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女,本名王常芳,1970年出生,山東臨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戰(zhàn)區(qū)》、小說集《一日三餐》等。作品多次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現(xiàn)居濟南。
1
立了秋,空氣還是熱得發(fā)黏。天還沒有亮,于桂蘭看了看首長屋子里透出的一線燈光,彎腰抓起屋檐下的籃子,從窗臺上取把鐮刀,就到山上采藥去了。
隊伍上那群孩子,相互傳染著,身上頭上都長起了一種淌黃水的粘瘡。粘瘡被手撓破了頂,水沾到哪里的皮膚,哪里就長出新粘瘡來,癢刺得鉆心。孩子們?nèi)滩蛔“W,到處抓撓,很快就沾滿了全身。朱克和兩個照顧孩子的女八路,開始不知道瘡上的粘水會傳染,抱孩子時把粘水沾到了身上,結(jié)果她們也被弄得渾身是瘡。朱克沒見過這種瘡,隨身帶的藥水給孩子們抹上也不見效。幾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癢得焦心,不停地哭,急得朱克起了一嘴燎泡,跑過來找于桂蘭,問有沒有土法子能治療這種粘瘡。
松山上有一種渾身結(jié)滿小刺猬球的草,村里人都叫它蒼耳。蒼耳葉子青白,剛冒出的嫩苗子焯了水,放在涼水里浸泡浸泡,可以拌著當(dāng)菜吃,也可以摻在糧食里做飯。蒼耳結(jié)出的種子像顆棉花籽,一身刺,如同小刺猬,人和動物打它身邊走過去,它們不聲不響地,就在人的褲腿或是動物皮毛上粘幾粒,把種子傳播到了四方。蒼耳種子成熟了,一些村里人常把它采來,炒去外殼子,放到石碾上碾成面,摻進糧食面里烙餅子吃,救饑。山上長百草,百草治百病。山里的大人孩子,身上有個病痛,長個瘡皰,都愛靠著土法子,上山采個藥自己治。于桂蘭聽人講過,這種蒼耳,能治一切腫毒疔癤。把蒼耳種子燒得焦糊,研成粉,用麻油調(diào)成糊,涂抹在這種淌黃水的粘瘡上,即有奇效。朱克聽了,半夜里就要上山找。于桂蘭攔著她,說再急也得等天上有了光亮,眼睛能尋到蒼耳呀。朱克又要提上馬燈去找。于桂蘭看著心急火燎的朱克,說這山上有狼呢,才攔下了她。
2
山叫松山,山下的村子就叫松山村。村子不大也不小,粗數(shù)細數(shù)地三十多戶人家。
二十多個孩子跟著隊伍來到松山村時,于桂蘭正坐在榆樹下的陰涼里,哧拉哧拉地扯著細長的麻繩子,納鞋底。針錐上的銅卡子和手指上的頂針,隨著手起針落,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嘏鰮糁S軜涞闹﹁旧希瑤字幌s趴在枝干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唱著,像在和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金屬碰擊的節(jié)拍,在又細又長的麻繩子上彈跳。一旁的采青不時地探過頭來,看于桂蘭納沒納到鞋底的半腰。這兩天,采青學(xué)會了在鞋底上納水紋的花樣,又嚷嚷著要學(xué)納棗花的花樣。于桂蘭嗔怪地看著女兒,說這么大閨女了,還不會做女紅,說給外人知道,都得臊得臉紅了。她在采青這么個年齡時,出嫁的繡花枕頭頂,壓床鞋的鞋面,還有云肩、裙子帶、彩荷包,早都用五色絲線該繡的繡,該挑的挑,花花綠綠地弄整齊了。采青呢,別說描龍繡鳳了,至今連納個鞋底花樣子這樣的粗活,都還沒學(xué)齊全。
正在教著采青納棗花的針法,于桂蘭就聽見一個人扯破喉嚨地喊:“來隊伍了!村后頭來隊伍了!直往村里開來了!”接著一個人影從遠處連閃帶跳地跑來,像是誰使勁往水面上打水漂子投出去的一塊石子,腳步比一頭受了驚的驢還快。
還沒看清是誰的臉,那人遠遠地就沖于桂蘭喊道:“嬸子,來隊伍了!沖莊里開來的。一大隊人馬。快把采青藏起來吧。我得趕緊叫上桂花,上山躲躲去。”
于桂蘭聽出是金三時,金三早不見了人影。只聽見金三家的院子里一陣雞飛狗叫,金三尖著嗓子叫桂花,聲音都走了調(diào)。
采青惶惶地站起來,說金三剛才推肥的車子都扔了,看樣子是真的。“咱快跑吧,娘。”采青催著,于桂蘭往鞋底上繞完麻繩子,拿過采青手里的針線筐說:“叫上你嫂子她們,你們先上山去躲躲。你爹還在山上放羊呢。看著村里沒動靜了,再回來。”
一隊人馬走進村子里時,于桂蘭坐在榆樹底下,用眼角瞄了瞄,一眼就認出金三推肥的車子,推在一個當(dāng)兵的手里。于桂蘭把針放在頭發(fā)里蹭兩下,濾濾針尖,繼續(xù)低著頭納鞋底。
人馬停頓下來,把一團燥燥的熱氣也裹住了一般,讓人不由得放慢了呼吸。一個女人背上背個孩子,走到了于桂蘭跟前的榆樹蔭里。
女人先是仰頭看了眼高大的榆樹,然后才說:“大娘,納鞋底呀。這棵榆樹可真大,樹蔭里這么涼快。”
于桂蘭頭也沒抬,只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女人蹲下來,從背上放下孩子。“大娘,您別驚慌,這是咱窮人自己的隊伍,是八路軍,來打日本鬼子的。”女人又說。
于桂蘭聽她娘家侄子說起過一些八路的事,就停下手里的針線,望了眼女人摟在懷里的孩子,疑惑著問:“女人也能出來扛槍打仗?”
女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大娘,日本人打到咱們家門口來了。打他們,男女都能上戰(zhàn)場。”
于桂蘭說:“像你這樣背個孩子,怎么跟鬼子打仗?”
女人撫著孩子的頭發(fā)說:“背著孩子也得打,不能叫鬼子占了咱們的家園。”
女人扭回頭去,朝隊伍那里看了一眼。于桂蘭順著女人的眼光看過去,看見一群七大八小的孩子蹲在地上,蔫頭耷腦地玩著地上的石子兒。這么大點的小人兒,就跟著大人的隊伍東跑西顛地在刀槍里跑,這是什么年景!
于桂蘭想了想,又問:“你懷里這個孩子,是你自己的?”
女人搖了搖頭說:“不是。她父母都在打日本鬼子時,沒了。”
老伴王懷慶從山上下來,回到家時,于桂蘭已經(jīng)自做主張讓這支八路軍的隊伍住進了自己家里。王懷慶看來看去地瞅了半天,才看清楚,這支隊伍里不僅有女人,還有一群七大八小的孩子。王懷慶心里稀奇,除了古戲里的楊門女將和花木蘭,還真沒見過穿軍服的女人。就算她們是楊門女將,是花木蘭,那楊門女將和花木蘭行軍打仗,上戰(zhàn)場,也沒帶著一群吃奶的孩子吧。自古打仗可都是男人們的事。王懷慶看著,說這八路軍的隊伍還真是不一樣!一眨眼工夫,院子給打掃干凈了,水缸里水也挑滿了。
于桂蘭說:“是不一樣。金三看見隊伍朝這里來,慌得把推肥的車子都撂了。隊伍一開進村里,我就看見金三撂的車子,讓隊伍上一個人給推了回來。”
王懷慶說:“你怎么知道是金三推肥的車子?”
于桂蘭說:“金三媳婦那根紅腰帶接的車絆,搶眼著哪。金三推了車子往坡里去,不一霎就連滾帶爬地竄了回來,比驚驢還快。去喊桂花嗓子音都變了。”
一會兒,采青抱著個孩子走過來,在門口驚驚詫詫地說:“那個八路姐姐讓我給照看下孩子,我過去數(shù)了數(shù),老天爺哪,二十幾個,都數(shù)不過來了。這些小的一直在哭,八路姐姐說是餓的,這么小,吃不下粗糧,又沒奶喝。”
于桂蘭從采青手里接過孩子說:“我抱著這個先出去找人給奶上兩口。你擠羊奶去,兌上點水,擱鍋里燒開了,去喂喂那些孩子,看喝不喝。聽隊伍上那個女八路說,這些小孩,爹娘都在忙著打鬼子,有些孩子,爹娘打鬼子時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
隊伍來了一個夏天,隊伍上的男男女女日夜都在忙著抗日打鬼子。于桂蘭瞅來瞅去,看出隊伍上的人實在沒有閑空照顧那批孩子。大大小小二十幾個孩子,因為缺乏營養(yǎng),一個一個磕打得精瘦。
立秋以后,天上的月亮被露水洗凈了臉盤,光光亮亮地鑲掛在半空里。月亮上的山嶺溝壑,都被月光映照得清晰明亮。地面上,一寸草絲也被月亮纏裹著,通身放著光輝,仿佛那草絲不再是草絲本身,而是有了靈性和生命,在閃著生命的光澤。朱克和采青在門口的月光底下,鋪開桌子,幫于桂蘭卷紡線的棉花條。月光灑在柔軟的棉花上,也撒在兩個姑娘身上、手上和頭發(fā)上。
卷完了桌子上的棉花,朱克和采青把棉花條收拾起來,放進白臘條編的針線筐里,端到于桂蘭的紡車旁。于桂蘭停下手里的紡車,伸手拿過一個板凳遞給了朱克。“閨女,你坐下。干娘有句話悶在心里有些日子了,想給你說說,看看行不行得通。能行得通的話,你就去給首長們說說。行不通吶,就算咱娘倆啦閑呱了。”
朱克剛來這里不久,就認了于桂蘭做干娘,她拉住于桂蘭的手說:“干娘,有什么話您說。只要能辦到的事,我想首長們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給您辦到。”
于桂蘭看一眼鋪在門口的月亮光,說:“你們成天忙著抗日的事情,我看來看去,覺著你們都沒有精力和空閑照料那群孩子。你們忙了這頭忙那頭,孩子也跟著遭罪。我在心里琢磨,能不能在這周圍村子里,給孩子們找個人家,幫著咱喂養(yǎng),沒斷奶的,給找個有奶的人家奶著。這樣,孩子們少受了委屈,你們也能騰出空來,一門心思地打鬼子。就算打起仗來,孩子們分散開了,也好掩護。要是鬼子有大掃蕩,咱就把孩子們?nèi)冀踊貋恚傧敕ㄗ诱樟稀!?/p>
朱克聽完于桂蘭的想法,有些驚訝地看著于桂蘭說:“干娘,您這個想法真是太好了,您是怎么想到的?我這就過去給首長們匯報去。這個辦法真好!這可給咱們抗日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顧慮。”
3
冬天到來前,梨花峪的小棉是第一個養(yǎng)孩子的人。
于桂蘭打聽著找到小棉時,小棉的孩子剛夭折了三天,小棉還在月子里。小棉的公爹一聽于桂蘭的意思,張嘴就拒絕了。他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煙,吐著煙霧說于桂蘭:“大妹子,不是我老頑固,不愿意這事。你想想,小棉這奶水遞給了外人,我就得后年才能再抱孫子。要是不朝外遞呢,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又有孫子抱了。我是有了四個閨女,才有的兒子這根香火,就盼著這脈香火早點傳下來,我也有臉去見祖宗了。人生在世上,不就圖個傳宗接代、香火延續(xù)?”
