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淚

江波

“救命呀！”一聲凄厲的呼喊，劃破寂靜的夜空，使拂曉的黑暗為之顫抖。

歹徒從小區的一棟居民樓下躥出來，慌不擇路“噌噌”地向著東面的一條小馬路拼命逃去，小馬路上迎面走過來洗浴中心的保安王大成。

“抓住他！搶包了！”一個女人在后面拼命地呼喊。霎時，王大成來了情緒，他兩眼瞪得溜圓，兩臂微屈，兩只蒲扇般的大手握成了拳頭，大喝一聲，“站住！”將小偷堵住了。

那歹徒一看，媽呀！前面出現了一個大個子，聲若洪鐘，像半截黑塔似的堵住了去路，先自有了幾分膽怯。他擠出了滿臉的笑容：“大哥，請放兄弟一馬，那女人是我的對象，我們倆吵架了！”

王大成說：“她是誰我不管，我抓的是你，走吧！上派出所再說！”上前一步抓住歹徒的手腕。

這時，那女子氣喘吁吁地跑到大成跟前說：“我不認識他，他搶我的包，謝謝你了保安大哥。”女子上去從歹徒的身上拽過包轉身就走。大成說：“你先別走，得去前面那個派出所做個筆錄。”女子說：“我的頭剛才讓這個壞蛋打傷了正在流血，先去醫院包扎一下，然后我再去派出所。”大成說：“好！”女人轉身走了。

派出所離這兒大約有二百多米遠的距離，小路走到頭拐個彎兒就到了。過了派出所再往前走不遠，就是大成上班的洗浴中心。大成經常從這兒走，對這里的情況很熟。他想，警察抓到了罪犯，往往是用手銬一頭銬著罪犯的一只手腕，一頭銬著警察自己的手腕，這樣罪犯就跑不了了。可是大成沒有手銬，他靈機一動解下了腰間的武裝帶，一頭挽個扣兒套在歹徒的手腕上，一頭牽在自己手里，學著警察抓罪犯的樣子，向派出所走去。

那歹徒現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說：“大哥！放了我吧！我是一時糊涂。”看看大成沒反應，歹徒又說，“大哥！只要你放了我，我卡里有一萬塊錢都給你。”

一萬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相當于大成半年的工資了。大成的心中曾有些猶豫，可是大成不會這樣做，大成做人有一個信條，“違法的事情不能干，不義之財不可貪”，大成想，我要是這樣做了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王大成自從當了保安，還沒有真槍真刀地抓過一個歹徒。上次東城區有個保安協助公安局抓獲了一個網上逃犯，上面領導又是表揚又是獎勵的，鬧騰了好一陣子。王大成即有些羨慕也有些不忿，心想，老子沒遇上，老子遇上了絕不比你差。這回真抓住了一個歹徒，大成的心里美滋滋地，也該我露露臉了。

想到這些，大成喝道，“少廢話，上派出所，走！”

這條小路沒有路燈，憑借著遠處的燈光勉勉強強地前行。大成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歹徒，可不是一般的歹徒，他可是全國通輯的搶劫殺人犯，流竄作案心狠手辣詭計多端。

那歹徒在黑暗中一雙賊眼滴溜亂轉想著脫身之計，真要到了派出所就不好辦了。他摸了摸腰里的硬家伙。剛才本應一擊命中那女子頭部，讓她即刻昏迷倒地，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搶走包。誰知，也怪我大意，竟然一擊沒中從頭上劃了過去，雖然搶來了包，卻讓她大呼小叫，今天真他媽的掉鏈子了！

眼看小路就要走到盡頭。“哎呀！”那歹徒突然絆在什么地方摔倒了。大成猝不及防，手中握著的武裝帶被他瞬間掙脫了。“哎呦！哎呦！”歹徒爬起來捂著自己的膝蓋哼哼。

可憐大成此刻竟放松了警惕，忘記了對方是個歹徒，他躬著腰低著頭，臉上流露出關切的神情，湊上前問：“咋的了？”

