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嘎瑪丹增 編輯/吳冠宇
瀾滄江-湄公河一滴水的輪回祇
文、圖/嘎瑪丹增 編輯/吳冠宇
在暹粒的最后一個傍晚,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群,擁堵在巴肯寺的天臺上,等待,黑夜降臨。我知道,太陽回來的時候,最先亮起來的一定是青藏高原。雪山腳下,有桑煙扶搖,經幡獵動。世界周而復始,黎明滾滾不息。

鋪滿經幡的路。
吳哥在這里。在它自己這里。如同無所從來亦不會另在別居,一副安詳端嚴的應然樣子,不管誰來誰去,都把同一張古老文明的深邃謎面,不動聲色地橫陳于前。流連在華美層迭的石壁石廊之間,恍如歸人又陌生如撞。
行走之時,俯仰之間,無法不想到神諭,就在一條河出發的那里,在那里與諸神一衣帶水。那可是因陀羅、梵天、濕婆、毗濕奴等諸神的故鄉,在世界高處很多年,俯視萬物蒼生。

吳哥古跡中的圓雕并不十分出色,在19世紀以后,受到了多次損毀和盜割,政府只好將為數不多的圓雕原物轉移到了首都金邊的國家博物館。于今豎立在遺跡現場的大多是復制品。
在我心中,或者說觀想中,一直聳峙著冰雪覆蓋的岡仁波齊,被印度教、佛教、苯教和耆那教共同視為世界中心的神圣山峰。它的召喚沿著高山峽谷一路發散,通過河流、森林、季風、舞蹈、歌聲和寺廟,潤育出豐富多樣的文化地層。
吳哥窟和巴肯寺,是看日出和日落的地方,從來都人滿為患。在暹粒的最后一個傍晚,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群,擁堵在巴肯寺的天臺上,等待,黑夜降臨。在吳哥時代,只有國王和高級僧侶才有資格到此膜拜。于今數百平方米的廣場,到處都是晃動的人群。這種喧鬧,無疑加劇了古跡的負擔,對神廟也是一種破壞。然而,只要你安靜地看著聽著,所有人的聲音,漸漸變成一個人的聲音;所有等待,也成為一個人的等待。然后,世界混沌如初,闃無一人,只剩下鮮紅的落日在天邊寂然一笑,悲壯地散布完它澄凈的光亮,無聲地離去。那一刻,堂皇的寂靜深入人心,莊重如典。
突然的孤獨,尾隨黑夜涌來。人群紛紛散去,神廟瞬間空曠。
我知道,太陽回來的時候,最先亮起來的一定是青藏高原。雪山腳下,有桑煙扶搖,經幡獵動。世界周而復始,黎明滾滾不息。
吳哥那些堅固的神廟,以及安放其間的眾神,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
吳哥人走了。去了哪里?
吳哥王朝和吳哥人,在公元15世紀,突然集體消失,風一樣去向不明。那些見證過事實真相的石頭,寒冷而堅硬,無論你怎樣地堅持和努力,對吳哥人的消失,始終一言不發。吳哥文明的結束和失蹤,對這個事件本身,人們沒有任何疑義,讓世界迷惑和費解的是消失的那個真相。
公元1295年,溫州人周達觀隨元朝使團由南中國海輾轉洞里薩湖,抵達真臘國首都,即如今的柬埔寨暹粒城,正值因陀羅跋摩三世當政,吳哥王朝的興盛時期。“(新主)大凡出入,必迎小金塔,金佛在其前,觀者皆當跪地頂禮,名為三罷。”吳哥人,一直在信仰的光照之下。周達觀記載國王出行的盛況和奢侈儀仗,可謂空前絕后:“凡出時諸軍馬擁其前,旗幟鼓樂踵其后。宮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執巨燭,自成一隊,雖白日亦照燭。……又有羊車、馬車,皆以金為飾。其諸臣僚國戚,皆騎象在前……國主之妻及妾媵,或轎或車,或馬或象,其銷金涼傘何止百馀。其后則是國主,立于象上,手持寶劍。象之牙亦以金套之。……其四圍擁簇之象甚多,又有軍馬護之。”《真臘風土記》作為迄今唯一一本來自吳哥城現場的見聞錄,記載的正是當年吳哥人的社會風貌和風土人文,全面記錄了吳哥王朝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社會、民生、民俗等實相。在于今巴戎寺的石頭浮雕上,有的情形還清晰可見,其間景象和元朝小吏周達觀的描述一模一樣。《真臘風土記》是吳哥城唯一活著的證人,周達觀用文本記載的真實過往,具有無可或缺的權威屬性。

眾神之山——岡仁波齊。

上:本文作者嘎瑪丹增在岡仁波齊神山轉山途中。

下:朝圣者。
迄今為止,沒有足夠證據表明,吳哥人的神秘失蹤是因為自然災難、戰爭和瘟疫。我不止一次地想,吳哥人的集體消失,可能與信仰有關,或許有點異想天開。同樣,我愿意相信吳哥人去到了另一個空間的猜測,純屬個人對宗教發想,詩歌樣屬于心靈意象,自然沒有任何實證。關于死亡或永恒,誰又通曉它的深度和真相呢?
吳哥留給世界的秘密,其實就是死亡或永生的秘密。關于它的厚度,并非看上去那樣沉默。那些安放諸神的石頭建筑,保存著古老的生命信息和神性場量,神明和想象都融匯在了石頭上面,它傳達給心靈的震動和氣息,可能就是最近阿爾法磁譜儀捕捉的正電子。
160年來,世界對吳哥王朝的消失猜來想去,最新說法來自花粉專家丹尼爾·彭尼和澳洲人弗萊徹。這兩個大吳哥研究中心的資深專家,在跑遍吳哥遺跡的犄角旮旯之后,將吳哥人的集體失蹤,歸咎于某次洪水泛濫。說是洞里薩和吳哥城水利工程這個龐然大物,隨著人口、農田、管網、運河、水渠、寺廟的無限增加,最后變得無法掌控,成了毀掉吳哥文明的超級殺手。因為人類歷史上,很多事實都證明過“水可興邦,亦能覆國”的正確。
洪澇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可以在一夜之間,徹底抹去75萬人之眾的生命跡象,且不在地球上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么?于今,在這個崇信佛教的古老國度,在吳哥周邊近千處寺廟遺跡中,尚有1300多處紀念牌和高棉銘文,但多是建造記事,或獻給眾神、國王的頌詞,從中,我們找不到尋找吳哥人下落的任何線索。
流連于吳哥的石頭,我被各種問題反復糾纏。對吳哥人去向的猜想,逼迫自己一次次想到回望,試圖弄清那些隱藏在時間背后的時間。我來自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走去吳哥人的方向。那個未知的方向,是不是一滴水的方向?來時路上,有多少悲智耳語,都在途中,被我們一一錯過了。過去和未來,依舊云橫千里,天深地闊,不知還有多少謎面和疑懼,在前方等待審問。
“生命是一個純然的禮物,是一個奧妙不是難題。”格桑梅朵說。
當眾神隱蔽,吳哥王朝和吳哥人走了以后,除留下用以居住王公貴族和神靈的石頭建筑,留給世界深度疑問和神秘去向,全是詩歌樣空靈的石頭。
那些偉大的石頭建筑,是人類文明史上,一部宏大莊嚴的建筑史詩。這些遺跡留給我們的審美空間和思想厚度,原本就同詩歌,充滿智慧、慈悲、力量和想象,有引導我們抵達心靈世界深邃美麗的多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