小棉在里屋的炕上聽了,走出來,眼睛看著公爹說:“爹,俺嬸子把孩子都抱來了,就讓我給奶些日子吧。孩子沒奶吃,是怪可憐的。咱的孩子沒了,疼疼人家的孩子,也好修咱自己以后的香火。”
不等公爹回話,小棉就從于桂蘭懷里接過孩子,背過身子,托起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看著自己白白的乳汁從孩子的嘴角溢出來,小棉的眼淚一下子滾到了眼角。她抹著淚,扭回頭看著于桂蘭說:“嬸子你來看,這孩子吃得這么急,他叫什么名字?”
于桂蘭說:“叫東東。孩子吃了你這口奶,你就是他的娘了。生身母不及養(yǎng)身母恩大。”
小棉羞澀地說:“看您說的嬸子。俺家大亮跟著隊伍去打過日本鬼子,回來說隊伍上的人打鬼子勇猛著呢。人家賣命地打鬼子,咱不能虧了人家的后代。”
于桂蘭說:“閨女,這孩子拖累你了。孩子大了,忘不了你這個娘。”
“俺不圖這些。孩子可憐。”小棉說。
小棉是于桂蘭抱著東東找的第七戶人家。
找小棉之前,于桂蘭找了幾戶人家,遭到了幾戶人家的回絕。
第一戶回絕于桂蘭的,是金三家。金三媳婦桂花的兩個奶袋子,是村里最有名的一對大奶袋子。每次桂花在門口給孩子喂奶,走過他家門口的小孩看見了,都會拍著巴掌唱:金三的老婆奶子長,東山梁搭到西山梁。金三的老婆桂花聽了,每回都要用手托起奶袋子來,對著唱唱的小孩子,知了撒尿一樣,滋他們一頭一臉。
金三老婆的奶水旺,孩子一歲多了,夜里奶水仍足得流淌出來,濕掉金三的一只腳。金三常喜滋滋地罵桂花,咋不能像母豬一樣,一窩給我下上三五個崽呢?白瞎了你那副天生的好奶包了。桂花說那就把奶擠出來,你喝掉算了。
金三說:“吃你的奶,我不成你兒了?往后,我得叫你小娘?”
于桂蘭敲開金三的屋門,桂花正坐在炕頭上奶孩子,金三在一旁有滋有味地瞅著孩子咂吧奶水。金三的兒子石頭吃兩口奶,就停下來扭了頭找金三,然后咧嘴一笑,把白花花的奶汁從嘴里溢出來。金三讓于桂蘭坐下,手里揚起巴掌,佯裝生氣地嚇唬兒子:“好好吃,不好好吃爹給吃了。”
看見于桂蘭笑,金三知道自己說走了嘴,忙抓了一把后腦勺,遮羞地說于桂蘭這么早過來,不光是看桂花給孩子喂奶吧。
于桂蘭說:“沒大事。你看你媳婦奶水這個足。你見天四下里去趕集,市面上還平穩(wěn)?”
金三說:“還行,有的集市上也過鬼子。倒沒有什么事,咱又不惹他。”
于桂蘭沉吟一下,說:“嬸子也不遮遮掩掩的了,看著桂花奶水這個足勁,我來是想著讓你兩口子吃個累,給奶個孩子。”
金三聽于桂蘭一直說他媳婦奶水足,心里先就敲了一遍小鼓,估摸著于桂蘭什么來意。于桂蘭的家里住了一大群隊伍上的孩子,平日里于桂蘭就愛抱著孩子四處討奶喝。于桂蘭挑明了來意,金三沒等他老婆桂花開口,就先一個眼色制止住了桂花。說看看給誰養(yǎng)孩子嘛,又是誰張羅的,讓桂花給奶,這是抬舉她了。咳,實在是桂花這倆奶袋子是瞎貨,中看不中用。瞧瞧把懷里這石頭喂得,像根黃瓜紐子。白白地吊倆大奶袋子,外人搭眼一看,晃蕩晃蕩的,誰知道那里頭凈裝了一包不發(fā)孩子的渾湯湯。咱自己的孩子拉扯著長,成人不成人的由著天意,人家的孩子,可比咱們金貴。這要是出個差頭,讓我金三怎么給嬸子你交代?金三又抓了一把后腦勺說:“我看還是讓桂花隔三差五地,給喂上兩口吧。”
桂花明白了金三的意思,點點頭,把奶頭從孩子嘴里抽出來,順著金三的話說:“這孩子到現(xiàn)今遞不上口粗糧,能遞上星點粗糧的話,咱巴不得給人家八路養(yǎng)上一個。那些人都是好人,俺家推肥的車子,人家都從坡里給推了回來。金三娘說沒有一路兵不禍害人,這些當(dāng)兵的,咱明眼瞅著呢,就是不一樣。”
“金三娘,金三娘,金三娘是誰?整天沒老沒少,滿嘴里沒皮。”金三橫了眼桂花,屁股掉拉掉拉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一個圈子。
金三娘在睡屋里聽了半天,聽見金三又在房里轉(zhuǎn)圈子,心里嘆著氣,想這個兒就是磨道里的一頭驢,轉(zhuǎn)上半天,也就尥這么個蹶子。金三娘就叫著金三說:“三,別轉(zhuǎn)圈子了。天天轉(zhuǎn)圈子,我也還是個金三娘。老貓屋里睡,一輩留一輩吧。你來,聽娘說,哪路兵咱也不能招惹,哪路兵咱也不去親近。人家都是流水的兵,拍拍腚就能走人,咱能上哪去?末了遭罪挨苦頭,沒人替咱吃。聽娘的,娘經(jīng)的事多了。”
金三知道下面娘還要說什么。當(dāng)初金三爹在臨沂城里給人當(dāng)伙計,北伐軍和北洋軍閥爭地盤子,打來打去,水壓機關(guān)槍整天“咕咕”地叫。北洋軍閥收軍需,各家各戶去扒糧食,金三爹和金三的兩個哥哥,就是因為家里沒錢沒糧,被那些當(dāng)兵的一槍打得丟了命。金三爹臨死前叫金三娘帶著金三往山里逃,說那兔子不拉屎的窮山里,最多有個把土匪,不似城里頭這個亂法。可才幾天,就連這山高皇帝遠的破地方,也三天兩頭地在過兵,又是八路,又是東洋日本人,又是國軍,又是漢奸,弄得人頭都暈了。
4
于桂蘭小跑著到了梨花峪時,正是做早飯的光景。村子上空彌漫著的白色炊煙,一縷一縷地扯在一起,在風(fēng)里飄蕩著,往深藍背景的天上散去。有一些貪玩的就在半途停下了,圍住些綠色的枝杈樹葉,在那里糾糾纏纏。
村子里有幾條狗在閑逛著。看見于桂蘭走過來,一條狗往后撤了下身子,叉開嘴“嗚嗚”地威脅著低叫了兩聲,扭回頭看看身后主人的門口,并沒有人站在那里,便閉上狗嘴,一搖尾巴走開了。于桂蘭三步兩步地上奔到小棉家門口,推開門,一路走一路叫著小棉。
小棉從灶屋里探出頭來,見是于桂蘭,便在衣襟上蹭了兩下手,慌張地問于桂蘭怎么這么早趕來了,說她正拾掇著預(yù)備早飯呢。“是不是又有了要緊的事?”
于桂蘭嘴里說著今日鬼子要過你們梨花峪,眼睛卻在找著孩子。吩咐小棉飯先別做飯了,趕緊抱上孩子,出村去找個親戚家躲躲,越快越好。
小棉答應(yīng)著,兩步躍進堂屋里,去抱孩子。小棉抱著孩子走出來時,于桂蘭已經(jīng)把她灶底下的火弄滅了。
于桂蘭先跑到院門口,朝外望了一眼,退回來說:“走不了啦!鬼子進村了。”
小棉說:“真走不了啦。嬸子,這可怎么辦?” 于桂蘭嘴里說著別急慌,先聽聽動靜再說,沒準小鬼子一路開過去,白驚咱一場呢,心里卻是心急火燎。她從小棉手里接過孩子,示意小棉先關(guān)好院門,躲回屋里。孩子在于桂蘭的懷里咧著嘴笑,于桂蘭努起嘴,在孩子粉嘟嘟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看著于桂蘭親孩子,小棉說:“孩子會冒話了,前兩天開始叫娘了。”
于桂蘭瞅著孩子說:“都是你的功勞,看孩子的臉這個水靈。”
小棉白白凈凈的臉上一臉驚慌,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于桂蘭看著她的臉,囑咐她趕緊到灶屋里去,往臉上身上多涂抹上幾把鍋底灰,把頭發(fā)搓巴得亂著點,撒上把爛柴禾渣子,越臟越好,防備著點鬼子。以前過匪兵,女人們都是這樣抹臟了臉,弄亂了發(fā),避災(zāi)避禍的。什么樣的匪兵,都愛糟蹋收拾得清秀的女人,怕是這東洋小鬼子也不例外。
看著小棉去了灶屋,于桂蘭往懷里摟緊了孩子,支起耳朵聽著街上的動靜。
小棉還沒從灶屋里出來,大門就被幾個端著刺刀的日本兵踹開了。日本兵進到院里,先是有個兵一槍托子打死了正在領(lǐng)著雞雛覓食的老母雞,弄得雞毛飛了一地。幾個日本兵咿哩哇啦了半天,一個漢奸跑過來,于桂蘭才明白這些日本兵是要吃早飯。漢奸吼著:“快著點快著點,皇軍打了半宿仗,大大地累了,餓了。”
兩個日本兵進了屋子。一個日本兵迎上來,抬手捏了把于桂蘭抱在懷里的孩子。孩子被捏鼻子,受了驚嚇,立即哇哇地大哭起來。日本兵一愣,接著哈哈地大笑起來,抬腳把一只小雞雛踢到了幾步遠的一棵櫻桃樹上。櫻桃樹上稀稀拉拉幾枝子粉白的花,微微地搖了一下,小雞雛就落到地上死了。
于桂蘭心里緊繃著,臉上卻笑著說:“小孩子不懂事,皇軍別見怪。”
聽見孩子哭,小棉便從灶房里跑了出來。于桂蘭見小棉出來了,就悄悄地在孩子屁股上又捏了一把,讓孩子的哭聲更大起來。于桂蘭故意生氣地罵小棉真是個傻老婆,還不快抱上孩子出去,吵著了皇軍。皇軍打了半宿仗,都累了,怎么也得讓他們肅靜地歇一歇。
那個漢奸跑過來,推了于桂蘭一把,嘻嘻地笑著說,:“老婆子,別找事了!皇軍是誰?一個中國都占下了。你那點把戲,皇軍見得多了。快讓你兒媳婦洗吧洗吧,給皇軍弄吃的去。惹惱了皇軍,叫你一個剩不下。皇軍奮戰(zhàn)了一夜,脾氣可不好說了。”又扭頭看著小棉說,“識相點!侍候好了皇軍,沒你的虧吃。快讓老婆子抱上小孩滾出去,別吵得皇軍耳朵軟。”
日本兵用槍托子指了指漢奸,又指了指于桂蘭,說:“你的,去,看住她。”
于桂蘭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小棉推了她一把,瞅瞅孩子,于桂蘭只好抱著孩子往大門口走。身后,幾個日本兵的笑聲稀里嘩啦地跟了出來。
天藍得像根緞帶,拖在水里。
于桂蘭被漢奸推搡著,走出了院子。
看著于桂蘭抱著孩子走出了大門,小棉開始往鐵盆里舀了半瓢水,蹲下去洗手。小棉的十個指頭上都是墨一樣的鍋底灰,手一插進水里,就象吐墨汁的章魚,染黑了盆底里的水。洗完手,小棉一聲不吭地進了灶屋,把剛才于桂蘭給弄熄滅的火又燃著。
一個日本兵蹲在那里,已經(jīng)把那只母雞的皮剝掉了。另一個日本兵從小棉燃著火的灶底下引了火,到小棉平日里烙煎餅的鐵鏊子底下燒。小棉猜不出日本兵燒鐵鏊子干什么用。正想著,剝雞的日本兵已經(jīng)把剝掉皮的雞提到鏊子跟前,用一把尖刀子割了雞肉,一塊一塊往鏊子上扔,小棉才知道他們是用鏊子煎雞吃。雞肉在鏊子上“滋啦滋啦”地尖叫著,冒著白煙。整個院子里都飄滿了煎雞肉的焦香味。
幾只小雞雛在叼著老母雞的皮毛,嘰喳個不停。灶下的火舌舔出來,烘烤著小棉的臉。她瞅著灶底下的火,想不透這些日本兵,拋家舍業(yè)地跑到這么遠的窮山里來干什么。搶了地盤子,又弄不回日本去。明知道弄不回去,還在這里搶占,可不是傻了?