“啪！”大成的頭上受到沉重的一擊，他只感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撲通”像個大木樁子似的倒下了……

東方剛剛露出了一絲絲魚白，天地間還是混混沌沌，四處都籠罩著一層神秘的色彩。一位送報的老兄騎著一輛舊的自行車，“哐哐啷啷”風風火火地穿過這條小路，“咣當”一聲撞上了什么東西。他連人帶車摔在地上，報紙撒了一地。“真他媽倒霉！撞上什么破玩意兒了！”他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看，發現了躺在地上死人似的王大成。這一下把他嚇得腿肚子轉筋、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戰戰兢兢地報了警。

大成在醫院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上午，他才有了一點知覺，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什么地方飛行。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光刺得眼睛好痛。好一會兒他才瞇縫著眼睛看清楚了，雪白的墻，條型的日光燈，淺色的窗簾，空氣中還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哦，好像是醫院里的味道。

大成終于醒過來了。

大成他們洗浴中心保安隊的隊長來看過他了。大成的母親天天守在他的床頭以淚洗面。

這是怎么回事？是誰下的黑手？或許，大成當保安期間得罪了一些人。保安的工作與人發生一些磨擦，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但是，即使得罪了一些人，總不至于下此毒手吧？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大成在一點點地恢復，一直到他可以簡單地慢慢地說話了，他向母親講出了自己受傷的經過。

“那天我和對象說好了一起去一日游，我向隊長請了假提前一會兒下了班，走在回家的路上，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呼喊聲……”

“兒呀，你這是見義勇為呀！”老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伸出顫抖的手撫摸著大成的臉龐，“你這孩子隨根，從小就心眼好使，像你爸爸，愛打抱不平！”

保安隊的隊長也是個復員軍人。他一聽說大成是為了抓歹徒而受的傷，立馬就來了精神。心想，大成要是成為英雄出了名，不但這個保安隊名噪一時，我這個保安隊長自然是領導有方……

他立即向上級領導匯報。領導十分重視，讓他協助公安部門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保安隊長清楚，大成要成為英雄必須要有證據，絕不能靠大成一面之詞。如果找到被搶劫的那位女子，事情就好辦了。可是，到哪里去找那個女子呢？

他來到派出所了解情況，派出所的同志說：“王大成一案，我們已經展開調查，目前還沒有什么結果。那位被搶劫的年輕女子，根本就沒來派出所，我們正在尋找她。”

按理，那女子應該到派出所來說明情況，可是那女子到現在沒有露面，使這個案子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兩個月以后，王大成可以下地行走了，盡管身體很虛弱還是堅持辦了出院手續。醫生說，還需要繼續住院治療一段時間，能不能留下后遺癥很難說。可是王大成住不起院了，這兩個多月，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

王大成屬于單親家庭。他十二歲那一年，父親不幸因病去世，從此，母子倆相依為命。母親在工廠做工，含辛茹苦將大成拉扯到十八歲高中畢業。

王大成長成了一米八二的大個，面孔黝黑粗壯結實，有些蠻力氣，在同學中素有黑鐵塔之稱。雖說是身強力壯，他卻從不以大欺小，為人實在，愛打抱不平。

高中畢業后，大成選擇了當兵。說實話，按照他的學習成績，考個一般大學是不成問題的，可是，看到母親日漸增多的白發，蒼老的面容，孱弱的身體。他是說死也不會去上大學的。他明白，對老母親來說，大學學費是一筆多么大的負擔呀！

復員后也好就業。母親退休了就在家里待上兩年，等我回來再找個媳婦……他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大成從小就喜歡軍人，當兵是他的夢想，何況當兵國家還給一定的補貼。于是，高高興興地把自己的想法向母親講了又講，說了又說。

母親看他高興自然跟著歡喜，可是，當夜深人靜，王大成做著參軍的美夢時，母親卻難以入眠，淚水悄悄地順著爬滿皺紋的眼角往下流。

當了四年兵，在部隊入了黨，復員后當了兩年保安。上個月剛處了一個對象，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生活好像一條緩緩的河流，按照它應有的方向流淌。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王大成母子倆的生活陷入了極端的困境。

