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廖淮光（苗族）

最后的土地

她已經很老了。從那么多的耕耘里退出來，

退到這塊小小的土地，

退到蔬菜、瓜果，滿園飄香背后

退到風吹、草動、蝶舞、鳥鳴背后

退到一把小小的鋤頭和鐵鍬背后

退到白發、佝僂、咳嗽、喘息背后

依然在季節里翻動著隱隱的潮濕，細微的火花

仿佛她依然是那個完美的女子

依然是那個將生活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妻子

多少年了，春夏秋冬，風來雨往

將飽滿的果實一次次慢慢收割回家

卻無論如何努力，那個種到地底下的男人

未曾長出一絲一毫希望

這塊她窮盡一生精耕細種的土地上

有著她永遠無法觸及的荒蕪

躉 船

像多年前的一場醉酒，大地依然失重

隨著流水，肖龔嘴碼頭的躉船

輕輕晃動

浪花簇擁，每一朵都是一條溫暖的信息

像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的遠方，心跳

落日余暉是少女的臉

起伏的蘆葦叢是風中的裙擺

想著在某一時刻，一艘船會鳴著長長的汽笛

劃破寧靜，緩緩靠岸

緊握攬繩，我仿佛摁住一根滾燙的血管

沉 浮

有東西在猛然浮上來，有東西在瞬間沉下去，

每一朵浪花里，都有我的前世今生

過去未來，莫名地打著轉

又無法抗拒的決絕

一只鳥從此岸輕滑到彼岸

那是我愛過的某個人，曾經輝煌的一個瞬間

一云朵，緊緊捂住一個傷口

一秒或者永久，河流靜止

我與堤岸，堤岸上的草木運轉起來

風吹著，起伏蕩漾

我一再回頭，仿佛都不是我的煙火人間

在岷江邊打坐

坐在草地上，那些細小的草尖

柔柔的像要穿進我的身體

仿佛我正在慢慢變成一株草

風輕輕吹著，對岸的竹林晃動了一下

落下幾聲鳥鳴;我也晃動了一下

忍不住想要呼喊

流水潺潺，翻滾著白浪

一朵云，白不過浪花，也藍不過天空

不好意思地繞過河彎

準備躲到山的那邊去

那朵開在懸崖邊上的花，半曲著身子

一半仰望天空，一半伏向大地

宛如一個嬌艷的女子，扭動著小蠻腰

它是我的某個念想，像一粒花開的種子

開始便決定結束，充滿危險

彼 岸

那艘開足馬力的渡船，巧妙地避開波峰

沿著某種角度駛向對岸

那個在水波中不停張開雙臂的人

至始至終沒有抱住半片浪花

風吹著，河堤的蘆葦叢起伏飄蕩

河床在某一刻悄然打拆，又在某一刻突然攤開

一只水鳥貼著水面飛呀飛

它的抵達，除了隔著半截鳥鳴

還有半截虛幻;從此岸到彼岸

仿佛有我們永遠不知道的距離

多出來的雨傘

流水再踮高腳尖，就可以摸到岷江三橋了

風如果再用力一點，

樹枝就可以挽住那個女子的發梢

濱江路上，裙擺張開最大的角度

眼睛也總在那一刻睜不開

天空在低下來，我不擔心

頭頂有高樓，我有雨傘

看著那些驚慌逃竄的人，我忍不住想笑

側身閃開那么多的車流

——這把多出來的雨傘，最初讓我別扭

現在讓我多么心安了

我走得很緩慢，我還想一直慢下來

直到走在世界的最后，撐起一片彩虹

我想讓一個女子望眼欲穿

讓她迷茫的心豁然開朗

雨滴砌墻，在一片小小的天空里

吻上她的額頭

登 山

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如此快地歸順于流水

擦肩時的高傲、決絕，蕩然無存

開始心慌、喘息、臉色蒼白

像一個女子的溫柔氣息，越來越清晰地起伏、蕩漾、柔軟

所謂愛情，在下山的途中

是我的，也不是我的

而若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我只為小小的一捧流水

放棄接近日月的高度，折身

懸在半坡的那塊石頭

懸在半坡上的那塊石頭，顫巍巍的，

我已經看它多時了;

風吹著，漫山的草木蕩漾，

它也跟著輕輕搖擺;

我就那樣看著，緊揪著一顆心，

可很長時間過去了，

那塊石頭仍然懸在半山坡。

我看著看著，慢慢就明白了，

它不是一塊石頭，它是這座山長出的枝椏，

開出的花朵，本不該它做的事，

它做了。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