鍋里水開了。小棉壓了壓火,挖了一瓢紅高粱面子,拌豬食一樣地倒在鍋里攪拌兩下。日本兵圍在鏊子前吃煎雞肉,一個日本兵的手指被鏊子煎了,嗷嗷叫著甩動著一只手,滿院子里跳躍,那群日本兵哇啦哇啦地看著笑。煎著手的日本兵跳著跳著就鉆進了屋里,想找點東西涂抹燙傷的手。他在屋子里搜尋了半天,就在一筐紅蠟燭坨子前站住了。紅色的蠟透著的亮光,讓日本兵忘了手疼。他打量一番,拿起一塊咬了咬,咬不動,就端起一筐子蠟奔進了小棉燒飯的灶屋。
蠟燭坨子是小棉的公爹做蠟燭用的。逢年過節(jié),小棉的公爹都要做上些蠟燭,拿到集市上換倆錢,買些家用。小棉猜不明白日本兵端個臘筐子干什么,就低下頭繼續(xù)燒火。鍋里的高粱粥糊了鍋底子,翻著花地往上冒糧食燒焦的糊臭味。小棉想了想,直起身子,拿過勺子在鍋里攪了兩圈。正攪著,日本兵把他手里的蠟筐子一傾,撲騰一陣,就把蠟坨子全倒進了鍋里。小棉閃了閃身子,猜測這個日本兵是把蠟當(dāng)作好吃的稀罕東西了。小棉想阻止他,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日本兵從小棉手里拿過勺子,快速地攪拌著粥鍋里的蠟塊。
蠟在熱鍋里一會就化了。日本兵攪來攪去不見了蠟塊的蹤影,就瞪著眼狐疑地瞅小棉。小棉被瞅得心怦怦地跳出了腔子,在嗓子眼上吊著悠晃。她試著張了半天嘴,嗓子眼里也沒擠出一絲聲音,就低了頭,看鍋底的火。
日本兵撤走前,于桂蘭一直坐在小棉家西邊的一塊空地上,聽著小棉家的動靜。看押于桂蘭的漢奸扛著桿槍,罵罵咧咧地晃著。遠處的田野被青苗子分割著,像一塊沒染勻的綢子布,一塊深一塊淺地花打著臉。村子里鴉雀無聲,連那些狂吠的狗,也夾著尾巴不見了蹤影。風(fēng)里是一陣一陣的煙火味,燒雞毛的焦燎味,和一些辨不清的糧食味混在一起。
小棉的第一聲喊叫隨著這些雜亂的氣味飄到空地上時,于桂蘭懷里的孩子正伸著小手,摸著于桂蘭的臉,咿咿呀呀地叫著娘。于桂蘭剛把孩子的小手握到手里,就聽見了小棉的喊叫,刺一樣從半空里扎下來。于桂蘭心里猛地一抽,人就從地上彈跳起來,撒腿朝小棉家里跑。她剛跑兩步,就被跟上的漢奸從背后一槍托子搗趴下了,手里的孩子被摔出了好幾步。
漢奸把槍口抵在了于桂蘭的后頭上,罵道:“你找死哇老東西!老子餓著肚皮在這里看著你,你還不老實。你往那里跑?再跑,老子一槍崩了你。”
于桂蘭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孩子。想朝漢奸臉啐上一口,罵他幾句孬種,問問他家里有沒有老娘、老婆和姊妹。要是他家里人被日本兵糟蹋了,禍害了,他還會不會在這里為虎作倀?又想跟這種畜生說了有什么用,連祖宗八代都賣了,他哪里還能聽懂人語?
小棉的叫聲尖刀子一樣,扎得于桂蘭心里一個勁地打戰(zhàn)。但漢奸的槍抵在孩子頭上,于桂蘭只能眼睜睜地坐著,聽著小棉的喊叫,在空地上隨著風(fēng)回旋。
于桂蘭尋個空子一頭將漢奸拱倒時,小棉的喊叫已經(jīng)消失了很長時間。空地上空落落的,好像小棉的叫聲從來也沒落過來。她弓起身子就朝小棉家奔。漢奸從地上爬起來,舉槍就開。于桂蘭跑著,聽見身后“嗖嗖”地響,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兩發(fā)子彈貼著她的頭皮飛了過去。子彈飛過去了,于桂蘭挺起身子又跑,一顆子彈“叭”地打進了她的小腿里。
日本兵聽見槍響,以為遭了八路軍的襲擊,立馬提著槍竄到街上,集合好人馬,水頭一樣擁出了村子。
于桂蘭拖著一褲管子血跑進大門,喊著小棉小棉,眼睛先是看見灶屋門口一攤紅紅的東西,攤在地上。往近里看,才看清了躺在地上的是個人。再看一邊的衣服,知道是小棉了。小棉周身赤裸著,身上糊著一層半透明的東西,身子沒有一處露在外頭。于桂蘭放下孩子,揮著雙手去抹小棉臉上糊的東西。一抹,才知道小棉身上糊的是蠟。這群滅絕人性的東洋畜生,他們把小棉弄成了一個蠟人。
5
春天的沂蒙山區(qū),陽光都是桃花的顏色。
采青領(lǐng)著幾個孩子,在桃花一樣明亮柔和的陽光下,散散漫漫地向山上走著。采青的臉上是桃花的顏色;孩子們臉上的笑,和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也是桃花的顏色。采青把手里的籃子放到地上,吩咐孩子們都去采花,她要給每一個孩子編一個大大的花冠戴在頭上,讓他們也像山上的花一樣,頭上頂滿繽紛的花瓣。
把籃子里從河邊采來的柳條子綰成一個一個的圓圈后,采青就坐在那里,看著孩子們采花。滿山遍野都是張揚的花花草草,孩子們走在花叢里,采青覺著這些孩子也和滿山上的花朵一樣,耀著人的眼。她把編好的一個花冠舉在太陽底下看了看,戴在了一個叫琳琳的小姑娘頭上。琳琳的頭發(fā)稀稀疏疏的,在陽光下閃著稻谷的光澤,像一朵剛剛綻放的蒲公英。采青端詳了一會琳琳和她頭上的花冠,把她抱在了自己的腿上。琳琳的父母在太行山里作戰(zhàn)時,都犧牲了。朱克給于桂蘭說,這些孩子里,琳琳是最可憐的,她是兩位烈士唯一的遺孤。
琳琳把頭上的花冠取下來,戴到采青的頭上,閃著亮亮的眼睛,看著采青手里正在編著的花環(huán)說:“姑姑,你和桃花一樣好看哩。”
采青抬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說:“變成小巧嘴啦。跟誰學(xué)的?”
琳琳說:“朱克姑姑說的,她說姑姑和桃花一樣好看。她還給一個叔叔這樣說呢。”
采青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采青能猜出來,琳琳說的那個叔叔,一定是大眾日報社印刷所里過來給首長們匯報工作的肖建平。
肖建平家是陜西鳳翔的,曾經(jīng)在北京城里讀書。日本人占領(lǐng)北京城后,他就棄學(xué)投了隊伍。肖建平會做他們鳳翔的泥塑。孩子跟著隊伍剛來到松山時,采青過去幫忙照看孩子,聽見肖建平在給一些大一點的孩子講鳳翔的泥塑。一個孩子好奇地問:“叔叔,我們出去挖塊泥,你教我們來做泥塑好不好?”肖建平露出一口整齊的牙,笑著說:“娃娃,你以為什么樣的泥巴都能做出泥塑來呀!那要用觀音土,加上棉花絨,糯米粥,摻在一起用榔頭不停地砸,砸粘了,才能做泥塑,這樣做出的泥塑,才不會開裂。做出泥坯子,還要用清水清洗了,拋出光來,再拿到白土湯里沾一沾,染成白色。晾干后,落上墨,最后再刷上一層亮漆,一個泥塑才算做成了。”采青知道觀音土是一種什么土,只是她和那群瞪大眼睛看著肖建平的孩子一樣,不懂得“落墨”是個什么意思。想了一個下午,想起山里那些貨郎擔(dān)子上的泥娃娃、泥哨子,上面都涂著紅紅綠綠的顏色,猜測肖建平說的那個“落墨”,或許就是往上面涂染料、畫圖案的意思。
春暖花開以后,河邊就開始熱鬧起來,村里的女人們收拾了該拆洗的衣物,都拿到河里清洗。于桂蘭高高地掄著手里的洗衣棰,在洗衣石上捶打著衣服,不時地扭頭照看一眼在河灘上撒歡的孩子。這些尚不懂什么是憂什么是愁的孩子,在哪里,也能這樣撒著歡兒地笑,笑得人心里敞敞亮亮。這些孩子的笑臉,也和一朵一朵爭奇斗艷的花兒一樣,原本是該開在他們爹娘眼前的,可現(xiàn)在讓那些該死的鬼子鬧得,多少人親顧不上親,娘顧不上孩了。
于桂蘭手里用力捶打著衣服,想著小棉,想著孩子們,想著孩子們在打鬼子的爹娘,眼淚又不覺地淌出來,掛在了臉上。
站在水里的采青這會兒也在看著河灘上的孩子。采青愛看這群七大八小的孩子聚在一起鬧哄。山上的一朵藍錦花開了,也能讓他們興奮上半天。河邊沙子里的一個小石子,一個小蚌殼撿在手里,也能讓他們愛惜得像個寶貝,誰握在手里,都高興得什么似的,走起路來腳尖都在一跳一跳地,驕傲得像只頭羊,統(tǒng)領(lǐng)著身邊一大群羨慕又討好的小眼睛。
采青揚著手里的水花,對母親說:“一會我?guī)麄兩仙健?焐挝缌耍胰グ涯侵荒秆驙炕貋頂D奶去。”
于桂蘭說:“待會你爹送回來,今日地里活少,你不用去了。”
采青轉(zhuǎn)眼看見了于桂蘭臉上的淚,不解地問:“娘,你洗著衣裳呢,怎么掉開淚了?”
