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等
在組織本期四季評的稿件時,一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叱咤樂壇的教父級人物正在濟南舉行他的個人演唱會,演唱會的主題是“既然青春留不住”,這不由讓我想到我們本期四季評聚焦點之一的《收獲》2014年第5期的“青年作家小說專輯”。說起來,純文學期刊對于曾被命名為“80后”、“青春寫作”、“新概念勢力”的一批文學新生力量的接納已是常態,但相比于郭敬明的長篇小說先后登陸《收獲》和《人民文學》等咄咄逼人的方式,這次《收獲》策劃的“青年作家小說專輯”不但體現了純文學場域接納他們的常態化的用心,還能讓人掂量出額外的分量,甚至會讓過來人想起1980年代中后期同樣是由《收獲》雜志策劃的“先鋒文學專號”,我們期待這些可畏的后生能和他們同樣享有專輯待遇的前輩一樣成長為日后文壇的中堅力量。
在筆者看來,《收獲》編者用“青年作家”這樣相對平實的稱謂乃是有意與已經具有另類含義和固定審美理解的“80后”等概念來做切割,藉此打破對“80后”寫作慣性的成見和偏見,呈現被“80后”這個詞語遮蔽的更多同齡人寫作的多元與面相。而這期專輯推出的時間也恰到好處,如果從《三重門》出版的2000年算起,“80后”的寫作正好走過15年,“80后”作家中的大多數已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用蔡東《我們的塔西提》中麥斯的話說便是:“我們都不年輕了,三十多了。”那么問題來了,既然青春留不住,必須調整心境和寫作資源的這些青年作家又將會和讀者分享什么樣的人生感悟呢?
紀實與虛構
呂智超
蔡東:《我們的塔希提》;常小琥:《琴腔》,《收獲》2014年第5期
2014年第5期《收獲》推出了青年作家小說專輯,集中展示80后年輕敘事力量。其中,蔡東和常小琥顯示出了一些不同于其他80后作家的成熟和冷靜。蔡東十年前就開始創作,但作品不多,不過十余部中短篇小說,期間有過四年的停筆。歸來的蔡東更為理性,思想的深廣度和藝術的表現力都有了質的超越。
逃離是蔡東小說很常見的一個主題,《我們的塔希提》也是如此,敢于觸碰生活的虛無與破敗的本相,揭開了現代人最疼痛最隱蔽的傷疤。春麗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按寫好的劇本一集一集往下演,毅然辭去安穩的工作,離開家鄉,去深圳寫東西。每個人都對她說:你會后悔的。接到春麗的電話時,麥思正驅車開往戈壁中的關塞,她沒有覺察到此行最重要的一個瞬間,正在前方等著她。大片大片凝固的蒼黃中,她看到一條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河流,河邊生長著雪白的蘆葦和碧綠的青草。不知名的小花高低錯落,風一吹,就有了生動的姿態。水鳥伶仃著細腳,輕盈地躍過水洼。這并不是巧合,是作者有意為之,雖然她將其歸結為“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得異常精彩”。沙棘、駱駝刺和黃沙統馭的荒漠,突如其來的意外的綺麗,這是把人從現實拉向夢境的一幕。麥思命定的沒有風景的人生里,流過了一條夢幻的河流。麥思和高羽夫婦,也正處于一個可能會延續很長時期的悶局當中。春麗的舉動對他們而言無疑是一個毫無征兆又過于激烈的轉折。他們拼盡全力在異鄉求得了安穩的編制,當安穩變成了常態,每個人像機器一樣,按照設定的程序運轉時,他們又開始對生活產生懷疑。編制在給人帶來利益的同時,也意味著終生要為其所制。因而,不止春麗,麥思和高羽也都徘徊在出世和入世之間,努力找尋出路。
