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靚
2009年臘月,我第一次來到重慶。火車在傍晚時分停靠菜園壩站,將我送達這座城市最美妙的時刻。呼——我撅嘴沖公交車窗哈了一口熱氣,用手套順時針擦開玻璃上的白霧,一座令人興奮的城市透過車窗一點一點亮起來。同伴大呼:“快看!這有橋,那有江。”只見高低錯落的山城或遠或近、或明或暗,在茫茫霧色里穿梭閃爍,猶如“天上的街市”。
對于一個家鄉沒有大江大河的外地人而言,重慶的橋,是山城的魂骨。江北、渝中、南岸——主城區的三塊領地,均由大橋相連。恐怕連土生土長的重慶崽兒也難說出家鄉有多少座橋?我能數得出來的是高家花園大橋、石門大橋、嘉華大橋、渝澳大橋、嘉陵江大橋、黃花園大橋、千廝門大橋、朝天門大橋、東水門大橋、長江大橋、菜園壩大橋、鵝公巖大橋、李家沱大橋、馬桑溪大橋……,這些橋將重慶城參差隔離的山水重新整合。夜色之中,每座橋婀娜多姿,展示著自身特有的結構與光暈。或直如坦途,或弓如彩虹,或由粗壯的橋墩挺著,或任堅韌的鋼條牽著。橋梁的曲線在彩燈照射下映在江面,蕩蕩悠悠,將人的視線引向那被車龍點亮的遠方。而對于城市的那些固有認知——南與北、高與低、遠與近——也在橋梁的溝通中被不斷刷新。橋的修建,融成了一部山城特有的地方史;橋的分布,化作了一副重慶珍藏的袖珍地圖。
重慶的橋與路最讓人看得見卻摸不著,在重慶找路,可列入“人生中最摧毀斗志的事件”之一。起初我幾乎是腳一沾地腦袋就暈,沒有朋友幫忙不敢出門。曾有一次想趕公交到朝天門,看見“朝天門大橋站”六個字便果斷跳下。一覺醒來,恍然大悟,朝天門大橋與朝天門恐怕隔著十萬八千里!
上午八點、下午六點,重慶人像其他城市的上班族一樣,在住所與單位間奔走,“過橋”是很多人的必然選擇——當我意識到,這座城市的人們每天都要跨過中國第一大河流上下班時,頓時對其肅然起敬,因為不是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都能享有此等榮耀。
在每天最“堵”的大橋下,我尤愛傍晚時分的朝天門。坐在梯坎之上,可以看為數不多的“棒棒軍”下班回家的身影,聽各種攤販用方言叫賣“冰粉”、“小面”、“可口可樂”的聲音,聞空氣中越來越濃烈的火鍋味道。一群男人在橋墩后脫去衣服,生猛地蹦入江中泅水;年輕的音樂人撥動吉他,只聽見歌聲在江面上回蕩。這時候,長江與嘉陵江兩岸亮起燈火,朝天門游船生意迎來最紅火的時段,手握喇叭的小販對游客招攬道:“游長江、嘉陵江,到洋人街參觀游覽……”
在旱季,長江水位落到河心,大塊灰色巖石與黃色沙土顯露出來。好奇的當地人拿著魚竿和相機,直接步行到橋墩下,坐在大石塊上釣會兒小魚,拍張照片發朋友圈說:“哥子我在長江河底!”當雨季來臨,長江洪水也愛從山城而過。人們穿著拖鞋踩在河岸邊,興致勃勃,任激蕩的江水從腳趾丫拍打到小腿肚。而平日的大躉船已快開到馬路上,高高聳立的橋墩也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里。
2015年元旦凌晨,為參加解放碑跨年敲鐘活動,我不得不步行通過黃花園大橋。在辭舊迎新的這一夜,黃花園大橋上匯集了一大隊前去集會的人,大家歡樂地呼喊著,天空中有放飛的氣球,腳底下是日日流淌的長江,過橋而來,過橋而往,不經意間又走進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