,電視劇。我說:我不去。他一撇嘴說:裝雞毛。我說:不是裝,我家沒有VCD。他一拍腦袋說:對啊。撤吧,我爸媽快回來了,他們倆最討厭我往家領同學。我站起來,向門口走去,換上鞋子,看了眼吊燈,黃色的光芒照進我的眼睛里,我的心又是一陣狂跳。許可剛要關門,我把門扳住說:以后我還能來嗎?他說:汪洋他們下回來的時候我叫你,你別往外說就行。然后把門關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走到自行車庫,啞巴看見我,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領著我走進去,幫我挑出我的車,我看見他的笑容,心里又浮起剛剛的難過。在我要跨上車的時候,他把我拉住,指了指我的車轱轆,然后拿起打氣筒幫我把車胎的氣打滿。我還不如許可,竟一言不發,待他打完,馬上跨上車騎走了。
到家的時候,我爸媽還沒有回來,鍋里還有一些涼飯,我就點上爐子倒上水,煮了一鍋粥。我記得應該有前一天剩下的榨菜,果然還有幾塊,倒進粥里,幾下吃完,覺得身上暖和了許多。我第一次發覺我家的窗簾有些薄,若是有人站在外面貼著窗戶向屋里面看,也許會看到些情景,我忘了我們家是七樓。我找來夏天的薄被,堵在窗戶上,然后把門鎖好,用力拉了幾下,確定就算我爸在外面用腳踢也不會踢開。最后我回到床上,關上燈,黑暗里我的腦海中卻十分明亮,那個窗明幾凈的教室,那個奇怪的老師,那些不懂得尊師重道的學生,我脫下褲子,把手放在兩腿之間,生疏地捏了一下,不一會兒就找到了竅門,隨即就是傾瀉,和電影中一樣,雖然沒有傾瀉的對象,可對于我來說,已經是從未有過的無上的歡愉,重要是這種歡愉不用依賴于任何人的幫助,我自己就可以輕易獲得,我好像在就要窒息的時候推開了一扇門,門后面是無限的氧氣。
門響了起來,我慌亂地穿上褲子,忘記了擦掉褲子上的污漬,幾乎是從床上滾到門口,將門打開。若是我爸稍微把目光向我的下身移動,我可能會當場昏厥,可他沒有看我的褲子,甚至沒有看我,他像是剛剛出了車禍而毫發無損的司機,有些恍惚,微微顫抖地走進來,我下意識地問:我媽呢?其實我根本不關心她在哪里,我只是覺得房間里應該有些聲音才對。他突然把手放在我的頭發上,說:把衣服穿好。我慌了神,回頭去找外衣的時候,手不停地抖起來,這時聽見他說:你姥爺去世了,我們得去醫院。
我像是沒有聽見,背著身小心地把褲子擦干凈,然后轉過頭,強迫自己流下眼淚,心里想:原來是,虛驚一場。
責任編輯 王多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