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禮
蘭秀出差回來了,來回三天。回來時直接去了公司,因為她忙,她是公司一個部門的頭頭。不過,她打電話告訴老公張波,她會回家吃晚飯。
晚飯是四菜一湯。這在他們家已經形成了規矩,平日兩菜一湯,每逢節日周末或是什么喜事就是四菜一湯,葷素搭配,既不寒磣,也不奢侈,還要吃得好。當然,這都要張波親力親為。從采買擇洗加工到烹飪裝盤上桌,張波一人包辦。他樂于此道。他下崗在家,是專職家庭婦男,照顧兒子上學、課外活動、吃喝拉撒睡,家里的洗衣做飯一應家務,都是他負責。
今晚的四菜一湯分別是紅燒帶魚、炸五花肉、蒜泥拌茄子、油炒蛤蜊,還有一碗西紅柿蛋湯。擺在桌上五顏六色,讓人食欲大開。兒子張小海很夸張地喊道:“哇噻,這么多好吃的!”說著伸手拿了一塊炸肉,塞進口中,連說好吃好吃。他問爸爸:“今天是啥日子,都國宴啦!”張波拿著兩個杯子,放在蘭秀和自己面前,又拿來兩瓶啤酒,分頭倒上,抿嘴笑了笑,才說:“這不是歡迎你媽媽出差歸來嘛。”張小海說:“媽媽出去才三天呀,這么隆重?”張波看了看蘭秀,笑著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是,你媽媽是三日不見吶。來呀,干杯。”小海端起水,起哄道:“干杯,歡迎媽媽順利歸來。還有,謝謝媽媽的禮物。”蘭秀淺笑了一下,張波那點文化水平說出如隔三秋,分明是小鴨子走路——學跩。不過,蘭秀沒像往常那樣嘲諷他,她端起杯子說:“我有點累,不想喝。”張波說:“少喝點少喝點,解解乏。”
吃完飯,張波收拾下去,小海在玩媽媽帶回來的玩具,一輛模型汽車。男孩子大多喜歡汽車。這是“黑駿馬”送的,“黑駿馬”是網友,蘭秀沒說。張波從廚房出來對小海說:“別貪玩了,作業寫完沒有?”小海說:“還有一篇作文。”張波說:“趕緊。”小海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跳起來說:“爸爸,我的作文可以寫汽車模型嗎?”張波說:“問你媽媽。”蘭秀剛剛打開電腦,回頭問兒子:“老師布置作業題目是什么?”小海說,“記一件事,150字,我就寫媽媽給我的禮物,可以嗎? ”“當然可以。”蘭秀說。小海又說:“今天放學,我們班的韓剛說,他要寫坐過山車。星期天他爸爸開車帶著他和他媽媽,去了山城嘉年華,他說他和爸爸坐了過山車,可棒了!上去下來就像要死的感覺,可刺激了。媽媽,我們也去玩兒吧。”蘭秀說:“我們家沒車。”小海說:“韓剛說了,可以坐動車去,兩個小時就到了。去吧,媽媽,周末就去好嗎?”蘭秀說:“問你爸爸。”張波說:“你這篇作文寫完,老師批了寫得還行,咱就去。”小海“嗷”地應了一聲,回屋去了。
兒子睡了。張波把他枕邊的車模拿開,關了燈,退出來。蘭秀坐在電腦桌前,看著兒子的作業本出神。他寫的題目是《媽媽送給我一輛車》。一輛車,這很夸張。她想到了送車的那人。那人叫黑駿馬,蘭秀卻把他的網名改作白蘭鴿。白蘭鴿的QQ頭像是灰色的,他沒在線。離開時他好像說過最近會很忙,不能經常在線。
張波從衛生間出來,他剛剛洗完澡,站在蘭秀身后用毛巾擦頭發。他輕輕地推了推蘭秀,說:“你去洗洗吧,我給你準備好了熱水。”蘭秀沒吭聲,手在鼠標上點來點去,電腦畫面變來變去。張波擦完頭,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兩手輕輕地扳住蘭秀的雙肩,把她提起來,推進了衛生間,又替她關上門。