如果你對塔希提感到很陌生的話,那你一定知道大溪地吧(Tahiti)。它是太平洋中的一個島嶼,四季如春,物產豐富,被稱為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生活在那兒的人們衣食無憂,常常無所事事地望著大海遠處凝思,靜待日落天亮,他們管自己叫“上帝的人”。小說的結尾,作者并沒有為他們三人指明出路,也許這本來就沒有答案。我們的塔希提只是一個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永遠是神話一樣的存在。
初讀《琴腔》,有一種滄桑感,不似出自一個80后之手。在創作談中,常小琥說《琴腔》這部小說最原始的一種寫作視角是人對家鄉故土的依戀,但后來小說離他的寫作本意偏出了許多距離。因為他喜歡把人物設置在那半舊不舊、半生不熟的年代里,任其人、其事,自然發酵。秦學忠和岳少坤,兩人一個出世,一個入世,在故事的行進過程中,彼此交集、感染、改變,最終甚至發生轉化。
小說開頭第一句話就是“秦學忠很獨,他的京胡就和別人不一樣。”京胡再怎么與眾不同也不過是一把琴,重點是秦學忠這個人很獨。他的琴藝稱得上是一流,托腔圓潤、包腔緊湊、弓法純熟。但除了琴藝,他不懂怎么跟人相處。自古至今琴師與角兒,都是君臣關系,永遠得傍著。琴師得隨機應變,給演員托舒服了,這戲才好看。偏偏秦學忠拉琴有個習慣,跟演員跟的太緊,由演員的狀態和自身條件來定弦,所謂襯托墊兜,氣味相投。并非所有人都適應這種習慣,尤其是名角兒。沒紅幾天,秦學忠這個榆木疙瘩又降為了普通人。
常小琥花了一年時間鉆研京胡演出,半年時間琢磨琴、琴技和琴師情感、認知的關系,對人琴合一的境界了然于胸。但如果小說單單是寫琴師寫角兒寫梨園行,那就沒什么特色了,于是這又回到了小說的初衷。岳少坤似乎一輩子都在跟秦學忠較勁,一輩子不夠下一代人還要繼續。也可能他們這種較量在數百年之前就已開始了,因為他們一個姓秦,一個姓岳。秦學忠的兒子叫秦繪,岳少坤的女兒叫岳菲。可見常小琥是別有一番用意的。秦繪絲毫沒有學琴的天賦,倒是岳菲年紀小小就功夫了得。兩個孩子都沒有繼承父親的特點,但這也并不意外。秦學忠似有似無的幾句話還是頗有意味:你云盛蘭的兒子。就讓他去跟岳少坤去學吧。父不授子業,這是規矩,既然岳少坤不講究這個,讓他教吧。沒有戳破的事實,留給人充分的聯想空間。
常小琥在創作談中說得很好,“《琴腔》真的成功地構建了一個離我們并不遙遠、卻恍如隔世的生活年代。”
陳應松:《滾鉤》,《十月》2014年第5期
陳應松的小說總是給人一種沉重感,從中篇小說《太平狗》《馬嘶嶺血案》到長篇小說《到天邊收割》,無不深刻而真實地描寫苦難的生活以及苦難的人群,書寫當代中國的疼痛。《滾鉤》也是如此,小說的行進如同有千萬只鐵鉤掛著你的心在滾動。但《滾鉤》嘗試了一種新的敘事技巧,并取得了成功。余華的《第七天》發表之后,引來很大的爭議,很多讀者將其定性為“新聞簡報”。《滾鉤》讀到最后,也能發現它是以2009年長江“挾尸要價”的新聞為原型的。與《第七天》明顯不同的是,《滾鉤》不是簡單地移植新聞事件,而是有著更為寬闊的視野。
小說就是小說,不同于新聞,新聞追求的是真相,小說要表現的是世道人心。《滾鉤》透過風燭殘年的老村長麻老倌的視角,呈現了一個漁村的歷史變遷和漁民的生存狀態。成家村的村民原本是打魚為生,撈泡佬只是義舉,村里還成立了義善堂,專門撈尸葬尸,不收分文酬金。然而現在世風日下,地痞史殼子惡意壟斷撈尸,撈泡佬成為了職業,村里的婦女也早出晚歸去城里做皮肉生意。觀音灘學生溺水將故事推向高潮,因為錢沒到位,史殼子不準漁民下水撈尸,撈上來之后又不準船靠岸。經媒體報道之后,參與打撈的漁民都成了見死不救侮辱英雄的壞人。史殼子被抓了進去,麻老倌的船連同他打魚、撈尸的工具都被憤怒的市民燒成了灰燼。生命與金錢的沖突時刻拷問著良心與現實,面對人心頹敗,麻老倌也無能為力,他只不過是一頭替罪的羔羊,他的艱辛又有幾個人能知曉呢。
