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意,哈爾濱人,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本科生,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成員。曾獲櫻花詩歌獎、首都高校詩歌創作獎等,作品見于《未名湖》《詩刊》。
象 形
題記:不可能讓所有人了遂心愿。不可能讓聲音奔跑在陽光城市,掩蓋每一位路人。
我還記得,后院是一片半原始的森林。大部分 天空
被密密蓬蓬的松針蓋著,涼爽如一個清晨故事。
我從森林一頭,穿到另一頭,路過了許多兒童
他們的游戲使用圓形卡片、紅色賽車,或者使
用綿密的語言
我不與他們組成順理成章的集體。反過來
我希望有距離把我們相隔得遠一點,更遠一
點。這樣
他們不會嘲弄我提著樹枝狂奔,我也不會
妨礙他們長成一些標準的大人
大約五年后,一位伙伴教給我在荒地生火的
秘密
他說:需要用石塊把火堆聚攏,就像你抱緊雙拳
冬天就在手心里化。那時我是驕傲的孩子
總以為從他的話里,看到這個星球的機杼
奔跑和生火是為數不多值得炫耀的事。
我提著象征新文明的樹枝
從森林一頭,來到了另一頭。我遇見密密蓬蓬 的兒童,我們
把生火的故事用顏料粉刷。就仿佛
語言可以幫世界囫圇地變作大人國,而動作
成為被廣泛放映的消費。
這是常被歷史遺忘的險境
我認為,火的形狀來自黑色的背景。
生命把臨摹視作最拙劣的修辭,它
義無反顧、昭然若揭;它降臨衣冠楚楚的黑夜
那里
樹枝成為鮮明的火把,深刻地沖擊每個
自由奔走的艱辛
2014.6.13
哈爾濱
他們要把火車,開進大森林。
他們的車廂里,載著大雪人。
先于我誕生的,就是古老的城市。所以
我肺里的分子,原來都是它的。不僅如此
屬于它的還有:淚水里的鹽分,夢里的小人
句子里的虛詞。這些東西,驅也驅不走
默默地凝了。你說,
雪是什么形狀的呢?
我們這兒,孩子都是先鋒藝術家。
白白的、方方的雪,都軋成人形了
它們有整齊的邊緣和翻滾的云紋
向天空致敬。冬天,天空是沒有云的
地上的呵氣升起來,把月亮和星星都填平了
也要躺個人形,或者印一串車轍。雷雨天,在
背面
白胡子老仙人抄起拐杖,忽拉忽拉地劃
后來,他們把她們的名字踩進雪里了
(索菲亞是一座教堂,坐在一個喧嚷的街口)
他們在雪地擁吻。她織圍巾。
夏天廣場上鴿子環著教堂的圓頸。然后音樂
黑手套,白雪人,紅臉龐。
她們中的好多人,不肯嫁到異鄉
我想象著,臘月在江面鑿冰洞的人們
都披著獸皮、手執魚叉——這樣冰就原始了;
獵得的魚群都青面獠牙、須發直豎。
我在原始的冰塊里翻找一個上古的詞語
吞下去了。我戴上眼鏡,寫了一秒鐘的歷史。
那個時候,漁人是常住民。常住魚
也有驕傲的名字:大馬哈
大馬哈和漁人世世代代地相遇,獨立地繁衍
自豪地繁衍,大聲地繁衍。后來獠牙
都拔去了。新一代開始喝一桶一桶的啤酒
大馬哈的肉是肉色的,是那種
比我們所有都接近祖先的暗示,和微笑。
我在松花江上剝一只鮮綠的橘子,像一個君
主
浪頭是平的。每天夜里,它把島摸上一遍
便來報告我:哪位老人,在太陽下留了一個故
事。
姥姥八十九歲,她的頭發像棉絮
她生養了四位大聲說話的女兒,夏天一起看
江水
楊樹毛毛把姥姥逗笑了。她嚷著出門
(如果用雪來紀年,我們的頭發還油黑著)
姥爺說雪,比小時候的細了。真的
含著一片兒雪親她,涼了半個時辰。
楊樹毛毛像蟲子在爬
楊樹毛毛跟著拐杖靜靜地爬上長椅了