張波把蘭秀送進衛生間,自己回到了臥室。臥室也是起居室,還是老婆的書房,電腦也放在這個房間里。電視放在兒子睡覺的房間。飯桌也在兒子房間,一家人吃飯在那里,兒子平時學習就在飯桌上。這是一套沒有客廳的兩居室房。是張波家拆遷改造返還的。
張波坐在床邊,看著電腦上的畫面,是個綜合頁面,密密麻麻全是文字,他一看就頭疼。他是電腦盲,可以說是一竅不通。這讓他對自己的老婆蘭秀非常敬佩。蘭秀學問高,懂得也多。她能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大半夜,又是辦公又是學習。有時候噼里啪啦打字寫文章,他不了解蘭秀在干的事,但是覺得蘭秀干的都是大事。他非常崇拜她。
蘭秀與他結婚前是一個高學歷的大齡女青年,她來自農村卻想在城里扎根,終因相貌不佳,快30歲了還沒把自己嫁出去。后來,她把自己的擇偶條件放寬到本市戶口有房的未婚男人,什么學歷呀工作呀相貌呀統統不究,這才與早年喪父、只有初中文化且已下崗、為照顧有病在床的母親而沒有婚配的張波結婚。只是,他們結婚時張波的母親已經不在了。那年,張波三十五,蘭秀三十歲。當初,介紹人說了蘭秀的情況時,張波自愧不如,擔心兩人學歷和社會地位差異過大,日子很難過到一塊兒。由于介紹人的堅持撮合,真正見到蘭秀本人時,她的平凡甚至是有些丑陋的面容,倒讓他增強了信心。蘭秀明確告訴他,為了在城里扎根,會和他死心塌地過日子的。
婚后的生活平淡無奇。一年后,蘭秀為張波生了個兒子,取名張小海。小海一歲大就斷了奶,照顧他的事情大多都由張波這個爸爸來做。這是因為蘭秀所在的公司業務很忙,而張波工作的單位因為要轉產,他在家里等待,就有時間照顧孩子。再后來張波單位轉制,一下子成為了私人企業,他拿到了五萬塊錢,算是買斷工齡,自謀出路。這時候兒子三歲,該上幼兒園了。上幼兒園需要早晨送,晚上接。這活自然是由張波來做,其間他在社區做社工,每月也有幾百塊錢收入。當然比不上蘭秀,蘭秀是她所在公司骨干,天天早出晚歸,月收入是張波的數倍。每月領到工資,她就從卡里打出五百寄回農村娘家,再打出兩千交給丈夫張波,這些錢作為交付兒子的費用和平時過日子用。張波把家里的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蘭秀還有剩余的錢就留作自己的私房,買衣服買化妝品還有應酬之類的花銷都靠它。
日子是一天天過去的。不知不覺,張小海上小學了。如今的孩子上學放學,學校都要求家長接送,每天接接送送,馬虎不得。張波干脆辭去社區的工作,當起了家庭婦男。蘭秀似乎更忙了,她已經升任部門主管。賺得錢更多了,對家里的關照更少了,與張波的交流也更少了。兒子的一切都由張波打理,除非有張波解釋不了的作業才會需要蘭秀。早上張波叫醒兒子伺候他穿衣吃飯,然后送去學校,他再回家準備午餐。中午去學校把兒子接回家,照顧他吃午飯,做作業。下午再把兒子送去學校,然后去市場買菜,回家準備晚飯,傍晚再去學校接小海回家。孩子活動量大,飯上急,張波就做好飯讓他先吃。自己等蘭秀下班回來一起吃。有時候等來一個電話,說是加班在公司吃,或是有應酬不回來,讓他自己吃。張波就得悻悻地吃完飯,還要看著兒子完成作業,再伺候他洗漱睡覺。這一天下來,滿滿當當。活動量也不小,他覺得比上班還累。
多年的城市生活,蘭秀已經脫胎換骨地變了。兒子五歲那年,她利用一次長假跑到韓國做了整容手術,鼻梁墊高了,腫眼泡也割成了雙眼皮,消腫以后張波說,自己的媳婦認不出來了。兒子小海說,你還是我媽媽嗎?蘭秀問,好看不?小海說不知道。張波說你自己覺得好就行。蘭秀說,當然!說完她就去照鏡子,平時她不太愛照鏡子,照也是偷偷地照。她覺得自己整得好看了許多,她也想讓別人說她好看,可身邊這兩個男人卻不說,這讓她有些失落。