另外,這篇小說的語言也非常有地域特色,采用了很多湖北地區的方言俚語,像“撈泡佬”、“老倌”、“噘人”,“快點唦”,“您郎嘎不要斷我的財路”等,賦予人物以生命力,也讓故事更加鮮活。
程多寶:《關鍵時刻》,《解放軍文藝》2014年第10期
程多寶軍旅題材的小說多半有著綿密的敘事質地,他很少在大處講情懷,卻能曲中筋節,在忠實的現實主義筆墨下,總有觸痛人心的呈現。《關鍵時刻》同樣如此,小說避開大開大合的起伏,而把筆觸伸向一位在“關鍵時刻”犯了錯誤的胡參謀的內心,通過他去送一名士兵轉業回鄉的旅程,展現出對人生“關鍵時刻”的多重理解。小說在有限的篇幅內有條不紊地布置下多條線索,既有對窩在大山深處的基層官兵真實生活樣貌的真實勾畫,也有對他們心里小算盤的同情之理解;既有對農村軍人家屬境遇的悉心觀照,也有對新形勢下地方安置轉業軍人政策的嚴肅思考。尤其難得的是,小說敘事綿密,情感也綿密,如胡達明雪夜歸家的描寫,結尾對曹銳電話和短信處理的描寫,前者見出詩情,后者見出對人情世故理解的深刻,均體現了作家不尋常的筆致。
阿寧:《同一條河流》,《北京文學》2014年第5期
古希臘先哲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一切皆流,無物常住。阿寧化用這條有辯證法色彩的哲理作為題目,想告訴我們雖然一個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兩個人卻可以踏進同一條河流。對邢麗和焦遠而言,這條河流就是欲望。
邢麗原本有著平靜幸福的生活,表哥市長在出事之前留給她一張巨額銀行卡,她的生活就此陷入了巨大的波瀾。肆無忌憚的刷卡購物給她帶來快感和喜悅,她認為謹小慎微地活也是活,轟轟烈烈地活也是活,感激涕零地活也是活,理直氣壯地活也是活。焦遠能有幾千萬,她為什么不能有。但很快,這筆巨款就誘發猜疑、嫉妒,并最終導致血案發生。小說結尾,作者對邢麗施以救贖,夫婦兩人向公安局自首,并交出了那張銀行卡。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回不到原點了。如果沒有那張卡,也許他們的日子不會這樣!他們在清貧中生活著,在勤勞中充實著,在儉樸中幸福著,對生活沒有不滿,反而充滿感激。原來那就是命運給他們最高的賜予,只有失去,才知道那是生活中最可寶貴的。
阿寧此前曾發表過《白對聯》等官場小說,透視官場的復雜與黑暗,開掘官場中人性的壓抑、放縱與異化。《同一條河流》也從側面揭露了官場中的種種丑惡,人在人情在,焦遠在其位時,辦調動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所有人對邢麗都很熱情,局長甚至主動提出要給邢麗升職。焦遠被帶走之后,不但調動沒辦成,邢麗的身邊也突然冷清下來。巨大的反差,有意無意間揭露了官場運作的潛規則。
勾勒社會世相,關注生存狀態,阿寧以文學的方式思考時代最深刻的問題。對于當下中國社會尖銳凌厲的揭示,傳達著他對現實深入骨髓的洞察與批判,希望于欲望與苦痛中能夠喚醒人性。
裘山山:《死亡設置》,《長江文藝》2014年第10期
