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 瑛 鄧 曉 編輯/羅婧奇
峽江里的巫航文化
文/何 瑛 鄧 曉 編輯/羅婧奇

放舟下巫峽。 攝影/何志宏
峽江中的航運文化是悲劇性的,它悲在人類與自然較量力的極度懸殊。高峽、危巖、險灘和巨浪使在峽江中討生活的先民生來就注定了更易毀滅的噩運,然而于絕境中求生的渴望卻使他們學會了勇敢與堅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努力造就了他們的堅強、樂觀與智慧。
在峽江的航運文化中,我們討論過船工號子與船工拉纖,卻很少談起巫航文化。然而這種被打入另冊的文化,卻真真切切地存在過,并且曾為先民所必需,越往時間的過去延伸,它的作用越大。峽江中的巫航文化演繹在大自然與峽江人之間。
歷億萬年的滄海桑田,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了三峽奇觀。這里峽窄、灘多、水急、浪高,航行十分艱辛。正是這險惡的環境孕育出了峽江號子最為雄壯的旋律,也造成了峽江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從奉節起、到南津關止,在這段長約192千米的長江兩岸,起伏著綿延不斷、氣勢雄偉的如屏群山,聞名遐邇的三大峽谷便坐落于此。瞿塘峽雄偉且險峻,崖壁高聳百丈、江面寬僅百米,腳下湍流8千米;觀天若“匹練”,行船似地窟,懸崖峭壁如同壓在過往行旅的心上。42千米長的巫峽幽深而曲折,船行峽中,蜿蜒相錯的兩岸群峰常使人產生“石出疑無路”的幻覺,令前途莫測的行旅陡生傷感之情,正所謂“猿鳴三聲淚沾裳”。西陵峽灘多而流急,其間不但大峽套小峽層出不窮,更有急流伴隨的險灘,76千米的水程步步驚心,“三朝三暮鬢成絲”,好一個“愁”字了得。
峽江上險灘不斷,其中尤以滟滪堆、青灘、泄灘和崆嶺灘最為著名;小灘更是難以計數,僅僅一道西陵峽便有45處。瞿塘峽口白帝城下的滟滪堆,是一塊長、寬、高分別約為30、20、40米的巨石,它橫臥江面、緊鎖夔門,攔截了半個航道,由它激起的漩渦和巨浪使過往客商莫不膽顫心驚,難怪言“欲識愁多少,高過滟滪堆”。西陵峽中距宜昌72千米處的青灘是川江中最著名的枯水險灘,自漢代起這里便有屢屢滑坡、層層更新的記載,由此該灘又得名“新灘”。亂石密布的新灘由西向東依次列有頭、二、三灘,僅30米寬的航道在此呈“S”形迂回延伸,稍有不慎便船毀人亡。長約1000米的泄灘距秭歸城西10千米,由泄溪沖出的泥沙淤集成的扇形沙洲“令箭磧”遠遠伸入江心,并與江南岸突出之“蓑衣石”對峙,而江心又有俗稱“三劈劍”的亂石橫臥。西陵峽中段的崆嶺灘,有一長約220米的石梁“大珠”縱臥江心,割江水為南、北兩漕,但僅可通航的北漕有效航道只有20米寬,在大珠之后更有頭珠、二珠、三珠等暗礁呈品字形排列江心,峽江歌曰:“清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
峽江因其峽窄、灘多、水急,沉沒在此的船只特別多。遠的已難追述,即便在航行技術相對成熟的近代,海損事故也層出不窮。峽江中1897年上水船遇難48艘,1906年在灘遇難船53艘,1907年失事船49艘,而這僅是對掛旗船只的統計。即便是頗具近代化裝備的德籍“瑞生”輪也未能幸免,1900年12月27日,這艘長約60米、載客數百的輪船觸礁沉沒于崆嶺灘。
正是這峽江中山高水險所蘊藏的強大自然威壓,反襯出峽中先民勢單力薄的巨大落差,悲劇性結局的命運昭示,似乎成了千百年來峽江船工揮之不去的夢魘。
正是對峽江艱難險阻揮之不去的夢魘催生了巫航文化。該文化源自人們心理,進而行動上對自然力量的畏懼、討好以及溝通,其內容包括關于龍的巫術、對大禹的崇拜和相關的行業禁忌。
龍王因統轄天下之水而與峽江人關系密切,這里的船幫多供奉龍王并組織了“王爺會”,人們在碼頭上建有王爺廟(即龍王廟,或稱鎮江王爺廟),祈求龍王保佑平安。王爺廟成了處理本幫事務、洽談生意與船民聚會的場所,內設茶館、旅棧等。為表示對龍王爺的尊崇,船工們在每年農歷六月初六定期舉辦廟會,屆時各幫船只除了行駛在外的,均要停航一天,幫主會請本幫的船老板們聚餐、聽戲,該習俗長期保留。
舞龍燈、劃龍船則是祭祀龍王的重要活動。在峽江沿岸,每年的農歷五月初五,對船幫來說是一個重要日子。這一天各碼頭都要開展龍舟競賽活動,賽龍舟的意義不僅僅是為了紀念屈原,它還是各個船家實力展示與較量的舞臺,而競賽中的勝者將被公認為是龍王爺所垂青的人,來年定會交上好運。
峽江人崇拜大禹并為其立廟,他們將大禹治水與巫山神女的傳說相結合,杜撰出神女助禹治水、塗山氏江邊望夫、啟誕生于石中等系列故事。其實,那巫山之巔的瑤姬不正是船工妻的化身么?那份懸崖峭壁上的期盼和牽掛,恰如竹枝詞的傾訴:“上峽舟行風浪多,送郎行去為郎歌。白鹽紅綢多多載,危石高灘穩穩過。”而于江水險惡處建廟、造塔則是另一種巫術,其作用為遏制惡龍(蛟)作祟,它或許是峽江人在累求不應之后,不得已采取的強制手段,是為了求得江上風清。
為保水上平安,峽江船工謹守著諸多傳統的禁忌,例如“八不準”和“四不開航”。“八不準”是:不準上坡吃飯、不準船頭解便、不準跳板上提水、不準赤身看艙、不準拉跑頭纖、不準亂開鋪、不準看艙時說話、不準吃坐湯飯(先舀飯后舀湯)。“四不開航”為:老鼠上坡不開航、犯了忌語不開航、每逢忌日不開航、陽公忌(每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不開航。對違犯禁忌的人,輕者置辦酒肉香燭祭神謝罪,重者扣除工資逐令下船。