自以為好看了的蘭秀理直氣壯地做起了城市女人。她自己的著裝時髦起來,每天出門前的化妝越來越講究,還有她用的香水,據說每瓶都在大三位數。她說要把前些年失去的女人的魅力找回來。張波說,孩子都這么大了,悠著點吧。蘭秀說,人生一回不容易,得讓自己瀟灑走一回。張波說,你可別瀟灑得走不回來。蘭秀不聽他的,他整天只知道在家里轉悠,外面的世界他根本不懂。
他不懂的還有網絡世界。張波只念過初中,真不能說他就有初中文化,有一回,蘭秀無意地說到了線性方程,說到象限,說到數與型的表現方式,張波竟然不懂,初中生應該學過的呀。她又說正弦平方加余弦平方等于一的三角函數基本概念,張波驚訝的表情,讓她心里像吃了五只冰棍,涼透了。那時候,她心里就有一絲絲后悔,原來丈夫不但文化水平低,還是一個不好好學習的落后生。那時候后悔有點晚,兒子小海已經好幾歲了。她只是擔心小海會不會繼承爸爸不求上進的秉性。倒是還好,現在兒子上二年級了,學習成績一直優秀。這一點隨她。
蘭秀是個接受新事物很快的人,當年婚后不久,她就攛掇張波買了一臺電腦。她說可以利用電腦學習辦公,可以知道天下大小事情。甚至可以利用QQ的功能與世界上任何地方你愿意對話的人通話、視頻。張波不信,他覺得電腦不如電視直觀。電腦費勁,開機關機上網瀏覽網站網頁那么多講究,不如電視打開就看,選臺自由。所以家里有了電腦,就歸蘭秀一人使用。近幾年,蘭秀說電腦該經常升級換代而更換了兩回。顯示器從大腦殼換成平板,又從14吋換成21吋。越換越高檔。張波依然只看電視,看體育,看文藝晚會,看動物世界。有時候看著看著就困了,打一小呼嚕,爬起來,關電視睡覺。兒子上學以后,他就不能看電視了,怕影響兒子學習。他不喜歡擺弄電腦,他煩那電腦一打開滿版的選項,還有單擊雙擊左鍵右鍵滾動回車等等等等。他覺得不直觀不好玩。
他為娶了個能人老婆驕傲,在街上與人聊天時經常有意無意地說,我老婆如何我老婆如何。人家就說,老婆本事大了不是什么好事,小心走火。他說不怕,老婆長得丑,沒人會喜歡。人家說,丑女人更悶騷,有文化的丑女人更得防備,別人不喜歡你老婆,還不興你老婆喜歡別人?他聽了只是一笑,他說不會不會,我老婆絕對不會。過日子跟文化高低沒有關系,再高的文化也得吃飯不是。我老婆總說我做的飯好吃,還說這個家沒有她行,沒有我絕對不行。人家說,但愿如此。張波就一笑而過。不過,說歸說,他還是留心了。他的留心在于把家庭打理得更加溫馨,家里的一切他都不要蘭秀操心動手,除了輔導孩子的學業。就連蘭秀日常換下的各種衣服(包括內衣),也都是他洗熨整理,疊得整整齊齊碼放在衣櫥里,方便老婆隨時更換。家里的飯菜都是按照蘭秀的口味,葷素得當,冷熱搭配,這讓老婆對在家的每一頓晚餐都說不出什么。自打老婆做了美容,他也跟著適應。他知道女人愛美是天生的,他學著用欣賞的眼光去看蘭秀,有時候還夸老婆越來越好看,蘭秀就說滾一邊去,年輕時不好看,都往中年奔了,還會好看?張波就說反正比以前好看。每到這時,他就看到蘭秀的臉上會掠過一絲得意,雖然她立即會裝得不屑一顧。還有,老婆反感他的一些習慣,比如說粗話,比如把兩人間的親密行為說成辦事,他都在努力地改變,盡力向蘭秀靠攏。他希望蘭秀開心,他把蘭秀當成家里的頂梁柱。比如蘭秀這次出差,雖說只有兩個晚上不在家,他也表現得極為殷勤。
張波把目光從電腦上移開,落在了墻上。墻上掛著蘭秀的毛巾睡衣,他起身取下來,拍拍衛生間的門,遞了進去。