偵探小說在當代小說中并不多見,裘山山的《死亡設置》不禁讓人眼前一亮。奇巧精微,撲朔迷離,跌宕起伏,很見功力。軍人出身加上女性身份,使得裘山山的思維非常縝密,絲絲入扣,帶入感很強。警察的審問,朋友的口供,通話記錄的佐證,所有線索都把嫌疑指向了死者的丈夫陸錫明。情節就這樣一步步向前推進,嚴絲合縫,沒有任何差池,似乎已經可以確定嫌疑人一定就是陸錫明了。然而故事結尾卻來了個漂亮的陡轉,兇手竟然是死者小區的一個保安。作案動機無非就是圖財害命,簡單到了跟前面調查的所有證據都不搭。這個結局算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令人唏噓。然而起承轉合,盡是巧合。袁紅莉的死亡看似是精心設置好的,其實是一連串的意外和偶然。陸錫明與文敏的分手是意外,與袁紅莉的結合是意外,與文敏的重逢是意外,直到最后袁紅莉的遇害也是個意外。生活中隨處都可能是案發現場,一切都是無路可逃的宿命。
換個角度看,這篇小說也可以歸為是女性題材。裘山山曾經說過:“軍人和女人,是我的兩種身份,我的寫作永遠離不開她們”。 身為女性作家,裘山山非常纖細敏感,善于觀察捕捉生活中的問題,探求人心的幽微。關注城市女性情感和女性命運一直是裘山山很多小說的主題,借由小說中的人物來探求女性出路。《死亡設置》中袁紅莉憑借年輕美貌又施以手段,嫁給了政府官員陸錫明。袁長期沒有工作,有吃有穿不用干活,生活安穩又舒適。但兩人的感情卻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天天一小吵,月月一大吵,命案發生前兩人正在鬧離婚。像袁紅莉這樣的女性還有很多,把嫁個好男人當做自己人生的跳板。這樣失衡的婚姻,遲早是要出問題的。
李鐵:《手影》,《花城》2014年第5期
“新生代”作家李鐵是工人出身,“工廠”和“女工”曾經是他小說的關鍵詞。如今,他已經逐漸脫離了工廠速寫模式,轉而走向人文關懷,介入更為廣闊的社會和歷史,關注時代背景下底層人物的悲歡離合。《手影》的主角仍然是一個工廠女工,但其所要表現的主題已經越出了工業題材范圍,對女主人公王翠華真善美的性格塑造成為小說的敘述重心。
王翠華的未婚夫吳國棟死于車禍,平靜下來之后她收養了未婚夫的私生女青苗。她把青苗看做是吳國棟的翻版,把對吳國棟的愛全部轉移到青苗身上。她覺得人這一輩子應該有一個你該對他好的人,不然活著還有啥意思。這個想法十分美妙,讓她在漫長的日子里有了心理依托。久而久之,青苗懷疑王翠華就是她的親生母親,兩個人因為這件事兒起了間隙,為此還耽誤了翠華的婚事。
李鐵雖為男性,但玩起文字來有著女性一樣的細膩。他既能很敏銳的捕捉到女性微妙的心理變化,又對人生、人性、人心的美好心存敬畏,善于書寫女性美善之光。王翠華被塑造成了他小說中又一個典型形象,立體飽滿,鮮活生動,富有生活氣息。相比之下,小說中楊主任和章余這兩個人物的塑造,以及一些情節的處理,似乎可以更為精致一些。
相映生輝的對讀
武晨雨
張悅然:《動物形狀的煙火》、七堇年:《夜陽》,《收獲》2014年第5期
大抵凡80后作家,都逃不了被人用“自我”來評價的命運。曾經在不同地方看到對他們的指摘,為什么他們都紛紛聚焦在個人的精神世界,寫些情愛等身邊近乎無事的小事,而不寫真正觸動這個時代脈搏的生活?在他們筆下,沒什么巴爾扎克、狄更斯式的包羅萬象的人間具象,他們也無意于建構“整體世界”;他們也在意日常生活,但更多的是被個人體驗過了的現實,是精神現實。因此,他們筆下的圖景更為精巧、幽微。2014年第5期的《收獲》上,收錄了張悅然的《動物形狀的煙火》和七堇年的《夜陽》兩篇短篇小說,這兩個同為80后的作家似乎不約而同地印證了前面的分析,一場煙火、一輪月亮,都是她們窺探這個世界的載體,她們有洞悉一切的幽微眼光,將小細節和小感情,點滴瑣碎也描述得分毫不差,這便是承載她們訴說文學的方式。
《動物形狀的煙火》的主人公林沛,受邀前往多年沒聯系的朋友家做客,期待得到一點尊重,一點認可,一點往日的情誼,卻被對方的冷漠所刺痛;與多年前的女友相逢,結局卻令人心灰意冷。