于桂蘭撩起衣襟抹了把臉,下巴頜往孩子們玩的沙灘上揚了一下說:“我是望著這幫孩子跑來跳去地笑,心里生了悲情。這么大小的孩子,正是羊羔子一樣圍著爹娘蹭來蹭去的時候。你看看他們的爹,他們的娘,哪有一個能顧及到他們的?哪怕有空來摟上他們一把,抱上一抱也好。唉,這會卻是連來看他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
采青笑著說:“你看他們玩得多歡實。在河泥里挖出個蚌殼來,都跟找個寶貝似的。”
于桂蘭白了一眼采青,說:“你現(xiàn)在小,懂什么!他們現(xiàn)在是玩得歡,你沒看見雞上宿的時辰,他們老老實實地蹲在那里看著天看著樹的,一言不發(fā)。那哪里是在看天看樹,那是在想爹想娘。天黑了想娘,連羊羔子還會咩咩地叫上兩聲,驅(qū)驅(qū)心里的怕頭,找找偎靠。這些孩子,東跑西顛地見不著爹娘,心里都藏著委屈呢。”
采青想了想,說:“咱這么盡心地疼他們,他們就不會那么想爹娘了。”
于桂蘭停下手,看著水底的沙子,嘆著氣說:“誰也替不了爹娘在人心里的位置。孩子想爹娘,跟爹娘想孩子一樣,都是牽腸掛肚,扯心扯肺。”
洗完衣服,晾在河灘上。于桂蘭吩咐采青在河邊照看孩子和衣裳,自己則拎起銅盆,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走出幾十步了,又轉(zhuǎn)回身子喊著采青,叮囑她看好孩子,千萬別丟了。
遠遠地看見王懷慶牽著羊回來了,羊奶子在母羊的胯下晃來晃去。于桂蘭忙到屋門口扔下銅盆,放下香椿芽,到石磨上拿過紅瓦盆子,去接羊奶。
羊奶嘩嘩地擠在盆子里。于桂蘭邊擠羊奶邊嘀咕:“好羊啊,你在山上多吃嫩草,回來多下奶。哪張小嘴里喝過你的奶,都記著你,忘不了你。你也是他們的奶娘,孩子沒有忘了娘的。”
王懷慶手里牽著羊說:“你恨不能人吃了草也能下出白羊奶來。跟羊說這些,有什么用?”
“羊比人還懂人語呢。你哪天跟它們說話,它們不清清楚楚?你不讓羊羔子喝奶了,它叫都不叫一聲。羊羔子過來蹭,它還抬腿去踢。它明白著事來,知道沒奶吃的孩子可憐。”
朱克聽見于桂蘭說話,放下手里的文件,從屋里跑出來,蹲在羊跟前,伸手摸著羊脖子說:“干娘,這些孩子真讓您費心了。等打走了鬼子,革命勝利了。我們和這些孩子,再好好地感謝您!”
6
麥口里,東東病了。日夜不停地發(fā)熱,咳嗽。
梨花峪的小棉被日本兵殺害后,于桂蘭把東東抱了回來,一直用羊奶喂著。眼看著小兒媳婦玉銀到了臨盆的日子,于桂蘭便把兒子二剛叫過來,商量著等玉銀生下孩子后,由她接著給東東喂奶。
二剛說:“這還用商議了?俺嫂子和旁人都在喂,玉銀不喂,那成什么啦?”
“那也得先給玉銀說一聲。別讓她覺著什么事都是我硬指派你們。你嫂子上年冬里把孩子傷了,我這心里也不是味。”
二剛說:“俺嫂子喂的那個烈士的孩子,玉銀不是常幫著照看嗎?咱那孩子奶水沒跟上,沒了,俺嫂子一句也沒埋怨您,您別老裝在心里像個事。咱自己的孩子沒了,還能再生,那烈士的后代有了什么事,就給人家斷根了。她們妯娌倆背后都說你的話對,說的在情理。”
于桂蘭說:“在是在情理,可母子連心吶。那也是你嫂子十月懷胎,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這心里有數(shù),哪有當(dāng)娘的,不盼著孩子長命百歲的?天下爹娘一個心。唉,都是這些日本鬼子,把火燒到了咱門口。那回,要不是那個漢奸打我時放了幾槍,驚了日本兵,梨花峪還說不定有多少人遭禍害呢。”
“我聽玉銀說了,說梨花峪那個小棉被日本鬼子做成了蠟人。這些狗日的,真是比山上的野物還狠。不多打他狗日的幾回炮樓子,哪能解氣?”
“是該狠打。還有那些漢奸。要是沒有這些孬種跟風(fēng)助威,日本兵哪能犄角旮旯里都竄到了?”二剛說:“有專門殺這些孬種的。桃花圩里那兩口子,就是給鬼子告密,說咱這一帶有人給八路養(yǎng)孩子。那兩個狗漢奸,前兩天,剛被他們參加了隊伍的外甥給殺了。”
采青走過來問:“誰被外甥殺了?是不是桃花圩那兩個漢奸?”
于桂蘭說:“是。讓你去山上給東東采藥去,你怎么磨蹭著還沒走?”
采青說:“我等著朱克姐姐呢。她要和我一塊上山采藥去,這就走。”
采青和朱克一路往山上走,一路搜尋著要找的延胡索、貫仲、白茅草、金銀花和甘草等藥。連著采了一些日子的藥,采青已經(jīng)輕車熟路,就一邊采藥,一邊指著各類的花草樹木,教朱克認識。朱克指著一叢黃白花朵相間的花問采青那是什么花,采青說這就是金銀花呀,山里到處都有,也有叫它們雙花、鴛鴦花的。說金黃顏色的亮得招人眼,是男人花,白顏色的素素雅雅,是女人花。整個山上只有這種花,是被分了男女的。
朱克知道金銀花是一味上好的散熱解毒藥,卻不曾見過正開的花朵。忙躬下腰,伸過鼻子觸到花朵上,去嗅。采青看見朱克嗅花的樣子,咯咯地笑起來,手里扶著的一棵小樹,也跟著一顫一顫地抖著枝葉晃悠。朱克微笑著從金銀花上抬起頭,極其陶醉地呼吸了一口氣,說是用花的氣息清洗了一次肺。
采青笑完了,說朱克:“你知道你剛才聞花的樣子,像什么嗎?”
“像什么?”朱克問,“你不會說像一只屎殼郎吧?我可是喜歡花朵一樣的花蝴蝶。蝴蝶兩只團花扇子一樣的翅膀,一閃一動的,就似一朵會飛的花。蝴蝶是會選著花去吃花粉的,所以,不是每一種花,都能讓蝴蝶喜歡上。”
采青羨慕地說:“朱姐姐,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懂那么多大道理,還知道這些花花蟲蟲的事。”
“人人都有長處。你看山上這些花草樹木,你就比我知道得多。你還會繡花納鞋底,做香荷包,這些也是我不會的。”
“我做的那些針線活,都是粗活,跟在地里種莊稼一樣,兩天就學(xué)會了。你識的那些字,懂的那些道理,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xué)會的。”
朱克笑著搖了搖頭,說:“你慢慢地學(xué)識字,我們懂的那些道理,你都能懂。”
昨天夜里,東東咳嗽得睡不成覺,于桂蘭和采青就輪番抱著東東,在屋里游走。朱克一瞇眼,就會被東東劇烈的咳嗽聲吵醒。她起了幾次床,想換下于桂蘭和采青,讓她們歇歇,但都被于桂蘭按回了床上。于桂蘭說我和采青經(jīng)熬,你沒白沒黑地操心打鬼子的事,干的都是費腦筋的活,得睡好了。朱克被按到床上,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靜靜地落在枕頭上。東東咳嗽一聲,于桂蘭的心就跟著揪一下,哆嗦一陣子。于桂蘭這些細微的變化,朱克從她的腳步聲里,就能聽得清清楚楚。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夜幕垂空,璀璨的星星鑲嵌在夜的幕布上,光輝透過木格子窗的窗欞,落進屋子里。遠處山林里不時地傳來一聲布谷鳥的叫聲,叫聲劃破了屋頂上的星空,落到河邊哪一顆白楊樹上去了。朱克流著淚,聽著布谷鳥的叫聲,聽著窗外的清風(fēng)。夜里的清風(fēng)卷過樹上低垂的綠葉子,卷過布谷鳥的叫聲,卷過低低的茅草屋的檐邊,卷過木格子窗窄窄的窗欞,把那些星星的光輝吹拂得更加奪目清晰了。去年冬天,于桂蘭自己的孫子因為缺少奶水,受了一場風(fēng)寒,孩子幾個月的生命落葉一樣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孩子沒的那天,朱克抱著已經(jīng)冰涼的孩子,哭得抬不起頭來。于桂蘭卻安慰她說:“不哭閨女,咱的孩子沒了,你嫂子年輕,還能生育。要是烈士的孩子沒了,就斷了人家的根了。他們是打鬼子沒的,咱得讓他們閉上眼。”
采青張望了一會兒山上山下,見朱克望著山下走神,就獨自去采了一大把花,回來伸到朱克的鼻子底下,來回晃著。
“這么好看的花,你捧著,真鮮亮。像個新嫁娘。”朱克笑著說。
采青羞紅了臉,說:“大眾日報社印刷所里那個肖指導(dǎo)員每次過來,都會采一大把花,插在院子的磨眼里。那盤石磨一插上那把花,立時就有了活活的靈氣,怎么看都讓人的眼睛看不夠。有學(xué)問的人就是不一樣。這山里人整天瞅著滿山上的花開,也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采上一把,插到石磨上,讓石頭光鮮光鮮,讓院子光鮮光鮮。我每回推完磨,都再把它插回去。那個肖指導(dǎo)員好些日子沒過來了,磨眼里那把花都干了。”
朱克看著采青紅了的臉,停頓了一會,說:“印刷所里需要一批油墨,他到北邊弄去了。”
采青問:“什么叫油墨?是印報用的嗎?”