蘭秀背靠在門上。熱水器的顯示溫度是70度,全桶。牙缸里盛滿溫水,牙膏擠好了,牙刷放在牙缸上面。洗衣機上疊放著一條大毛巾,是用來洗后擦干的。蘭秀習慣了男人的殷勤。
蘭秀把水溫調到適合的溫度,鉆進淋浴。水流嘩嘩從上而下,她原來是不想洗頭的,不洗頭應該戴浴帽,她忘了,水流下來,她也沒躲避,頭發就濕了,干脆,濕個透吧。她閉上眼睛,在水中揉搓著自己的頭發。頭發齊腰長,又黑又密。她想到那天與黑駿馬在一起的情景。黑駿馬說,你的頭發真好。當時她心里掠過一絲不快:他為什么不說我長得好?當然,自己長得不好,當年村里的傻子都說她長得丑。她期望有人說她好看,卻真的沒有人說。小時候在家里,爹娘沒說過。在學校,從小學到大學,也沒人說過。結婚時,張波沒說過。就連這人,沒見面的時候,在網上說愛呀愛的,要死要活的,真見了人,說了許多其他的話,就是沒說她長得好看。這之前,她從沒讓他見過真人,多少次他要視頻,都被她推辭了,雖然她已在屏幕上看過他,那是他主動開啟視頻顯示自己的,她卻以自己沒有視頻鏡頭躲過了。她知道自己的長相說不定會讓他失望,所以她就把神秘保留到見他。其實,她整容就是為了有一天被人說一聲好看,哪怕是客套的假話。以前這些人不說她好看,倒也罷了,可這黑駿馬也不說,她就有點失落。被他攬在懷里,他呢喃著說的是你的頭發真好,你的乳房好看。蘭秀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神情……她停了水,把洗發液擠在手里,涂抹在頭發上,胡亂地揉搓著,揉搓著。不經意有泡沫順著眼角擠進眼里,煞得眼球疼,她趕快打開水,一陣沖洗。
與黑駿馬的見面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公司讓她出趟差,目的地距離他的城市不遠;必然,是兩個人在網上已經愛到了難舍難分,每次下線都是一步三回頭,都是纏纏綿綿。他們是一年前在一個聊天群里認識的。蘭秀為自己取了一個網名叫“綠了芭蕉”。那是她剛加入群,群主為大家介紹說剛來的新朋友美女綠了芭蕉。網上立刻熱鬧起來,千奇百怪的網人都過來與她打招呼。其中有位叫做黑駿馬的就說,你的網名很有詩意,沒猜錯的話,這是宋詞里的一句,它的前面是紅了櫻桃。蘭秀當時很興奮,沒想到剛進群就遇到了一位知音。便打字回說,你說得對,那你知道這首詞的全文嗎?黑駿馬說我試試吧。過了一小會兒,黑駿馬就把那首詞打在群里: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立刻,群里打出了好多大拇指還有鼓掌的網圖。蘭秀也打出了大拇指,并說,你真厲害,你是老師。黑駿馬說,我只是喜歡。這首詞的意境與李清照的綠肥紅瘦相近。蘭秀上學時雖然讀了不少課外書,但畢竟不是學文學的,對這兩首詞的意境沒有對比研究,只是客套地說對對對。這時別人就起哄,說綠了芭蕉一來就與黑駿馬對上了,我們沒戲了。走嘍,走嘍。都知道這是網絡玩笑,沒人在意的。可是他倆卻互加了好友,很親熱地聊了起來。沒有多長時間,兩人就聊得十分投緣,無話不談,工作上的、家庭的、自身的、感情的、心緒的,總之,一切的一切。越聊她就覺得越離不開黑駿馬,甚至白天在公司,她也會偷偷地打開對話框,看看有沒有他的留言。她也會給他留言,那感覺像什么呢,像熱戀。這種感覺她與張波從來都沒有。