大成的對象，在他住院時到醫院去看過一次。看到大成原來豐腴的紅臉龐瘦得像張白紙，眼圈立刻就紅了，臨走時留下了三百塊錢，從此再也沒有來過。她不來大成不怪她，畢竟相處的時間短，還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可是，那位被搶劫的女子直到現在都沒有露面，大成的心中就有些迷惑了。滿腹的怨言，向誰說呢？

那位女子不出現，大成見義勇為的英雄行為就得不到認可，大成就當不上英雄;大成當不上英雄，就不會得到見義勇為的那一筆資金，更不會得到政府及有關部門的表彰獎勵……

大成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王大成整不明白了，厄運為什么偏偏找上了他，這是為什么？

他常常想，如果得到社會的認可，就是怎么的了也值。哪怕就是死了也認了。可現在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濁，我這算怎么回事呀！？

“我應該怎么辦呢？”

問天天不應，

問地地不語。

大成的精神倍受著煎熬。

一天，大成在家里的電視上看到一個青年人從歹徒的刀下救出了一位年輕的女子，被有關部門授予他“見義勇為英雄稱號”……大成一下子站起來大喊：“我也是英雄！我是玉皇大帝派來的大英雄！”然后，便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斜著身子歪著腦袋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墻角，一動也不動。好一會兒才恢復常態。大成的這一舉動，可把母親心疼得半天沒緩過氣來，她只覺得心在發脹，幾乎要把胸膛撐破了。她知道大成的病還沒有好，應繼續住院治療。

可是，住院治療需要一大筆錢。現在兩人僅靠母親一人微薄的退休金，生活都十分不易，哪里還有這筆錢呢？大成的保安隊送來了兩千塊錢，那是隊友們你一百他二百湊的。社區給辦了低保，可是僅僅這些是遠遠不夠的。

萬般無奈，母親準備要把房子賣掉。“不能賣！”賣了房子我們住哪呢？大成堅決反對。“可憐的兒呀！不賣房子拿什么給你看病呢？你還年輕，要趕緊治，可不能落下什么病根兒。”

母親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繼續說：“我們住的這套八十平米的新樓房，是你爸爸留下來的那套舊平房動遷后分到的。現在把它賣了，換個小一點的舊一點的房子也可以湊合著住。這樣我們就能省下一筆錢給你看病。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媽媽就是去住窩棚也心甘情愿。”

大成的心就像被人拽住一樣揪得緊緊的，他知道母親是多么地喜歡這套房子。亮亮堂堂，冬暖夏涼，樓層好還是正房。剛分下來時母親樂得整天都合不攏嘴。母親常說，這一輩子，有了兒子大成她感到驕傲，有了這套房子她感到舒心。

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大成的臉頰滾落。“媽媽！”“兒呀！”母子倆人抱頭痛哭！

這天，母親又來到那家正規的房產中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買主。恰巧，碰著了一位年輕的女子前來買房。

那女子看過了母親家的房子，感到滿意，心想房子確實不錯。“大娘你這房子為什么要賣呢？”女子忍不住問道。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朦朦朧朧間，母親覺得這個女子似乎是買她房子的人，就要和她發生某些關聯，她便向這位女子一五一十地講出了賣房子的原因。

那女子聽了激動異常，面色赤紅，當即，從她精致的坤包里拿出兩千塊錢，說：“大娘你的房子我買了，這是定金，今天就帶這么多，我過兩天再來。”女子淚流滿面地走了。

這位女子就是那天晚上被搶劫的女子，姓吳名珍珍，二十六歲，某公司屬下的技術科副科長。

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那天她僥幸躲過歹徒的襲擊，頭上僅被劃破了一點皮，去醫院包扎處理后并無大礙。當時，她想到包里有重要的科技資料、還有證件、銀行卡什么的，真怕再出什么意外，就直接去總公司了。第二天，她隨著公司的考察團出國了，前不久剛回來。事后，她也曾想過，多虧了大個子保安將包追了回來。否則，那麻煩可就大了。有時間一定要去謝謝人家。搶包的歹徒被帶到派出所，不用問，必將受到法律的嚴懲。

