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2014:
我是MH370。不要問我是從哪里給你寫信的。有些事情如果需要知道,人們早晚會知道的。你也不用擔心我是來譴責你的。是的,你已經把我忘了,這我知道?!坝H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蹦悴]有比別人做得更好,但也沒有比別人做得更差?!皦m歸塵、土歸土”,我們的命運均是如此。
我沒有早一點給你寫信,是因為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事情過去這么久了,慢慢地,我已經可以玩味這場悲劇中的黑色幽默了。飛機出事故的概率大約是20萬分之一,出現多人死亡的空難事故的概率只有三百萬分之一。我是一架波音777。在波音777二十多年的飛機歷史上,只出現過9次事故,涉及的死亡人數不過3人。馬航在40多年的歷史里只出過兩次重大事故,一次是劫機。2013年,馬航剛獲得世界旅游獎的亞洲最佳航空公司獎項。出事的那一天,我是從吉隆坡起飛,那是一個盡管有點浮夸,但再怎么浮夸也仍然被大家視為二流角色的國家的首都。我要飛往北京,那是一個盡管迅速強大起來,但總是低調得唯恐不夠低調的國家的首都。再怎么說,“中大獎”的也不應該是我啊。
我最近變得有點像哲學家,因為總是在思考災難這件事。災難是個哲學問題。它復雜、痛苦,而且沒有解,特別適合喜歡自虐的哲學家。我是個生活流的哲學家。我從我的生活體驗思考災難問題。
飛機失事,往往都是在起飛和降落的時候。我還記得第一次起飛的感覺:興奮、緊張、害怕,覺得有點失控。后來,每一次起飛,對我來說都是一個神圣的儀式,總會有那么點小激動。降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每一次降落的時候,我已經是風塵仆仆、疲憊不堪。從高貴而潔凈的天空回到嘈雜而混亂的地面,心中不免有些莫名的失落。我喜歡在空中平穩飛行的感覺,盡管我知道,油箱里的油總會用完的,飛得再高、飛得再遠,總得要著陸。
你現在就是在降落的過程中。我這么說你一定會不服氣,因為你一路走來,有驚無險,逢兇之處,總能化吉。全球經濟增長是低落了,但還算是平穩。世界油價突然下跌,但也沒有觸發連鎖反應。我的一個兄弟MH17,也是一架波音777,好端端地在烏克蘭上空飛著,竟然被打了下來。我本來以為這下糟糕了,可能會引發一場不大也不小的沖突,結果又是不了了之。看來,2014年唯一倒霉的是我們馬航。
當然,我是有一點危言聳聽,就算是我自己,也不是因為在降落過程出事的,我是被欺騙、被劫持、被殺害的。具體的故事我不愿意講,我的痛苦是屬于我的,你們的好奇不足以理解我的悲傷。你們和我不一樣,你們仍然是躊躇滿志的。
是的,我是被怨氣和戾氣所害,你并不是兇手,你甚至連兇手是誰都找不著,但是,這股怨氣和戾氣,難道就和你們的傲慢和偏見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看到那個繁花似錦、人人快樂的鍍金時代已經結束了,或許,那個時代原本就是人們的一種幻覺。我看到了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熊熊黑煙,我看到了世界各地股票交易所的人們在金融危機爆發的時候的驚恐萬狀。我看到你的儀表盤上,油箱的指示已經快接近紅線。我能聽得到你久未修理的發動機發出沙啞的噪音。我預感到你航線前方即將出現空氣湍流。
但是,沒有人把前面的風險當成是值得擔憂的事情。我看到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國家仍然自以為能夠號令天下,其實它連自己國內的騷亂都束手無策。我看到世界上增長速度最快的國家籠罩在一片霧霾之中,失去了曾經奪人心魄的經濟增長,我不知道它該怎么應付層出不窮的問題。我看到有的國家變得越是衰弱,就越是強硬。我也看到有的國家越是停滯,就越是破罐破摔。我看到曾經得到的人們不愿意失去,哪怕他們曾經得到的都是特權。我看到沒有得到的人們開始憤怒,盡管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去爭取、爭取什么樣的權利。我看到人們都很忙,假裝在忙正經的事情。我看到他們有眼睛,卻看不到別人;有耳朵,卻聽不到別人;有心靈,卻無法理解別人。
在經濟繁榮的時候,人們變得更加樂觀自信,而在經濟低迷的時候,人們變得更加悲觀和自私。歷史已經在降落了,盡管人們尚未察覺。但我察覺到了,因為我就是一個受害者。想想我真是夠窩囊的。有人在街上吵架,那不是我。有人在街上打架,那也不是我。有人在街上掏出了手槍,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子彈打偏了,恰恰打中了我。
我已經走了。街上憤怒的人們還在。冰山上已經有裂紋,斷層線的地質活動比過去更加活躍,氣候日益異常。從一個高歌凱進的繁榮時期,到一個長久低迷的蕭條時代,發生變化的并不僅僅是經濟增長率的高低,很多事情、很多意想不到的風險會等著你們。我祝你們的運氣比我更好。
抱歉占用你這么多的時間。我知道你很忙,人們都要為你送行,各種慶典排都排不開。但我的話又能講給誰聽了?講給2015年聽?他只會比你更志得意滿。好歹,你在觥籌交錯的盛宴之余,或許會有一絲曲終人散的惆悵。畢竟,你很快也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匆匆草就,巾短意長。告別的時候到了,送你一首歌德的詩。不長。
“一切的峰頂
沉靜
一切的樹尖
全不見
絲兒風影;
小烏們在林間無聲。
等待吧
俄頃
你也要安靜。
摘自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