張波不會說纏綿的話。在床上也不會說,有時候兩人整夫妻間最親密的事,張波會說:老婆子,咱倆辦事吧。聽聽,聽聽,還老婆子!不過才三十多歲嘛。辦事辦事,又不是辦事處!她不愿意聽,陰著臉。他說為啥?她說,應該文明一點,說做愛。蘭秀討厭他死乞白賴的樣子,說你就不會溫存點兒,你就不會文雅些?你根本不懂女人心思,你就會豬狗一般急吼吼的!每到這時,蘭秀甩臉子給他,他也不惱,他就笑,說還做愛呢,多肉麻啊。然后就不管蘭秀推擋,三下五去二,拽掉她的內衣,自行公事。蘭秀拿他沒辦法,教的曲唱不得,說了半天還是豬狗一般急吼吼的,她只得半推半就。在蘭秀的心目中,男女之間的事應當是纏纏綿綿的,她上學時讀過許多愛情小說,書中的愛情世界讓她向往。她真希望自己生活里也會有那樣的浪漫情節,可是沒有。教了張波多少回,根本無效。讓他看書,他也不看。她失望至極。
在網上認識黑駿馬以后,她與黑駿馬聊過私生活。黑駿馬的話讓她臉紅,讓她心中旌旗飄蕩。她想,現實里他該是極會調情極會生活的人,假如有一天,哪怕是一次,哪怕是一個動情的擁抱,也會讓她銘記終生的。她把黑駿馬的網名,在自己這一端改作了白蘭鴿。是她下意識改的,她怕一不小心被丈夫看到了起疑心。黑駿馬一看就是男人的名字,而白蘭鴿呢,聽上去有些中性偏女人。把黑駿馬改為白蘭鴿,而不是其他,是因為她想起喜歡的一首歌:“它是一只白蘭鴿,愛在那長空飛翔。它是一只白蘭鴿,遨游在那丘陵山崗。在白云下面,自由的飛翔。”有了黑駿馬的生活,就有意思多了。與他的對話讓她開心,讓她動情。相應地與丈夫張波就有了自然而然的疏遠。疏遠的是因為她反感,動情的卻讓她向往。
當她把出差的消息在QQ里告訴黑駿馬時,他一口應下,馬上電話打過來說,一定要與她見面,還說要陪她一晚。要訴盡相思衷腸,說得她心亂如麻。出差前一晚,張波靠近她,想那事,被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推了。這之前,兩人也有好多天沒有親近。
見到黑駿馬,是上午,在她住的酒店里。他敲門的時候,她的心怦怦亂跳,打開門,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閃身進屋,喊了聲她的網名“綠了芭蕉”,伸手把慌亂不知所措的她,摟進懷里。因為他緊緊地擁抱和自己心慌意亂,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臉漲紅著,手下意識地往外推他。他卻扳過她的臉,呢喃著說,我是黑駿馬,你的黑駿馬。然后,湊上去親吻她的嘴。她暈暈乎乎地倒在他的懷里。接下來,她像被帶進云里霧里,直到結束,黑駿馬去衛生間沖洗,她躺在床上,好長時間沒有回過神來。這是一種不曾有過的感覺,像是懸在空中,沒有著落。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初衷,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發生了。當黑駿馬從衛生間出來朝她微笑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這人很陌生。
黑駿馬沒有按他說的陪她一晚,兩人那事過后,一起吃飯。他的眼神飄忽不定,蘭秀覺出了變異,說你有事就走吧。他果然吞吞吐吐地說,家里老爸病了,需要他晚上陪床,吃完午飯就得趕回去。還說了遺憾之類的話。臨走,送給她一件禮物,就是那個汽車模型。他說知道她有個上二年級的男孩,會喜歡的。蘭秀推辭了一番,黑駿馬還是留給了她。最后,他們像常人一樣握手道別。蘭秀先伸出手,黑駿馬與剛進房間那陣比完全變了個人,他遲疑地伸出手,用指尖輕輕地碰觸了她一下,那手軟軟的,很禮節,像兩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女。她知道兩人結束了。就像那句話:相見不如懷念。或是說叫做見光死。那頓飯,她堅持付賬。她說,這樣比較好。