“是。”朱克點著頭說,“報上印的那些黑字,就是油墨。”
采青點點頭不再說話,用下巴蹭著手里星星點點的花,眼睛越過村莊,向北邊的遠山上望去。她不知道朱克說的“北邊”是哪里,但能肯定是很遠的地方。肖指導(dǎo)員十幾天沒來給首長匯報工作了,那就說明他走了十幾天了。
孩子沒分散喂養(yǎng)之前,肖指導(dǎo)員每次忙完報社里的活,都會到孩子們的屋里去,給孩子們講些故事。他講的那些故事,都是采青沒聽到過的。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用七彩石補天的女媧娘娘,并且,天上的太陽、月亮和星星,每個背后都有個動人的傳說。采青可是從來不知道頭頂上的這個日頭,是遠古里后羿用箭射下九個后剩下的一個。也沒聽說月亮里那個嫦娥仙子,就是后羿的妻子,是偷吃了丈夫的靈藥,才飛進廣寒宮里去的。采青從小聽過的,就是月亮上有個人在砍伐桂花樹,不知道因為什么,永遠也砍不倒。采青也是第一次,從肖建平的口里,聽說女人能被稱作愛人。她是悄悄地問了朱克之后,才知道“愛人”是什么意思。山里男人只會把娶回家的女人叫媳婦,叫老婆,叫娘們。
開春后,肖建平挖來泥土,要給孩子們做陜西鳳翔他老家的泥塑。采青領(lǐng)著孩子,在一旁看他砸摻著棉花和黏秫秫粥的泥。砸好泥后,肖建平手里三捏兩捏的,就弄出了一堆猴子、老虎、大公雞什么的,稀罕得孩子們滿臉上都是驚訝。采青也看得如醉如癡。肖建平掰下一塊塊泥,遞到每個孩子手里,讓他們學(xué)著做,順手也遞給了采青一塊。采青害羞地說學(xué)不會,縮著手不要。肖建平笑了,說世上沒有學(xué)不會的東西,想學(xué)就能學(xué)會。那個上午,肖建平手把手地教孩子們做泥塑,也教采青做了兩個泥娃娃。泥坯做好了,采青去把她娘染絲線用的那些紅紅綠綠,淡黃絳紫的染料拿了來,讓肖建平用水調(diào)了落墨。這回輪到肖建平吃驚了,問采青是怎么知道落墨這個詞的。采青說聽你說的,“你剛來給孩子們講故事,就講了你們鳳翔老家的這些泥塑。”
肖建平聽見鳳翔,又吃了一驚,抬起眼睛重新打量這個山里姑娘,看見她一雙好看的眼睛里,像蕩著一池春水,漣漣水波上,是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光彩。肖建平想了想,把筆遞給了采青,讓她親手給她做的泥娃娃描上頭發(fā)。采青第一次握筆,手哆嗦地落不上去,臉上騰地一下起了火燒云,心里像揣進了一只奔跑的兔子。肖建平握住了筆桿的上端,筆桿才停止了擺晃,然后,他教著采青,一下一下仔細地描出了泥娃娃黑漆漆的頭發(fā)。
春天,大眾日報社從村子里搬走后,采青發(fā)現(xiàn)肖建平再從印刷所過來,每回都會從走過的山坡上采來一束花,插到院子里的石磨上。一把紅色花瓣的野百合,一把金光燦燦的四季野菊花,一把霞光一樣的杜鵑花,或是一把香氣四溢的野丁香。
肖建平每次采了花來,朱克都會神神秘秘地笑著看他,弄得肖建平看見朱克的笑,就會面紅耳赤,反復(fù)地解釋說首長們整天忙著工作,沒有工夫到野外散步,他走著路順手掐上一把,拿來放在院子里,也讓首長們在工作之余看兩眼,驅(qū)驅(qū)疲勞。石磨放在采青和朱克睡床挨著的窗戶外頭。肖建平每次走到石磨前插花,采青都回躲在木格子窗欞的后頭,偷著看。一次正探頭看著,被進來找剪刀的朱克撞上了,羞得采青好幾天沒敢看朱克的眼睛。采青推磨,每天來回地擺弄肖建平插的那把花,心里總是“怦怦”地跳個不停。山野里到處都是花,人們走出家門,滿鼻子滿眼里觸到的都是形形色色的花瓣,但是這些花瓣被一雙手采回來,它不一樣了。它們就和山野里萬萬千千的花朵區(qū)別開來,就有了讓人不能自抑的臉熱心跳的力量。
7
吃過早飯,于桂蘭收拾好蒸好的花饃饃和四色禮,裝在兩個白柳條箢子里,王懷慶找輛小推車推上,就往于桂蘭娘家去了。于桂蘭的娘家侄子娶親,按照風(fēng)俗提前約客,親戚朋友都要趕去送喜飯。送喜飯就是割上一刀肉,買上兩捆粉、一對魚,逮上一對雞,再蒸上一鍋白面饃饃,置辦上這幾色禮,大伙送去幫襯幫襯辦喜事的人家,湊熱鬧喝場喜酒。十幾里的路,日頭剛偏東南晌,王懷慶就到了。看了看養(yǎng)在那里的大虎,喝了兩碗大葉子茶,幾年不見的親戚朋友湊上堆,相互換著煙荷包抽了幾袋煙,拉了兩句節(jié)氣年景的閑話,就到了開席喝酒的時間。
王懷慶端起茶水碗,碗邊還沒沾到唇上,就聽見一陣稀里嘩啦拉槍栓的聲音。隨著聲音,王懷慶看見一桌子人手里的酒碗,大半子都落到了地上,自己手一抖,碗里的茶水也潑灑了一半。王懷慶端著半碗水,朝槍栓響的地方看,一眼就看見了茶葉樹邊上的日本兵,一字兒排在那里,胸前端著槍,虎視眈眈地對著一場地的人。剛才一場地的人都在嚷嚷著開席,誰也沒瞅見,這些日本兵是什么時候從哪里冒出來的。
眨眼的工夫,村里的老老少少就被另一群日本兵趕著走了來。每個人手里不是拎著菜刀、斧頭,就是拿著鍘刀、镢頭,站在了打麥場上。一群日本兵持槍對著一村子持刀操斧的人,一群日本兵咿里哇啦了一陣,嘻嘻笑笑著坐在了擺開的酒桌上,開始吃喝。幾個漢奸則跑來跑去,命令灶屋里的廚子,給持槍看押村民的那群日本兵,再做出一份菜來。日本兵輪流著吃喝完畢,就跟趕牲口一樣,趕著一村子人往村外走。
開始王懷慶沒弄明白,猜不透這些日本兵逼著村里人拿刀拿斧頭地要去干什么。一直走到村西那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棗樹林里,漢奸吆喝著眾人去砍棗樹,他才明白過來,日本兵是要眾人來砍棗樹的。心想這些狗日的到底因為個什么嘛,跑到這里跟片棗樹林子過不去。這些樹木既不能言語也不能挪動,萬萬不能招惹了這幫雜種吧?這是片上千棵的棗樹林,順著山腳長在斜坡上,怎么說也有上百年了,眼下正是謝花掛果的節(jié)骨眼。俗語說澇收栗子旱收棗,自打小麥秀穗揚花,天氣就干燥起來,棗樹正趕上落下花頭坐果子的好時候,細碎的棗花粒落下來,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一些遲開了還正嬌艷的花上,三五成群的蜜蜂子,正在上面起起落落地收著花粉,碧青的棗葉子和成串的淡黃色小棗花,在蜜蜂翅膀抖抖顫顫的起落里,微波一樣地擺動著。陽光灑下來,落在樹枝上那些掛出小棗粒的葉串上,一顆一顆小棗粒就在綠色的棗葉子中間,和油亮的葉子一起泛著一層淺白色的亮光。
天上斑斑駁駁的日光從樹縫里漏泄下來,在王懷慶的臉上明明暗暗地晃著。王懷慶心疼這些棗樹,舉了幾次手里的刀,也沒落到樹身上去。身后一個日本兵,一皮靴踢到了他的腰眼上,踢得他搖晃了兩下子,一頭撞在了樹身上。王懷慶抱住樹,轉(zhuǎn)過身子,手里舉著菜刀,瞪圓了眼睛看著日本兵。日本兵一聲不吭,只是拿槍口頂住了他的胸脯子。于桂蘭一個本家叫麻子叔的,看著情勢有點不對,忙過來拉下王懷慶舉刀的胳膊,嘴里說著砍樹砍樹,你還不快點砍樹!不就幾棵樹嗎,今年砍了,明年根上還往外冒新苗子。你腦門子開了花,怕是也擋不住砍。眼看著日本兵放下了槍,麻子叔松了一口氣,放低了聲說:“這群野畜,是找不著八路撒氣了,才來砍樹。咱誰也不能往槍口上撞,都砍樹。這些樹死了,就算是替人死了。怎么著也比咱人死了讓人心里好受吧。”
砍了半天樹,王懷慶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弄清楚,原來日本兵前幾天路過這里,在這片棗樹林里埋鍋做飯時,遭了八路軍的伏擊。村里人誰也沒想到,這狗日的日本兵在棗樹林子里吃了虧,回頭竟把賬算在了棗樹身上。
日頭快落西時,日本兵見樹林子砍得差不多了,大概也害怕天黑了再遇上八路軍,遭到襲擊,就匆匆地集合起人馬走出了七倒八歪的棗樹林。站在林子邊上 ,朝樹林子放了一陣亂槍,撤走了。村子里的人看著日本兵往外撤,沒防備他們會在林子邊上往里打槍。槍一響,好幾個人就倒在了地上。
日本兵走遠后,王懷慶才拖著被砍倒的棗樹砸傷的腿,隨著眾人走出棗樹林,往回趕。天麻花著臉已經(jīng)上黑影了,他才一瘸一拐地在村頭出現(xiàn)。
于桂蘭已經(jīng)在那里等他半天了。開始見王懷慶天都快黑了還不回來,打發(fā)采青到村頭迎兩趟也沒迎著,于桂蘭心里就有點發(fā)慌。心想什么樣的酒席,能從晌午吃到天黑!這男人要是貪起了杯,是會什么朝代都忘了,王懷慶可是個滴酒不沾的人。眼下到處是日本兵,路上不會出什么事就好。剛走出村子,于桂蘭一抬頭,就看見了歪歪倒倒的王懷慶。正是割麥子下種子的當(dāng)口,一個人頂著仨人使呢,他倒好,出去喝場酒,倒磨蹭上了一天的工夫,也不惦記一下,地里的麥子會不會熟掉穗子頭。看著王懷慶一倒一歪地走到近前,于桂蘭說:“一輩子不喝酒,今天遇上哪路神仙了,讓你醉成這樣?車子呢,車子都撂了?”
王懷慶立穩(wěn)身子,擺著手說:“別提這場喜酒了。酒菜都叫日本兵吃了不算,一村子人沒分男女老幼,都叫鬼子抓了夫,弄到棗樹行里砍樹去了,砍到黑天,還吃了他們的槍子。”
于桂蘭扶著王懷慶,彎下身子瞅了瞅王懷慶腿上的傷問:“鬼子往林子里放槍,傷了幾個人?”
“西街上老尚家爺倆,你三爺爺家麻子叔,還有好幾個呢,當(dāng)場就被打死了。還有十幾個胳膊腿上挨了槍子。幸虧樹林子里枝枝葉葉遮著天光,林子里暗,又有樹身子擋著,要不的話,說不定會打死多少人。麻子叔還想著樹能替了人呢。”
于桂蘭聽到死傷了這么多人,想起養(yǎng)在兄弟家的虎子,哆嗦著嘴唇問:“孩子呢,我讓你看的大虎子呢?”