張悅然大抵是享受給人期待又讓人絕望的快感的,她偏愛“絕望的熱愛”。她讓林沛夢見茴香,讓他認為會有什么東西失而復得,讓他開始有所期盼,期盼的同時也開始了他的厄運。在觥籌交錯的燈紅酒綠中,孤獨、隔絕、脆弱,既自尊又自卑的林沛格格不入,他希望能通過抓住什么改變處境。這時一個小女孩闖進視線,借著醉意和失意,他竭力認為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與自己有著無法割裂的深厚聯系,他要帶走她,拯救她,也是拯救自己。孩子、童真,這些美妙的詞語讓人飄飄然,對絕望的林沛來說,更像是溺水的人惟一能抓住的木板,盼望著能通過她從絕望的境地里擺脫出來,跟從前的生活和解,重新開始輝煌的前程。當然,張悅然是不會允許這個故事這么溫情的,這點想要改變什么的微小愿望最終也會破滅。張悅然說,我要敲碎一切的期待,沒有什么因果輪回,丟掉你的宿命感;小女孩將他關在車庫并無情的大聲嘲笑,孩子的冷酷,讓林沛更覺寒意徹骨。這樣的反轉讓人不免想起她的另一篇小說《無人之境》,一個成功作家慢慢退出生活的感覺,讓人覺得,“世界的毀滅不是‘砰的一聲,而是‘噓的一聲。”
重讀卻發現,其實張悅然明明在開頭就宣告了文章絕望的基調。“這一年的最后一天來到了。明天就是新年了”。兩個冰冷的句號,斬釘截鐵,預示著所有期望與努力,都注定失敗。煙火絢爛?不,她要寫的熱情絢爛之后的冰冷破敗。張悅然自己的創作就是一場殘酷而絢爛的焰火,讓人一邊搖頭一邊鼓掌地感慨于她的狠心。
七堇年的《夜陽》也是如此。一場煙火,是張悅然要的虛妄、絕望;一輪夜陽,是七堇年要的頹廢、飄渺。這輪本該是佛羅里達海邊的月亮,在她的注視下照亮了三月黃昏的海面,也照亮了她心里原本混沌的思路。雖然七堇年自己說寫這篇小說,只是因為心里的困惑,“我沒有什么想說的命題”,但字里行間犀利迅速的觀察,豐富活潑的想象,細膩多變的鋪陳,看得出作者愈發弓馬嫻熟。
作者依舊盡職盡責地用豐盈而唯美的筆調,寫外邦女子的溫柔與暴烈,寫同性之愛的嶄新與復雜、寫“盛世戀情”的異象與瘋狂。不過,她關注的重心卻不是這些愛恨情仇的糾葛,而是筆下人物的靈魂。“我承認,當我聽到一個人說她‘寫作、‘繪畫或‘吹長笛時,我多多少少能想到,她的靈魂應該是不止于此的,不止于一個冰淇淋店雇員的,它可能是大海或雨林,但絕不只是水泥操場。無論她生活多糟糕、性格多古怪,都值得諒解,甚至可以稱為好事,像福克納在訪談中說的—還從來沒有見過哪一部杰作,出自一個生活平順、幸福、富裕的人。”對于這段暗示性很強的話,似乎我們更愿意將其理解為七堇年甚至80后寫作的自我剖白:描摹一個“不止于此”的靈魂,以及這一個靈魂所遭遇的一切。
較之分割得支離破碎的故事情節,這篇小說給人最大的感受似乎更是語言的色彩感和光影意識。“Nox的房間。墻壁是深紅色的。三扇大窗子,亞麻淺白窗簾,天光大亮的時候,房間如一只紅色水晶杯。”典型的異域風情,讓人眼前立刻跳出這個任性、癡纏、有才華的女子。“月亮剛升起的時候,是金紅色的…是金魚的鱗片那種顏色,從黑色的海面升起……然后黑暗的海綿會被夜陽照亮一道豎直的金紅波浪,從夜陽一直通向你的腳跟前…”題目“夜陽”極具光影色彩,小說始終都包蘊異國情調,卻彌漫著濃重的悲觀氣氛。
這兩篇小說都不以故事取勝,更多需要我們對外在世界和個人心靈的敏銳體察感覺。對80后作家來說,較之于生活本身,他們更關心藝術化了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他們的喜惡、向往、抵制,都在小說中。正如七堇年自己說:當今年輕作者所寫的作品非常個人化。當今這個時代更加紛繁復雜,個體所關注的東西不一定,而作者如果除了自己所關注的東西沒有什么興趣的話,不如就安安靜靜地寫。
施偉:《找朋友》《虎精》,《天涯》2014年第5期