我在江上把梅花涂成榆錢兒,丁香就開了
味覺發達的美麗的城民。她們
把你逼到角落。講雪豹的故事聽
篝火、深林;每個故事都覆著皮毛
拖著松鼠尾。她說晚上
爸爸燒一條肥肥的大馬哈,你只許吃魚頭
可是后來她不再見我。沒有坐摩天輪。而且
立秋就盼回鄉雪。每年我和燕子在途中照面
會問起它的新巢;我知道生命將誕生
銜一個漁人用魚骨擺成的名字。以及
空氣中飄滿溫暖的乳名。
我有肉色的軀體,她是漁人的女兒
后來漁網舊了,鋪在街上
被歲月深刻地踩進去。那里
人們用所有容器喝酒,孩子把水槍扎進桶里。
我喜歡罩著閣子的路燈,它把石磚一直鋪到
江心
那時候東方少有電車和電話亭
那時候四個女兒的姥姥靜靜地出生
那時候人們伸著舌頭親吻,卷著舌頭交談
吐著舌頭相戀。
那時候舌尖精巧敏捷,像剖開的草莓
男人進山游獵,買來高跟鞋;
啤酒和圓面包,互相發酵。
那時候高鼻子、矮鼻子和孩子聚在酒館,聽一
支手風琴
后來男孩子都光著腳,
去江水里揀拋出的高跟鞋。女孩子發脾氣
女孩子咬他們的頸椎。她們把云均勻地涂在
天上
顏色均勻地墜下來。晚上,漁火連著星星了
聲音被江水打濕,吹進舌尖了
他們經過溫暖的櫥窗
一定要在胡同里戀愛。
帶她吃五角錢一枚的黏豆包:一個是黃黃的
谷子,
一個是紅紅的豆子。在濱江橋
谷子和豆子結一對鎖頭,還有影子在江里走。
橋有鐵的墩,鐵的梁和鐵的肌腱
它把愛情都吸過去了
它把愛情吐在二樓的晾衣線上。我看見它
看見提一只鮮綠色食品袋的,新一代的女兒。她
來自糕餅鋪。那兒
爸爸和客人邊吃邊生意。
她把我的目光迎了又放了
她的雙手白白的,一定壘過小圓面包
我猜她養一只桃酥色的小狗。
在板房,秋天被關了禁閉
姥姥要吃黏豆包。這種青春
是司空見慣的了。冬天,雪一下,年齡都抹平
冰是彩色的,愛情卻純白。所以
奶糖,可以一直香到沒牙的八十九歲
糕餅女兒的白手一定被一個白臉少年捂熱
了。她
緊貼他的頸椎,喂勺子里的湯食
他們走到街心,變成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當四個女兒依次出生的時候,人們在忘情地
交談
所有洪亮的感情和洪亮的生命,破冰而出、
赤著雙臂,奔跑著擁抱這個張望的世界。
我們必須更熾熱,才能敵過北風的涼
我們必須強調自己的身份,以便開懷地笑
姥姥、女兒、新一代的女兒,她們不算浪漫
她們循規蹈矩地變老,大聲地變老
只是祖先把雪浸到血里了;在雄性,又彌散開
于是肉粉色的健康的肌群。我相信,每一對生 物相互進化
都有一座城市舒緩地撰寫。她來自大森林,
懷抱大雪人,
永遠有一群眼珠明亮、大聲的孩子。
2013.9.27-9.30
便 箋
現在,父親慣用一只綠色的高茶杯。
棕色的內膽,渾濁的沸水和葉子。我本可以
早點注意這些細節;記住杯壁的熱量
在母親傷心的時候,使用自己的優點取悅他們
我走在耀眼的夜里之時,總渴望看見窗內的人
我無法厘清這與父親的關系。小時候,
父親在陽臺喝茶。我在臥室看見他
伏在窗臺,像一只儒雅的猛獸。
那時我高及他的腰間,常常問起馬二平四
二十歲,一位叔叔談及父親用塑料瓶蓋制作
棋子的奮斗史。我意識到
也許母親永遠正確。她用各種顏色的布匹操
持家務,
把我青春期的珍藏顛來倒去
卻從未染指沉疴的茶杯
我以為二十歲的戀愛生動得像一幅
雙人床頭的大海。
我常常夢見母親精巧的書櫥和
父親甘苦的楚河。父親沉默不語的楚河
現在我多想坐下來,燒沸船艙的積雨
2014.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