王懷慶說:“孩子沒事,看你哆嗦什么?采青她妗子說,她在灶屋門口伸頭看見了日本兵,一把就把孩子塞進了柴禾堆里。幸好酒席擺在了打麥場里,日本兵吃喝完了,沒進屋折騰,采青她姥娘坐在那里燒火做飯,才被忘了。一村子人,大概就那一老一小,算是落在村里頭,沒被趕到棗樹林里去砍樹。”
于桂蘭抹了把流到臉上的淚,當(dāng)下要去娘家把大虎先接回來。
王懷慶說:“要去也讓大剛二剛?cè)ィ麄冏叩每臁D銉芍恍∧_晃悠晃悠地,什么時候才能到?我這腿也不行了。”
于桂蘭想想也是,就扶了王懷慶往村里走。剛挪兩步,忽然聽見身后一個女人沒腔沒調(diào)地嚎叫,叫聲拖著長長的秧子,像根繩子一樣忽地拋過來,在黑暗中胡亂地勒著,勒得人不由得想縮緊了身子,渾身上下一乍一乍地往外冒著雞皮疙瘩。于桂蘭扶著王懷慶,覺著王懷慶的身子也跟著她抖了一抖。兩人一齊停下步子,站住身子回頭往來路上看。天已經(jīng)徹底地黑了,四周圍一片煙霧騰騰的黑漆,什么也看不見。只聽得路上一個人的跑路聲由遠處傳來。跑了一陣子,跑路的聲音落下來,停住了,又是一嗓子號叫。這一嗓子號叫不再像根繩子,而是像一把尖刺的圪針猛地從高處撒下來,硬刺刺地往人心里扎,扎得人心顫抖個不停。起初聽聲音還能聽出是個女腔來,聽著聽著,到了音尾上,就辨不出音色了。
王懷慶說:“野物被套住了,也不是這個聲。”
于桂蘭說:“像是往這里來的。我這心里直發(fā)緊。不知道是誰碰上了什么事。事小了不能號成這個音,瘆得人頭皮都麻了。”
8
農(nóng)歷四月二十九這天,天氣響晴。南風(fēng)熏熏地吹著,一層一層地剝著人身上的衣裳。早上,金三早早地起來,仰臉瞅瞅天,開始收拾煙車子,往上裝煙綹子。他老婆桂花手里抱著兒子,蹲在屋檐下給兒子把著尿,說麥子都熟了,不去薅怕是要掉穗子了,你還去趕集?金三往車子上捆著煙,說薅麥子不差這一天。不光我去,你也得跟著去。都收麥子了,這是頭麥里最后一個集,趕集的人肯定少不了。誰到集上買家什,還不順手捎上兩綹子煙?都知道過了麥季天潮了,煙壓分量,今日里買賣肯定孬不了。你帶上孩子,跟我到集市上,去給我搭把手,省得我去尿泡尿,都騰不出一厘空來。
桂花撇撇嘴角說:“我才不去受累來。好幾里的山路,一步一步地量。”
金三哄著桂花說:“去推著煙是沒法推你。可到集上賣光了煙,回來我推著你走。集上還有賣小洋布的,賣了煙,我給你扯上塊,你縫個汗衫子多好看,天熱了穿著又涼快。”
桂花被金三說得動了心,給孩子把完尿,換上衣裳,胡亂地啃兩口干煎餅,就隨著金三出了門。出門前桂花問要不要帶上兩個煎餅當(dāng)晌午飯,金三壓低了嗓子,說跟我去趕集,還用吃這破頭爛腚的干煎餅了?到集上我給你娘倆買水煎包和年糕吃。“哄人吧。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還有人賣年糕?”
金三說:“狗才哄你。你見過多少世面!日本人的鐵盒里裝的那肉,你做夢夢見過?沒有吧,還不吃到肚子里了。這賣年糕的,跟我賣煙一樣,一年不分四季。那黃米,那紅棗,一看就勾得你滿嘴里是水。”
桂花說:“你咋什么時候也沒捎回一塊來,給俺娘倆嘗嘗。”
“那得趁熱吃,涼了吃個啥滋味。這跟吃你那奶一樣,擠出來再喝,還有什么喝頭?”
桂花斜了金三一眼,說:“這在路上。你說個什么話,說著說著都瞎趟子。”
“這不兩口子嘛?”金三說,“兩口子什么話不能說?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聽不得酸腔。我想過了,我趕集賣上兩年煙,攢夠了錢,咱就回到臨沂城里做買賣去。先前臨沂城里那個繁華,夜里路上都點著燈,照得通亮。什么鋪子都有,聽說戲院里那戲,酸得人骨頭都軟。到那時,你跟著我到花花世界里開眼界,長見識吧。”
桂花說:“你沒琢磨個正經(jīng)事,只想個花花世界。你娘還不是躲兵荒,才逃到這山里來的?現(xiàn)今的日本兵,怕是比那會子的土匪和北洋軍,都厲害十分。”
金三說:“咱不招他,他厲害什么?他來了就是想搶地盤子,咱又不和他爭。誰占了地盤子,地面上也得有人活著不是?”
桂花瞪著金三說:“你沒聽說他們多兇狠吶!梨花峪那個小棉,叫他們做成了蠟人。”
“所以我說不能給那些八路養(yǎng)孩子嘛。你知道最后誰能打贏天下?”金三說。
一家三口到了集市上,已是小東南晌。很多人已經(jīng)等在金三的攤位前,等著金三來。金三賣的紅綹子煙都是用上好的豆餅喂出來的,煙葉子看起來油汪汪、亮堂堂,吸起來甜絲絲、香噴噴,不嗆人。不抽煙的人聞著二手煙,都說煙好。加上金三生意做得活泛,買不買的,你到煙攤子前掰塊煙葉子,搓吧搓吧,吸上兩袋就吸上兩袋,金三從來都是一張笑臉。日子長了,大伙認了金三,就成了金三煙攤子上的常客。有人和金三開玩笑,說金三的煙葉子一點也不比大煙膏子勁小,抽了金三的煙,誰的煙也不想抽了,就笑著問金三除了用豆餅,還用什么料喂了煙棵子。金三鴨子一樣嘎嘎地笑上一陣子,說還有女人的香料,要不你沾上嘴就離不開了。
走了半天的路,到了集市上接著就忙活,桂花的肚子里早就憋了一大泡水。她鼓著肚子跑進一戶人家,找到茅廁,一泡尿水還沒放干凈,就聽見遠處轟隆轟隆地響,細聽聽又不是打雷聲。天響晴響晴地,太陽把人的影子清楚地印在地上,人影子上正在濺著一點一點的水花。桂花揚起脖子,往天上看,看見從西北方向的天上飛來一架飛機,一眨眼就到了頭頂上。飛機擦著榆樹梢在飛,身子上印著一個又大又紅不放光的紅日頭。上邊開飛機的日本兵,眉眼都瞅得清白。桂花怕被他們看見了自己的屁股,沒等尿完,就慌慌地提上了褲子。心想這就是金三說的那個日本人的大飛艇吧,聲音聒得人耳朵眼疼。這么大的動靜,上邊開飛艇的日本兵,也不怕震聾了耳朵。
桂花提著褲子,想等飛機飛過去了,再把剩下的那點尿水排干凈,還沒等她再蹲下,就聽見街上轟地一聲巨響,茅廁墻上的土被震得酥酥地往下撒,她的骨頭也變得酥軟。桂花正驚愕著,一時沒弄清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聽見有人在大聲地哭叫,街上響起了亂糟糟的奔跑聲。接著聽見有人喊:“日本人的飛機投炸彈了!日本人的飛機投炸彈了!”桂花這才醒過神來,提著褲子往街上跑。金三和兒子還在街上呢。
桂花正跑著,又是一聲巨響。隨著響聲,有個東西“啪”地落到了她的頭上,嚇得她一哆嗦收住了腳,伸手一摸,手里就摸到了一塊軟軟的、濕乎乎的東西。抓下來放到眼前一瞅,竟是一塊血糊糊的肉。桂花尖叫一聲,張揚著血糊糊的手往煙攤子上跑。煙攤子早已經(jīng)被炸飛燒著了,四處里卻找不見金三和兒子的蹤影。煙攤子對面炸成了一個大坑,賣年糕的人背靠的那棵大柳樹,炸碎的木渣子正在冒著煙,四周躺滿了炸死的人。海貨,青菜,大蒜,碎碎地漂在滿地的血里。不遠處一排皂莢樹上,掛滿了人肉、血衣片子。桂花東一頭西一頭地號叫著,搜尋金三和兒子,最后在一棵皂莢樹上找到了金三的一只鞋,前鞋尖里剩下了半截腳趾頭。
桂花一路哀號著往回走,披頭散發(fā),兩手血污,攥著金三撇下的一只鞋和半截腳趾頭。天黑時桂花走近了村子,號叫了兩聲,就昏死在路邊的溝里。半夜里她醒過來,爬回家門口,摸見自家的狗趴在那里,她就一頭撲在了狗身上。
金三死后第四天,桂花走進于桂蘭家,“撲通”一聲跪在了院子里。于桂蘭慌張著跑上前,一把拉起了她,說你這孩子,有話快起來說,你這身子正瓤著。
桂花嘩嘩地流著眼淚,抬頭看著于桂蘭說:“嬸子,你和俺叔幫著忙,把三爺倆發(fā)送妥當(dāng)了,我是替他爺倆,來給您和俺叔磕頭了。”
于桂蘭用袖子抹抹臉上的淚說:“這是誰跟誰?三爺倆遭了這么大的難,咱一街兩廂地住著,你叔不管誰管?應(yīng)該的。”
桂花哽咽著說:“嬸子,俺和金三對不住你。金三愚呀,吃了日本兵的兩個鐵盒子,他就分不清誰是祖宗了。他說見的兵多來,八路進村給推回了推肥的車子,那是收買人心。日本人還給了他兩盒肉罐頭呢,也是收買人心。他說將來不定是誰的天下,不讓我給隊伍上喂孩子。他這命,到底是被日本兵索了去,連孩芽芽也跟著他遭了大殃。要是他地下有知,這回也定是羞得頭別在了褲襠里。嬸子,我這幾日里天天往外擠著奶,沒讓它退回去。你從梨花峪小棉那里抱回的那個孩子,就讓我給奶著吧。金三若是能活轉(zhuǎn)來,他也會這樣跪在這里,求您答應(yīng)他。”
9
天熱了,山上的野果子都慢慢地熟了。先是晶瑩剔透的山櫻桃,一顆一顆地透著亮,在陽光里閃閃爍爍,放著誘人的光芒。吃過山櫻桃,穿黃袍的野杏子和紅著嘴唇的山桃子,就甜著人的牙縫了。山上有了熟透的野果子,采青就天天帶著亮亮和琳琳幾個孩子往山上跑,給孩子們采野果子解饞蟲。采上一陣野果子,帶著孩子瘋玩上一陣,采青就帶著孩子找個地方坐下來,讓他們圍成一圈玩丟手巾,自己則隨手從身旁掐下朵小花捏在手里,望著山外的遠處。采青看的遠處,就是朱克說的北邊。快兩個月了,肖建平至今沒有回來。采青已經(jīng)把石磨上的花換了多少把了。肖建平最后一趟采來的那把花,則被她悄悄地收起來,藏在了一個破罐子里。過上幾天,她就會從床底下摸出那個罐子來,愣愣地看上一會,胡亂地想上一陣子。花已經(jīng)失去了原先的光彩,變得色澤暗淡了,也沒有了一縷一縷的花香從那些花瓣上飄起來。
采青和朱克第二次到山上來采藥時,采青曾經(jīng)閃閃爍爍地問過她一次,說,肖指導(dǎo)員去買油墨的那個地方很遠嗎?他好像去了一個多月了吧?
朱克扭頭看著采青說:“不是很遠。可能路上不太好走,到處是日本人的卡子。”停了一停,又故意說,“你怎么想著問這個了?”
看見朱克閃著亮亮的大眼睛看她,采青慌亂地垂下眼睛,看著鞋尖說:“我就是問問。買不回油墨來,那報紙不就耽誤印了嗎?耽誤了印報,不就耽誤了首長們看?”