巫峽。 攝影/宋開平

野渡無人舟自橫。 攝影/張鷹
除明文規定的外,其它約定俗成的禁忌還有許多。例如:新船要等老鼠安家后方能下水;拉船的纖繩不能讓人從上面跨過;船攏碼頭要殺雞祭“王爺”,將雞血涂船頭、雞毛貼船尾;每當臘月下旬,要請造船的“掌墨師”殺雞祭祀、察吉兇祈平安。
在峽江船工的日常生活中還有不少忌語,其中對翻、倒、到、沉、成、漂、打爛等字眼諱莫如深。他們將翻說成“掀”,倒水說成“傾水”,到碼頭說成“攏碼頭”。他們以“失吉”表示船出了大事故,以“王爺升天”暗喻船沉人亡,以“關公挑袍”謂撐船人被篙桿彈下江中。他們的飲食方式也規矩多多,水瓢要仰放(不能沉),“篙竿”(筷子)不能擱在“蓮花”(碗)上,他們使用“打鍋調”(把鍋里的萊翻過來)、“打盤調”(盤里的魚吃完又翻過來吃另一邊)、“湯鴨子”(湯匙)、“飯鴨子”(飯瓢)、“柑子”(橙子)等行話避晦。
看似荒誕不經的航運禁忌,實則隱含著船工們的智慧。它既是對強大自然力的示好,又是峽江人對恐懼心態的自覺匡正,它是對峽江天險的另類征服。
面對峽江生活艱辛的夢魘,先民們進行了歷時千年艱苦卓絕的征服。其中,既有開峽、治水、平灘與繪圖的壯舉,亦不乏崇拜、禁忌等巫術溝通。對前者已多有見載,而對后者卻甚少探討。
峽江中的巫航文化無疑是一種需要認真對待的遺產,它既是環三峽地區巫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又因峽江的特殊狀貌而自成體系,且經過漫長的歲月積淀融入了峽江人的民俗之中,成為其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該遺產,我們需要理性地認識它,辯證地看待它,有選擇地保護它。
理性地看待巫航文化遺產,是要在指出其非理性本質的同時,也承認其對于峽江社會發展曾經的積極作用。雖然它包含著一些明顯的封建迷信,但也不乏人們對生產經驗與教訓的總結。辯證地看待巫航文化遺產,是要在明白它的落后性的同時,了解它得以產生的必然性,它是生存于艱辛自然條件下的峽中先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而有選擇地保護巫航文化遺產的原因,首先在于它是先民智慧的印記,它正隨著時代的進步迅速地消失,亟需搶救。其次,巫航文化作為生產與生活經驗的總結,它的一些內涵已經融入到峽江人的民俗習慣中,成為其人文生態不可或缺的構成。第三,它的一些表現手法已經作為峽江地區特有的藝術形式,豐富著當地人們的社會生活。
山高水險是峽江上巫航文化產生的基礎。數千年來,峽江人一方面奮不顧身地與大江搏斗,出現了如同李本忠這樣的治灘好漢和大量“欹帆側舵入波濤”的勇敢船工;另一方面他們又企圖通過巫航文化與大自然和諧相處。
峽江人渴求神靈的保護,甚至通過自律與禁忌,單方面地與自然締結和約。這種與大自然的和解方式,既表現出荒誕不經、又不乏生活經驗的總結,還充滿峽江人特有的智慧。在巫航文化里,人們無論是祈求還是避諱,采取的巫術方式盡管不同,追求平安、幸福的目的卻是一致的。
峽江中的航運文化是悲劇性的,它悲在人類與自然較量力的極度懸殊。高峽、危巖、險灘和巨浪使在峽江中討生活的先民生來就注定了更易毀滅的噩運,然而于絕境中求生的渴望卻使他們學會了勇敢與堅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努力造就了他們的堅強、樂觀與智慧。
正是這樣,我們看到了在風口浪尖上遨游的大舸和艓子,聽到了船工號子蕩氣回腸的英雄主義弦律,也讀懂了近似荒誕的巫航文化中“人”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