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長軍(土家族)
老街坐落在海拔不過三百米的山梁上,順著魚背形山脊由北向南一字拉開,一里有余,遠遠望去,猶如一條浮游在大海中的巨鯉的脊背。站在山頭遠眺,四野空空曠曠,莽莽蒼蒼,數不清的乳峰狀山峁如大海波濤,隱隱約約,煙波浩渺,可聞長江游船的笛聲,遠遠傳來。
老街因地勢而得名“坡口場”,是石柱土家族自治縣坡口鄉政府所在地。
我家住老街北面五里的小村莊。兒時,每天清晨迎著朝陽直奔老街小學。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日子饑寒,要想改變生活,只有靠讀書考學跳農門,端起“三兩缽缽”鐵飯碗才是出路。為了上學不遲到,往往連早飯都沒吃,就出門一路小跑,來到山下,望著山峁上的學校,瘦弱的身軀很是有些無助。但為了夢想,忍著饑腸轆轆往上爬,上到山頭,早已滿身虛汗,經場口鄉醫院低矮的檐下,由學校后門而入,趕上早讀的鐘聲。
小學是一座低矮的土墻瓦屋。學校后靠一塊巨大的石梁,石梁頭立著一棵古榕,當地人叫它“黃桷樹”。古榕枝蒼葉茂,榕陰半頃,趕場的人們,無不來到樹下乘涼,疏緩趕路的疲勞,再往場上做生意。那年夏日,午夜驚雷,風雨大作,第二天,人們只見古榕枝干被劈去一半,黑影樹樁如火燒一般,冒著青煙。雷打坡口黃桷樹的新聞,很快傳遍十里八鄉。從此,古榕更加蒼老。
從榕樹下沿著石板路上到約百米之距的山頭,就是一樓一底、四合天井、坐西向東的鄉政府。佇立鄉政府檐下,老街盡收眼底,兩邊青瓦木房一幢接一幢依山取勢,鱗次櫛比,青條石鋪成的臺階一級接一級順山而下;老街中部,陡然隆起一土峁,石梯鋪上鋪下。土山峁將通直的老街分成上段與下段。街兩邊間或有郵政所、食品站、信用社、供銷社等政府部門;中街土峁后面是鐵匠鋪;翻過土峁往下街,到場尾石板坡,是畜牧交易市場。
老街逢三、六、九趕集,方圓十里鄉民匯集彈丸之地,胡同老街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很是熱鬧。那年月,地老天荒,物資匱乏,各種生活必需品都由政府掌管,憑票供應,糧票、油票、鹽票、肉票、糖票、布票等等,農民憑票購買。每逢傳統佳節,貨物緊缺,買貨的人群排著長長的隊伍,阻斷街市,望眼欲穿。饑荒年月,大多數老百姓一年到頭只有過年、端陽、八月十五才能吃肉,叫“打牙祭”。每到這時,街上的肉鋪子很是俏火,賣肉的屠夫,肥豬般厚壯敦實,提刀割肉,起眼看人,三親六戚,熟識,割寶肋肥肉,旺稱,還酌其親疏搭點“帶頭”;眼不熟的,割給瘦肉及邊頭角料,還短斤少兩“耍秤桿”。除肉鋪子外,就要數賣煤油鹽巴、紅糖白糖的門市熱俏。
老街擁有百十家農戶,自然組成一個村,叫“豐水”村,加上鄉政府各部門的干部同志,全街有千余人。坡口鄉轄十個村一萬余人,豐水村家家戶戶雖也是種田的農民,但他們畢竟坐落在鄉政府所在的街上,得天獨厚,開門做生意,面館食店、藥鋪、剃頭鋪、油鹽醬醋、日雜百貨小賣部,有生意就有經濟收入,手頭活絡,加之與政府機關的干部同志早不見晚見,人熟悉,購買供應品不排隊站輪子,甚至,家有出色的閨女還可找個端“三兩缽缽”的機關同志做女婿。因此,街上的農民自然要比其他村農民感覺優越。
上帝給人開起一扇門,就會給他關上一扇窗。老街缺水,是致命的一道坎。整個山梁沒有一絲泉水。每到夏季,烈日暴曬,老街滴水貴如油。一旦幾天不下雨,賴以為生的積水凼干涸,人們就得到山下水塘挑水;大旱年月,要到幾里外的山下小溪挑水。記得那年夏天,一連三十多天未下大雨,學校老師沒水喝,同學們每天都要用兩節課的時間,拿著盆盆缽缽或大碗,到山下為老師端水。一路顛簸,回到學校,盆缽中水所剩無幾。1968年臘月,年關將至,天天趕集,四面八方的生意人涌入老街,搶抓臘月生意找大錢。一彈花匠在中街一民房做棉被,這天深夜,抽煙不慎,引發大火,午夜火光沖天,方圓十里鄉民趕去滅火,而滴水貴如油的老街哪有滅火之水?十萬火急,滿街哭喊一片,最后全靠十里外的忠縣東溪區接兵部隊趕到,組織鄉民切斷四面火路,大火燒光五間一樓一底木樓房,才得以撲滅。后來,鄉供銷社在火壩建起火磚房,成為整條老街唯一一幢“洋房子”。