本期《天涯》上刊發了福建惠安作家施偉的兩個短篇,不論是現實的生活經歷,還是之前文字留下的印象,不是親眼所見,是想不出施偉會寫出這樣兩篇童趣盎然的小說的。《逃脫術》時期施偉的文字,是何其悲涼而心酸。那個山一樣的男人,在沉重又無奈的現實重壓下艱難前行著,他在夾縫中求生的本能是那么強烈,強烈到讓人甚至無法從道德層面去苛責他,他的悲情與解脫讓人唏噓不已。而施偉這次,沒有“一個四十才出頭便滿頭白發,臉上浮現著一層疲憊的色澤,荒涼涼的,澀巴巴的可憐蟲”,跳躍在我們眼前的是“個頭細小,通體碧綠”的小外星人,和調皮貪玩爬樹摸魚的小邊們。
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施偉產生寫《找朋友》《虎精》這兩篇類似“孤獨少年的幻想與漫游”的文字,但這兩篇小說存在著許多共同的因素和聯系,而兩個小說的整體格調也大體一致,都充滿飛揚的靈感和不可思議的想象,帶著讀者不斷穿行,都有著充滿靈性的文字,出人意料的結局,讓人在閱讀中享受悅然,可謂相映成趣。
孩子的純真無疑是這兩篇小說的入口。因其純真,所有不可思議的幻想和想象都有了可以依托的理由,故事從這里開始,而所有的故事,其實也都在這里了。這里的孩子,沒有張悅然筆下的冷酷,依舊保持著天真靈氣,甚至還有一些原始性。《找朋友》里的少年張士藩,沉浸在自我冥想里,在他的想象中有著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有外星人,他可以和它對話、交流,并成為朋友;《虎精》里的小邊,是自然界的孩子,在他心里所有自然的東西,樹、風、果實、花都有生命和靈性,用梁鴻評論的話來說,“他還是一個文明史前的孩子”。
孩子的奇遇和幻想,或者用梁鴻的話,“孤獨少年的幻想與漫游”,讓這兩篇小說顯得聰明而有趣。只有當我們俯下身子,用兒童的眼光去體察,才能感受到本來是只屬于作者的自娛自樂。看到《找朋友》里描述外星人吃什么顏色的飯就變為什么顏色時,幾乎可以在腦海中想象出那個或綠或黃或透明的“小外星人”,搖頭晃腦,得意洋洋。讀到《虎精》里小邊聽了“虎精”故事后回家,把墓碑、草叢、池塘都想象成古怪可怕的怪物并在想象中與之打斗時,一定會喚起自己小時候在黑暗中胡思亂想的回憶。你看,這就是施偉的本領,作為讀者,免不了像一個陪他惡作劇的同伴,分享這些狡黠的怪點子與小心思,與他默契地相視對笑。這樣小小的歡樂如一層糖霜撒在小說的上面,甜蜜勾人,難以拒絕。
小說的情節吸引讀者起初的注意,而小說的語言引領他們一直讀下去。語言肩負著巨大的責任,它必須一直是有趣的、新鮮的,稍有沉悶,就會使讀者走神,出離文本,許多時候,他們會就此失去繼續閱讀的耐心。《找朋友》《虎精》兩篇的語言,幾乎都是完全從兒童視角來寫,比如《找朋友》中寫小蟲子唱歌便唱歌罷了,后面還要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介紹外星人的語言,有趣得很。就似一個小孩子懵懵懂懂地站在你面前,喃喃自語用孩童的口音講了個故事,圓滾滾的,還有些童音,有時若有所思地拖著語調,冒出幾句大人的語言,就連用詞和語調也讓人聽得心癢癢。
侯波:《二〇一二年冬天的愛情》,《當代》2014年第5期
畀愚:《新記》,《人民文學》2014年第10期
在十月的期刊里讀到了兩個不錯的中篇,《當代》上選登的侯波《二〇一二年冬天的愛情》,講了一對大學生村官不同尋常的監視、“截訪”工作經歷,啼笑皆非;而發表在《人民文學》畀愚的《新記》,講述了一段日本侵華前的法租界上海灘傳奇,驚心動魄。兩篇都是以愛情為明線,實寫對歷史、現實的反思。