那個晚上,她獨自在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自己的經歷,想自己的婚姻,想丈夫張波的方方面面,想孩子。更多的是想與黑駿馬的前前后后。因為對生活里的張波的種種不如意——當然是指精神層面,才有了與網上黑駿馬的情投意合。不過,從見到他真人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里飛逝過一絲猶疑,她就知道,一切都該結束了。黑駿馬不會與她有更多的瓜葛,兩人的相聚,就像兩條傾斜的直線,有一個共同的夾角,走到相交點,然后分離,繼續各自的軌跡,永遠不會再次相交……
張波敲門。蘭秀開門接過他遞進的睡衣,順手放到擱板上,她盯了那睡衣一會兒。然后,她開大噴頭,一股強烈的水柱從上而下,沖刷著她如黑瀑布般的頭發,沖刷著她的身體,仿佛傾盆大雨沖刷著污穢的地面。
蘭秀從衛生間出來,進了房間。張波斜倚在床上,見她洗了頭,起身去拿吹風機。蘭秀坐在電腦桌前,點擊了一下QQ對話框,白蘭鴿還是灰色,他終是沒來。以往他每天都來,即使不在,也會有留言。她想,今天他該有留言的,說些纏綿的話,哪怕言不由衷也好。哪怕是一句問候也好。但卻沒有。啥也沒有。好像什么都沒發生,沉靜如死水。
張波把吹風機插上電,站在蘭秀身后為她的濕發吹干。蘭秀說,我自己來吧。張波說,沒事,我幫你。蘭秀就不再吱聲。張波一邊吹著,一邊用手翻動她的頭發。蘭秀覺得一股暖流在心間涌動。她想到黑駿馬,那人沒告訴她真名,她問過,他說就是黑駿馬吧,好記。可是,眼下他的模樣卻極為模糊。
張波從她頸后撩起她的頭發,說:“你好像不高興。”
蘭秀深呼一口氣,然后說:“有點累。”
張波說:“那就別看電腦了,早點休息。”
“嗯,”蘭秀沒張嘴,用鼻聲應了。
過了一會兒,張波又說:“孩子的作文你看寫得還行?”
蘭秀說:“還行吧,關鍵是他老師看。”
張波說:“那么我們這周末去坐過山車?”
蘭秀沉吟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看看吧。”張波不知道這句看看吧說得是什么意思。
張波給蘭秀吹干了頭發,拔掉吹風機插頭。蘭秀把電腦關了,起身梳理自己的頭發。她把頭發攏到一邊,滿頭烏發從左肩處順下。張波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
“今晚你真好看。”
蘭秀臉一紅:“瞎說。”
“真的,不瞎說。”
“一邊去。”
張波嘿嘿笑著去鋪床。
蘭秀上了床,說:“快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得去公司,好多事需要我去理順。”張波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伸手關了燈。屋里黑了。蘭秀回身朝里躺著。差不多要睡著的時候,一只手從后面伸過來,她的脊背一緊。張波在她耳邊輕聲說:“老婆,咱們做、做愛吧?”
蘭秀沒有吱聲。她的身體卻像被海浪沖推到沙灘上,又重被卷回大海里的魚一樣,漸漸柔軟靈動了些,過了一會兒,她順著丈夫的手,慢慢地轉過身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