盡管如此,鄉下的農民依然向往著能住在老街上。那是農民心中的圣地,到處充滿商機:夏季趕場天,只要勤快,到山下挑水上街,加上幾粒糖精,甜水透涼,有如甘霖,趕場的人們渴得心慌,無不喝上兩杯,幾擔水轉眼賣完,可獲不菲的收入……
小學畢業,老街漸漸淡出我的視野。一別四十余載,老街如今怎樣?借國慶長假,直奔老街而去。
沿著當年上學的山路到學校,只見球場邊孤零零立著一幢小巧的磚瓦樓,校后石梁上那棵大榕樹早已連根消失,石梁變成了升旗臺。鉆過尺寬的院墻鐵欄門,尋著當年的路影去街上,鄉政府早已垮塌,老街模樣依舊,但人去樓空,就像一位沉睡千年的老人。順街而下,不見一個人影,滿街死樣寂靜。走在街上,感覺陰森,耳邊仿佛隱約傳來當年鼎沸的市聲。陡然,小巷走出一老嫗,背馱滿簍沉甸甸的南瓜,見有生人,她驚奇地打望片刻,徑直去到檐下,“吱嘎”一聲推開木門,走進屋去。踏著滿街蕭瑟,行至下場口,傾斜的屋檐下,房門半開,一老翁探出頭來,打望左右,將蹲在門外的小黑貓喚進屋去,接著“吱嘎”一聲關了房門。一切歸于寧靜。
原街返回,正要離去,迎面走來一位老人。老人叫黎昌友,年已九旬,清瘦干練,耳聰目明,年輕時讀過私塾,民國末年曾任過鄉長,見證老街百年滄桑。屋檐下,黎老邀我落坐。此時太陽從東邊屋頂冒出,陽光斜照,冷落的老街陰陽各半,平添些許暖色。談及坡口老街,黎老興奮地打開了陳封已久的話閘:
老街西面兩里的山路邊,有一座“官墳”。埋的哪位官?不知道。明朝末年,石柱土司秦良玉,娘家在忠縣,土司衙門差人和秦良玉的親眷往返忠石兩縣,必走這條山路,坡口是中點,到了這里,人困馬乏,必住一宿。因此老街上專門設有官方驛站。由此可見,坡口老街在那時就已形成,至今至少有四百年以上歷史。
黎老遙指老街兩頭,侃侃而談。場頭的鄉政府,原是一座武廟,解放前的鄉公所就在廟里。場尾豬市壩,原有一座文廟,民國年間倒在暴風雨中。老街是忠縣、豐都、石柱三縣交界之地,在石柱衙門排行“第八甲”,下場口有三塊界碑,是三縣官紳的拴馬樁。解放前,三天一場,非常熱鬧,三縣地痞流氓匯集,滋事生非、打架斗毆,常常鬧得滿街血雨腥風,因此坡口老街享有惡名“爛八甲”。
黎老越講越來勁。1949年7月2日,他接任民國坡口鄉鄉長,眼看國民黨步步敗退,共產黨深得民心,自己暗中保護地下共產黨人,與國民黨周旋,至當年10月11日坡口解放,任職剛好100天。
共和國成立,坡口鄉在黨的領導下,踏著時代的步伐向前。二十世紀末期,改革春風吹拂神州,經濟建設迅速發展。為改善老街人生存環境,決定就近下移一里,建新場。1994年,鄉政府遷至新場辦公。老街卻依然興旺,趕場天照舊熱鬧非凡。
時間老人跨越二十世紀的門檻,伴隨改革的步步深入,坡口鄉迎來新世紀的曙光,也走進新世紀的風雨之中。2001年,石柱縣行政區劃調整,撤鄉并鎮,歷史的坡口鄉不得不服從改革大局,撤了。
坡口鄉消失了,但老街依然月逢三六九,場場照樣趕,鄉民照樣去老街交易物資……
老街猶如一位歷史老人,穿過千年籬笆墻,挺著脊梁,幾經跌宕起伏,一路走來。然而,隨著城鎮化進程的步伐加快,人們的思想發生了變化。年輕一代不再滿足于抱著門檻的小生意,紛紛外出打工,進城經商,城里買房,山下建房,移居他鄉。街上人搬的搬、走的走、散的散,至2012年臘月,老街不再趕場了。
講到此,黎老指著空空落落的老街:“看嘛,幾百年的一個場,好好的一條街,現在只有五六戶老年人守著各自的老屋,不愿離開。”
在黎老沉重的講述中,三五個留守老人先后走了過來,隨意打望一會兒,又靜靜地走開。
告別老人,太陽已越過老街上空,陽光從西邊斜斜照來,老街依然陰陽各半。回眸老街,我想:過不了二十年,這最后的老街可能就不存在了。就像太陽一樣,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或許這正是宇宙萬物興衰的規律。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