朱克摸著采青垂過肩的大辮子,狡黠地笑了笑說:“你不光是想說這些吧?這些日子,首長們沒看見肖指導(dǎo)員采來的花,可是看見采青采回家的花了。咱采青也學(xué)會浪漫了。”
采青臉熱心跳地說:“什么呀?那石磨上擺花擺慣了,乍一沒了,空空的,不好看。”
朱克繼續(xù)笑,探了頭看著采青的眼睛問:“是嗎?我倒沒注意上面空沒空。”
采青推了朱克一把,故意生氣地說:“你可別亂猜想,俺真沒往別處想。就知道你會笑話人。”
“我沒亂猜想。是替人著急,心里叫這暖洋洋的風(fēng)吹得有點亂。”
采青說:“你們有學(xué)問的人,就是不一樣,愛捉弄人。不和你說這些了。”
朱克攬住她的肩膀說:“我沒捉弄你,和你鬧著玩呢。說實話,肖指導(dǎo)員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能文能武,能寫會畫。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他為什么每次回來都采把花?說是給首長看,那是借口呢。有一回我試探他,說你長得桃花一樣好看。他一聽,那張小白臉刷一下子就紅了,比桃花還艷。說到時候,還要請我?guī)兔δ亍!?/p>
和朱克說了這通話,采青心里點了明燈,往后倒抹不開臉再問朱克一些話了。每天只是心里揣了花瓣一樣的夢想,想著朱克說的那個“到時候”,能在什么時候到來。
眼看快兩個月了。采青不問,朱克也不再提起肖建平。得不到消息,采青每次到山上來,只有癡癡地坐在山上,望著北方,恨不能兩只眼睛生出一對鳥的翅膀來,飛往北邊,看看肖建平和他買的那個什么油墨,走到離她多遠的地方了。
采青看著北方想得出神,突然被身后琳琳的哭聲驚回神來。采青轉(zhuǎn)過身,一邊把琳琳攬在懷里,給她擦著眼淚,一邊問琳琳為什么哭,是不是亮亮他們?nèi)侵恕A樟罩怀槠徽f話,采青只好去問亮亮,說琳琳是妹妹,你們是哥哥姐姐,什么事都該讓著點妹妹是不是?
亮亮委屈地看著采青說:“姑姑,我們誰也沒欺負她。我們玩完丟手巾,唱完歌,玩過家家。我做爸爸,甜甜做媽媽,大虎和琳琳做娃娃。我們玩著玩著,琳琳就哭了。”
采青心里明白了琳琳為什么哭,就把琳琳往懷里緊了緊,掐朵花插在她的小辮子上,故意岔開話說:“來,我教你們唱個新歌罷。等秋天里,朱克姑姑當(dāng)新媳婦時,你們過去給她滾床的時候好唱。先聽我給你們唱一遍:上滾床,下滾床,一年生一個狀元郎。”
大虎問:“姑姑,滾床是什么意思?還有狀元郎,咬不咬人?”
采青低頭看著琳琳說:“滾床呀,就是在床上滾來滾去的,讓你們小孩子在新媳婦的床上鬧著玩,好讓新媳婦早日生個像你們這樣的小孩子。狀元郎嘛,就是念書多,學(xué)問大,能寫會畫的人。”
亮亮說:“是不是就是肖叔叔那樣的,能寫報紙,也會在泥塑上勾畫?”
采青點著頭說:“應(yīng)該是吧。反正唱里唱的就是狀元郎,是吉利話。”
琳琳半天沒吭聲,這會卻眨著濕漉漉的睫毛問:“姑姑,我媽媽為什么老不來看我呀?她是不是不知道,來這里的路怎么走?”
采青心里一酸,并起手指抿抿琳琳額頭上的碎頭發(fā),嘴角笑了笑說:“你媽媽知道路怎么走。就是她天天要忙著打鬼子,抽不出空來看琳琳。”
琳琳眼圈又紅起來,問:“那她什么時候有空來呀?我做夢,都夢到媽媽抱我了。”
采青用下巴蹭著琳琳的頭發(fā)說:“等打走了鬼子,你媽媽就會來看你了。還有甜甜的媽媽,大虎和亮亮的媽媽。到時候,每個人的媽媽都會來的。”
五六月天里,村里沒有閑著的人。地還沒歇鋤,人都在地里忙活莊稼。金三死后,于桂蘭一家子領(lǐng)著村里的老少爺們,給桂花收了麥子,打出來,揚出來,還給曬干了。隊伍上又安排了人手,幫扶著栽了麥茬地瓜,搶茬子種了豆子,又去高粱地里挖苗子薅草。這一應(yīng)的活,沒用著桂花插上一指頭,桂花眼里看著,心里罵著死鬼金三:金三呀,你活著時做的那些事,叫什么事嘛!給日本鬼子指路,吃了他兩盒子魚肉,就分不清親爹后娘了。給隊伍上奶個孩子,你鬼話連篇地耍滑頭,你那娘連唱帶和地不應(yīng)口。這回好了,日本人的兩個小鐵盒子,換了你爺倆一口大棺材瓤子,你可放心了。金三呀金三,你娘那眼瞎了,你那一雙眼,也是明明地瞎了!
桂花領(lǐng)著瞎眼婆婆,開始一天好幾趟來找于桂蘭,要喂養(yǎng)東東。第二天,于桂蘭掂量來掂量去,和朱克商議了一番,就答應(yīng)了桂花,讓她抱走東東去喂養(yǎng)。
桂花從于桂蘭手里接過孩子時,一把把孩子摟進懷里,眼淚刷一下子就流了滿臉。心里叫著兒子,兒子,親兒子呀。低了頭在東東的小臉上蹭來蹭去地親。聽見采青在一旁低聲提醒她別嚇著了孩子,桂花才趕緊地抬起了頭,扭臉在胳膊上抹了抹淚,笑著對采青說:“采青妹妹,我當(dāng)心著呢。你放心,我保證比疼俺那石頭,還要疼東東這孩子。”
二十多個孩子分散下去喂養(yǎng),快一年了。這一年里,這些孩子就像張網(wǎng)一樣,織在于桂蘭的心里。于桂蘭生怕哪一扣出了差錯,留下了紕漏,從這個漏洞里傷害了孩子。上一回去梨花峪小棉那里,于桂蘭要是晚去上一個時辰,東東怕是也和小棉一起遇害了。還有養(yǎng)在栗子林的小春、小秋,養(yǎng)在大小水莊的大捷、小抗,都是幾次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死里逃生的。于桂蘭每次知道了這些險情,都被驚出一身冷汗,攬著這些孩子半天不敢松手。鬼子四處掃蕩,一年里,于桂蘭見識了鬼子的歹毒,也看見了一戶一戶人家是怎么拼著命養(yǎng)護孩子的。孩子分散下去這么長時間,沒受著一點委屈,于桂蘭每回走進這些養(yǎng)孩子的人家,看著孩子平平安安的,心里才會舒展開。王懷慶心疼自己這個半老婆子,譏笑她圍著這些孩子,把山路都磨凹半截子了。于桂蘭每回都裝作聽不見,故意不答腔,心里想別說磨平了半截子山路,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長,不出岔子,磨平山頭子我也肯磨去。
遠遠地,她看見采青領(lǐng)著亮亮和幾個孩子,仰著脖子圍在一棵樹下,舉著根竿子,正在粘樹上的知了。于桂蘭心里一動,在一棵樹下站住腳,看著采青粘知了。一邊的亮亮手里捏著團漂洗的面筋,琳琳手里提著一長串用針線串起來的知了,琳琳的手一動,串起的知了就一起鳴叫起來,叫聲吵得人耳朵都疼。
十七八歲的閨女存的那點小心思,于桂蘭眼里看得清白。采青的一舉一動,一個小眼神,都裝在了她的眼里。印刷所里那個肖指導(dǎo)員每次采花來,采青的眼里都忽閃著比那花朵還要鮮亮的光,如同花瓣上的露水珠,在日光底下閃射著炫人目的光彩。肖指導(dǎo)員兩個多月沒來了,于桂蘭看著采青眼里閃動的光澤在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每天天光暗下來時,采青都悄悄地站在窗欞子前,悶不作聲地看著那盤石磨。前兩天于桂蘭收拾屋子,從床底下摸出了采青藏花的那個罐子,知道采青心里這是真裝下事了。早晨起來看到朱克,她就悄聲地問她,那個肖指導(dǎo)員這么些日子不過來了,是不是派到別處工作去了?沒想到朱克低了半天頭,紅著眼圈說:“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到北邊采購印刷物資,回來的路上遭遇鬼子,犧牲了。”
朱克見于桂蘭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說:“干娘,這事我還一直沒敢和采青妹妹說,我不知道怎么開口。我知道,采青天天在等著呢。”
于桂蘭嘆了聲氣說:“這事先撂著吧,等過些日子,我邊兒梢兒地給她說一說。日子長了,就過去了,肖指導(dǎo)員……是因為和鬼子打仗才犧牲的。”
朱克說:“還是我找個合適的空給她說吧。我是怕壓垮了她。她還小,沒經(jīng)過事。”
于桂蘭說:“你有那么些事要忙,就別操心這事了。采青那里你放心,不會有事。”
朱克輕輕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眼睛看著磨眼里采青剛插上的一把花。紅紅黃黃的小花瓣細細碎碎的,被濃綠濃綠的葉子包圍著,在風(fēng)里有幾分單薄地搖動著,像是在觀望頭頂上被茂密的榆樹葉摩挲著的藍色天空。10
一九四一年的春天,是從一場細雨開始的。
一夜細雨不聲不響地落下來,似無數(shù)把蘸飽各色油彩的毛刷子,細細致致地把整個沂蒙山區(qū)刷了一遍。山川河流間的一切物景,因為在染料里浸過了,泡過了,就一齊透出濕潤的鮮亮。人們清早一走出家門,就瞅見該綠的樹葉在微微的風(fēng)里飄搖著,該開的花,白的白了,紅的紅了,粉的粉了,一朵一朵,一串一串,你擁我擠,在柔韌的枝條上閃躍蹦跳。戰(zhàn)爭,沒能阻擋滿山的花開,滿山的葉翠,也沒能淹沒山林間的鳥鳴,和孩子們散落在花草之間的歡聲笑語。
春末上,朱克懷孕了,每天搜腸刮肚地嘔吐。于桂蘭忙進忙出地找來一些野蘆根,一早一晚地煎水給朱克喝。于桂蘭每趟煎來止吐的水,朱克都是強忍著淚水喝。肚子里這個小生命的到來,既讓朱克感到高興,又讓她內(nèi)心里無比沉重,心想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給于桂蘭又增添了一個千難萬難的負擔(dān)。多一個孩子,于桂蘭心上就多系了一個擔(dān)驚受怕的扣。
于桂蘭進進出出地忙活,還是從朱克臉上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走過去把朱克攬在了懷里,撫著她的頭發(fā)說:“閨女,你放心地生孩子,干娘一準地給你喂養(yǎng)好了。你放心,沒有難處。”
“干娘,”朱克說,“這二十多個孩子,已經(jīng)把您拖累成什么樣了。為了這些孩子,兩個嫂子都把自己的孩子傷了。我再添上一個,不是給您難上添難嗎?”
于桂蘭說:“傻閨女,不興這么說。養(yǎng)個孩子還有多難?不難。”
朱克嘆息著說:“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難不難的,我心里哪能不清楚?”
于桂蘭看著朱克瘦黃的臉說:“再兵荒馬亂的,再難,也是養(yǎng)孩子重要。有人才能扛搶打仗,打走鬼子。這日本兵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趕走的,咱哪能因為這個耽誤了養(yǎng)孩子?”