兩篇里更偏愛《二〇一二年冬天的愛情》多些,侯波的文字功底愈發見好。以愛情為名,小董和春天兩大學生村官,為防止煙山村村民老鐘、劉五朵夫婦再次“上訪”,受命跟蹤監視他們私生活,卻在一次次的暗中監視與偷窺中發現了這些活在底層普通人的“愛情”甜蜜,而他們一邊窺視別人的隱私,一邊歪打正著地發展自己的愛情。可以說侯波在這個題目下寫到了兩對愛情,明著寫小董春天的青年愛情,暗著也寫了一對農村中年農民的愛情,兩者對照,相映成趣。不過在笑聲與溫暖里,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原因造成這種滑稽的社會現實出現?平淡無奇甚至泥土氣的敘述背后,是不露聲色的莫大諷刺。小董和春天奉命偷窺的行為不像是國家公職人員而像是不法的私人偵探。更諷刺的是,而他們七天的辛苦工作是很可笑的,小董最擔心的那些上訪材料,只是丈夫給妻子抄耶穌歌用;那個以為是用來查字的《現代漢語詞典》,其實是《圣經》。結局大白后,兩個主人公像可笑又可憐的唐吉珂德,一直在與自己想象中的敵人做英勇戰斗。小說就是以一對男女大學生村官的特殊經歷,切入了當下社會生活的深處。寫愛情,卻也沒有丟掉作品的豐厚性。
畀愚的《新記》也是如此,愛情毫無疑問是古往今來文學寫作的永恒主題。這段以日本侵華前法租界上海灘為背景的小說,也逃不開以愛情為發展的。畀愚對小說敘事的處理很是吸引人。人物再多,背景再復雜,他也能嫻熟地處理,風度翩翩,不急不躁,偶爾有急轉直下處,也有柳暗花明之感。套路懂了,讀到再驚心動魄處,也能“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了。” 《新記》里作者人物性格的掌握極好,在這段見不得正史的小傳奇,上演著各種悲歡離合,卻并不令人感覺偽裝和嬌縱。套用一句評價:小說寫作者對待歷史的反思精神,其實始終暗含著某種比襯現實的對話立場—我們能遭遇并虛構無數的愛,卻未必有默愛他人一生,并為之果敢決絕去維護褒揚的精神道義和能力。
同時,兩位作家都在追求自己的文字可讀性與深刻性并重。畀愚和侯波都是“老實人”,這點從他們之前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來。熟悉侯波的人知道,他之前的《上訪》《肉爛都在鍋里》都一直關注當下鄉村文化倫理渙散精神信仰缺失這個話題;而畀愚在這篇《新記》之前,除了表現民國歷史的《胭脂》外,他筆下人物都是為柴米油鹽發愁的平頭百姓,有著七情六欲的普通男女。對此有位作家解釋得很妙:“小說家的全部努力是去成為低于生活的那種人。因為當他獲得一個最低點的時候,生活的浪潮會撲打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此時,他只要完全敞開自身,便能接納這些復雜的饋贈。他用這些饋贈來寫作,并最終回報給讀者。” 《二〇一二年冬天的愛情》和《新記》也是如此。
了一容:《紅山羊》,《中國作家》2014年第10期
東鄉族作家了一容筆觸真實而細膩,更因對西部渾厚高貴的精神維度的重筑而在漸趨同質化的底層敘事中,標識出個人獨特的意義來。他的小說在寫實之外內蘊濃郁的象征意義,既形成對西部文學詩性譜系的接續,又凝聚自己思考的指向,文風粗豪脫略,又往往在細部閃耀思想的光澤。《紅山羊》的核心意象就是因為被過度取絨而滲出鮮血的山羊,整部小說以童稚敘事的口吻講述“我”帶貪心的羊絨販子老馬去父親的國有場站收羊絨的過程,小說看似較散,不斷中止主線,穿插各種副線,這種散一來符合孩童敘事并不專注的天性,二來也給小說切急熱誠的立意披上一件修辭的外衣,使得紅山羊的象征意義體現得更蘊藉更自然。小說里對人的自私貪婪、對國有體制內部的腐敗等的呈現是辛辣和有力的,但是并未因此而損傷小說詩性的美感,尤其是結尾部分,對紅山羊象征意象的又一次照應,在自由奔放的渴望中對比現實里山羊的慘境,讓小說的題旨有了一次騰躍,而賦予讀者的沉痛卻更加重了。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