那天晚上被搶劫的事，她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

原來，那天晚上她是去和公司的李副總經理約會的。她和李副總那種關系已經有一段時日了，這個房子就是李副總為了方便和她約會而租的。選擇租房是為了更隱蔽更靈活。

李副總四十五六歲，家在外地，是個有婦之夫。自從認識了珍珍就被她的美貌所傾倒，他把心思都放在了珍珍的身上，隔一段時間，他就會以各種借口和珍珍約會。

珍珍出事的那天，是剛從他這兒出去。那天晚上，他心血來潮吃了 “偉哥”，翻云覆雨地折騰了好一陣子，方才云收雨住。本來他準備送珍珍出來的，可當時他感到身體很不舒服，沒辦法。眼看天就亮了，珍珍還要趕火車，去總公司參加科技交流會，只好自己走了，沒想到剛出門就出了事。

事后，有公安的同志來調查，李副總是一問三不知，極力地隱瞞真相，躲避調查。雖然也有人反映，那天晚上聽到一個女人呼喊聲，可是這兒前后都是樓、左右都有路，那個女人是哪兒的呢？

吳珍珍自從知道了王大成的情況后，心里就像吞下了一個秤砣，總是沉甸甸的。那天她找到了李副總，說要站出來為大成作證，還大成一個公道，畢竟人家是為了咱而受的傷。李副總說：“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你能講清楚那么晚了到那座樓里去干什么嗎？你講不清楚，我們的關系就有可能暴露。你呢！還是個大姑娘。我呢！公司的總經理馬上要退休，三個副總經理我是最有希望接班的人選。咱們的關系一旦暴露，你想到后果了嗎？”

“可是，這件事放在心里，我寢食難安。”吳珍珍滿臉痛苦，姣好的面容上布滿了陰霾。李副總沉思一會兒說：“這樣吧，他拿出一張卡來，這里面有十萬元，你拿給他……”

吳珍珍將這張卡交給大成母親時說：“大娘，這卡里有十萬塊錢，也算是買房子的定金你先拿著用，先給您兒子看病要緊。剩下的買房子錢，以后到賬了我再來。”

“難得，這位姑娘有這么好的心眼，真是謝謝你了！”母親滿懷感激地說。

母親有了這筆錢，就帶著大成去醫院看病。醫生說：病人的舊傷沒好利落，一遇到刺激往往會有異常反應，嚴重了就會精神失常。今后千萬不要讓他再受到什么刺激。

于是，按著醫生的意見，大成又繼續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然后回到家里繼續休養治療。多虧有了這筆錢，多虧了這段時間及時地治療，大成的身體慢慢地又有了一些好轉。

母親認定那位好心的姑娘是他們家的大貴人，她一直在等著那位好心的姑娘。她始終認為那位好心的姑娘不一定什么時間就會來的。可是那位好心的姑娘卻從此沒了音訊。

一年后大成的案子終于有了轉機。

那位歹徒在一次作案時被當場擒獲。關押期間他突發急病生命垂危，政府將他送進了醫院給予人道主義的救治。許是良心發現，他又交代出兩起案件，其中一起，就是大成的案子。他還提供出一條重要的線索，那天晚上他親眼看見，那位被他搶劫的年輕女子從樓里平臺上第一家里出來……

一切都清楚了，真相大白……

當有關領導、記者、保安隊長，一干人等帶著獎金慰問品來到大成家，稱大成為見義勇為的英雄時。大成倏地站起來，高喊：“我是英雄，我是玉皇大帝派來的大英雄。”然后，便呆呆地坐在了床沿上，斜著身子歪著腦袋，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墻角一動不動。

母親心如刀絞老淚縱橫。在場的人人噤聲面面相覷。突然，王大成猛然間又站了起來，嘴里冒出兩個字來，“謝謝！”稍頓，痛哭失聲涕淚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