朱克說:“我還是覺著鄉(xiāng)親們幫隊伍上帶孩子,太吃累了。”
于桂蘭說:“閨女,要說吃累,沒有比你們打鬼子的人更吃累。光說首長們吧,只要住在這里,屋里的燈就成宿地亮著,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比比你們打仗的人,養(yǎng)個孩子算什么。”
朱克的身子越來越笨重了?采青說朱克像是把一個小山包揣在了懷里,老是擔(dān)心朱克會不會碰在門上或樹上。有一回,朱克悄悄地拉過采青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讓她摸了摸那座小山包。小山包一會兒這邊動一動,鼓起個雞蛋大小的包,一會那邊又動動,鼓起個桃子大小的包,驚訝得采青半天沒敢吭聲。采青見過兩個嫂子和村里其他女人懷孩子,但是從來不知道,這個小山包,竟然是會動來動去的。
摸過了朱克這個會動的小山包后,采青再領(lǐng)著孩子上山玩,采花時就采上兩把,一把插在朱克屋里桌子上一個大彈殼筒里,說朱克的眼睛天天這樣看著花,小山包里藏的那個孩子,生下來一定會長得像花朵一樣俊俏。一把仍舊去插在石磨眼里。朱克每次看著采青往石磨上插花,心里都是刀絞一般難受。
去年朱克告訴了采青有關(guān)肖建平犧牲的消息以后,采青的臉上先是一碗水一樣的平靜,一聲沒吭地走出了家門。朱克在山上的楝子樹底下找到她時,她手里握著個繡花荷包,人已經(jīng)像一瓣被風(fēng)吹落的桃花。朱克過去摟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才發(fā)現(xiàn)整個荷包都是濕的。這只荷包是采青準備送給肖建平的,她每天都把它揣在身上。一年多下來,院子里那盤石磨上,從來沒斷過采青插上去的花花草草。采青每次把花插在石磨眼里,就會進屋站在窗欞后,像當(dāng)初肖建平插花她躲在窗欞后悄悄地偷看一樣,看著石磨上那把彌散著芬芳花香的碎碎的小花。
一九四一年的初冬掠過百花、百草、百木,來到采青眺望北方的山上時,日本鬼子調(diào)集了五萬多人,開始對沂蒙山區(qū)“鐵壁合圍式”的大掃蕩。
從蒙陰、臨沂來的日本鬼子,已經(jīng)包圍了松山一帶。朱克和于桂蘭一家,將連夜接回來的孩子們安排到山洞里掩藏好后,朱克便決定,自己跟隨隊伍一起突圍。朱克一說出自己的打算,于桂蘭就抬眼看住了她的肚子。
再有一個月,朱克就要生孩子了,拖著這樣的身子去跟日本鬼子打仗,叫一棵樹一塊石頭想想,也能想出后果會是個什么樣子來。于桂蘭拉住朱克的手說:“你這身子,說出什么花樣來,我也不能放你走。”
朱克看著于桂蘭,鄭重地說:“干娘,你放心,我們會安全地回來。這些孩子,就交給你了。如果我留在這里,萬一暴露了,連累了孩子們,這個損失就太大了,我不能冒這個險。再說,我是個戰(zhàn)士,要是自己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了,還怎么號召同胞們?nèi)タ箲?zhàn)?”
于桂蘭見自己沒有辦法說服朱克留下來,只好抹著淚說:“那我給你換身我的大襟衣裳,裝扮成個老百姓吧。萬一遭遇了鬼子,也好糊弄過去。”
日本鬼子的這次掃蕩,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孩子們躲在山洞里快兩個月了,采青和她的兩個嫂子,只能靠于桂蘭來送飯時,知道一些外頭的情況。小鬼子這次對沂蒙山根據(jù)地下了死力,一心想要剿滅八路,掃蕩一次比一次厲害,朱克和隊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桂蘭好幾天沒來送飯了,采青摸不清外面鬼子的掃蕩有沒有完結(jié),村子里是什么情況,還有朱克姐姐,不知道她在哪里,生下的孩子怎么樣了。外面下了大雪,于桂蘭上回來送飯時約定下的送飯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三天了,還沒有來。采青猜想,她娘一定是怕在雪地上留下腳印子,才不敢往山洞這邊走。洞里的干糧和水早就光了,孩子們在草鋪上擠成一堆,眼巴巴地看著采青和她兩個嫂子。采青的兩個嫂子商議了一下,決定從小的到大的,讓每個孩子到她們懷里喝一口奶,先潤著嗓子。輪到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再去喝時,他們用嘴碰了碰,就搖著頭堅決地不喝了,琳琳抽泣著說:“奶上都是血腥味。”而身體最瘦弱的東東,又開始在發(fā)燒了。東東的第二個養(yǎng)母桂花,在下第一場雪時,把東東交給瞎眼婆婆照看,她翻出金三活著時到山上套兔子的套子,半夜里上了山,想到山上去套只兔子,燉鍋兔子湯給東東喝。結(jié)果,她的瞎眼婆婆等了一宿,也沒等到她回來。于桂蘭過去看東東,才知道桂花上山逮兔子去了。王懷慶帶著村里人到山上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被狼啃得只剩下了一堆爛衣裳和頭發(fā)。
采青想著兩個嫂子血糊糊的奶頭,再想想孩子們,決定自己出一趟山洞,回家里去看看情況。
二嫂攔著她說:“你這一出去,要是被人看見了,發(fā)現(xiàn)了山洞怎么辦?咱娘可是千囑咐萬叮嚀了,不管出了什么狀況,家里人不來,咱都不能出去。”
采青在黑暗中瞅瞅孩子們,焦急地說:“沒有吃的,水也沒有,連到外面弄點雪吃都不行。咱能受了,孩子受不了。”
二嫂說:“我和咱嫂子的奶,先讓孩子們一人一口濕著嗓子,能撐兩天。”
采青說:“你們的奶都喝出血來了,還能喝嗎?”
大嫂說:“奶水也是血變的,都一樣。喝出血來了你也不能出去,再等等看看。上次鬼子來掃蕩,搜山,咱娘也是三天沒送上東西來。”
采青煩躁地說:“俺哥都跟著隊伍上的人打仗去了,誰知道家里什么樣了。”
于桂蘭被王懷慶從朱克身邊晃醒過來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兩夜。
從朱克跟著隊伍突圍走的那個晚上算起,于桂蘭算了算,朱克離開了她家整整四十六天了。突圍那天夜里,朱克往黑夜里走的背影,和朱克出門時回頭看她的那一眼,在這四十六天里,天天被于桂蘭在心里濾著。朱克一走就沒了信息。這四十多天里,王懷慶除了在山上為孩子們四處放哨,就是被于桂蘭指派出去打探隊伍的情況。他先是打聽到隊伍突圍的那一夜,因為數(shù)路日軍來得突然,隊伍上的人實際上是倉促地應(yīng)戰(zhàn),所以戰(zhàn)斗很是慘烈,從他們這里走的人,包括警衛(wèi)連的戰(zhàn)士,大多數(shù)都犧牲了。后來又聽說隊伍在離他們這里二十多里地的紅柳峪一帶,和前來包剿他們的日本鬼子打了幾場惡仗,八路的隊伍傷勢非常慘重。在多次和進攻的日本鬼子交戰(zhàn)后,隊伍就轉(zhuǎn)移走了。再往后,就沒有人知道隊伍的行蹤了。
這幾天,日本鬼子又加強了對松山一帶的掃蕩,王懷慶在給孩子們放哨時,被漢奸捉住了,強押著去給日本鬼子往蒙陰縣城運送搶來的物品。
于桂蘭在藏孩子的山洞附近壘了個羊圈,里頭堆了幾堆爛石頭,把羊圈在里頭,掩護著往山洞里送飯。鬼子搜山時,漢奸看見了羊圈里的羊,王懷慶怕他們找到山洞,就故意從一邊走了出來,假裝護羊。漢奸看到王懷慶,立即抓住了他,讓他牽著羊和從別處搜來的幾頭牛,跟著日本兵往蒙陰去送。王懷慶路過村子,在門口的街上大聲地喊羊。于桂蘭聽見王懷慶喊羊,聽見羊鞭子抽得羊叫,又從墻縫里看見了日本兵,知道王懷慶是被日本鬼子抓了差。鬼子撤出村子,于桂蘭怕有留下的漢奸,就沒敢出門,想等夜里摸黑再去菜園的枯井里弄糧食,給孩子們做飯送飯。
夜里,于桂蘭到外頭扒回半袋子高粱,淘好了,放到石磨上推。收拾磨時,她慣意地往下拿石磨眼里的花草,抬手時,才想起采青一直在山洞里,石磨上多少日子沒插那些干巴花草了。推下一盆高粱糊子,于桂蘭盤下鏊子開始烙煎餅,一盆糊子還沒烙完,就聽見了輕輕砸門的聲音。于桂蘭以為王懷慶逃回來了,到門口低聲一問,聽出是個陌生人的聲音。來人問:“這是于桂蘭大娘家吧,是咱自己人。”
于桂蘭打開門,看見來人急急地從門外抬進來一樣?xùn)|西。于桂蘭端來燈,看見東西用被子包裹著,知道里頭肯定是受傷的傷員,以前有受傷的傷員,都是這么送來的。
于桂蘭邊收拾鋪蓋邊說:“快抬到床上來,傷得不輕吧?我趕緊煎藥去,先洗洗傷口。”
來人哭著說:“大娘,這是朱克同志,已經(jīng)被鬼子殺害了。還有她剛生下的女兒,一起被鬼子用刺刀刺死了。我們的人把她們母女倆的遺體,從日本鬼子的據(jù)點里弄了出來,我們就悄悄送到您這里來了。”
朱克拖著臨產(chǎn)的身子,在突圍的夜里,不幸落入了鬼子的手里。日本鬼子把朱克押到南沂蒙縣城里,嚴刑拷問,吊到梁上毒打,讓她交待托兒所孩子的下落。朱克昏死后,日本兵用涼水潑醒了她,又用杠子壓她的腿。在鬼子翻著花樣的折磨下,朱克就早產(chǎn)生下了女兒。生下孩子后,日本鬼子馬上給孩子送來了牛奶,改用軟手腕,套取他們想要的東西,但朱克把牛奶潑到了地上,寧愿和女兒一起絕食。后來,日本鬼子沒了一點招數(shù),就舉起刺刀,將她們母女倆活活地刺死了。
來人簡略地說了下情況,就迅速地離開了。于桂蘭一手端著油燈,一手顫抖著打開蒙在上面的被子,兩眼就看見了一張面目全非的的人,她身上的那身大襟衣裳,已經(jīng)和朱克一樣,無從辨認了。只有她腰里那條結(jié)婚時首長送給她的蘇聯(lián)腰帶,于桂蘭還能認得出來。于桂蘭再看一眼旁邊的孩子,手里的油燈就“啪”地摔在了地上。于桂蘭一頭倒在了地上。
在倒下后的一瞬間,于桂蘭眼前通紅一片。她仿佛看見,漫山遍野的鮮花都在盛開著,映得山上山下一片通亮。朱克抱著女兒在笑著,而采青正和那群孩子,在開滿鮮花的山上跑著,跳著,高聲地叫著,喊著她……
后記: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于桂蘭照看的戰(zhàn)時托兒所里的二十七個孩子,沒有一個出現(xiàn)意外,全部先后平安地抵達了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