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皓暉
儒家學派有若干一以貫之的精神,我稱之為儒家的學派性格。
迂闊之氣
迂闊之氣,大約是儒家性格中唯一有著些許可愛之處的缺失。
迂闊者,繞遠而不切實際也。儒家蔑視任何民生技能,蔑視任何形式的勞動,在所有學派中,獨獲“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之殊榮。見諸政治實踐,入仕多居“清要”之職,對需要專業技能的領域涉足極少。譬如兵事,譬如工程,譬如經濟,譬如行法,等等,少見儒家身影。喜歡做官,卻不喜歡做事,尤其不喜歡做那種既辛苦又專業的苦差事,美其名曰“君子論道不計功,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其執著之處,只在專一的掃天下而不掃庭院,只在專一的坐而論道,最熱衷于擔當道德評判角色。
此風流播后世,便有了一班“清流”儒家,以做官不做事為名士作派,終日玄談,在職酗酒,觀賞性事,競賽頹廢;其種種作為,直比當時腐敗的社會更腐敗,實在令人齒冷。儒家迂闊處,還在于議政議事之言論,多大而無當。此風在原生態時期,以孟子為甚,雄辯滔滔云山霧罩,似乎有著某種精神指向,卻不知究竟要你做甚。“筆下空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之評,可謂傳神。凡此種種迂闊處,若僅僅是個人作派,自是無可無不可。然則,儒家卻將這種迂闊之風,帶進了廟堂官署,帶進了學堂書房;不敬業,不成事,不務實學,不通民生;釀成官場流風,釀成治學惡習,沾沾自喜,不以為非,實在是中國文明變形之一大奇觀,叫人不敢恭維。
偏執習性
偏執習性,儒家又一性格缺失。
儒家偏執,基本點在三:一、咬定自家不放松,絕不相信世界上還有另外活法。二、不容納其他任何學派的任何主張,絕不相信自家經書之外還有真理。你說山外有山嗎,人上有人嗎,扯淡,儒家理論絕對天下第一!三、對其他學派惡意攻訐,人身傷害,其用語之刻毒天下僅見。
孔子罵人很少,稍好,大約生平只罵過一件事——“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直罵陶殉,實罵人殉。此等事該罵,不能算作孔子缺點。但是,孔子此罵,瞄準了“無后”,卻定下了儒家罵人定式——人身攻擊,直搗傳宗接代。此種秉性,以孟子為最,罵論敵刻毒異常;罵墨子,是“兼愛無父,禽獸行”;罵楊朱學派,是“無君,禽獸行”;罵縱橫家,是“妾婦之道”。近見網絡文章,有人將孟子稱為“戰國職業罵客”,比較實在。自孟子開始,“衣冠禽獸”便成了儒家恒久的罵人經典語匯。儒家動輒口誅筆伐,毒罵入骨,實在是一種陰暗心理、惡劣秉性。用語武斷的指斥性評判,孟子更是多見。一則典型例子是:古文獻記載武王伐紂的戰爭很殘酷,有“血流漂杵”四個字;孟子偏不信,昂昂然宣稱:“以至仁伐至不仁,何能血流漂杵!”指示弟子當即刪去了古文獻的這一句。
如此武斷偏執,千古之下,無出其右。
論事誅心
論事誅心,是儒家又一性格缺失。
儒家論人論事,有一個可怕的習慣——動輒誅心。
什么是誅心?不問行為言論之本身正確與否,只專一地糾纏行為動機,以求心罪。不是看你如何做事,而是看你如何想法,這就是論事誅心。此法成為一種殺人方略,有學者考證認為:出于戰國時期的《公羊春秋》,成于董仲舒的種種論證。無論其演變如何,儒家在原生態時期,就已經開始了這種以“道”定罪的路子。所謂“孔子做《春秋》,亂臣賊子懼”,正是儒家“誅心”套路的自我表白。
儒家以《春秋》立起的政治標尺,不是行為法度,而是道義標尺、教義標尺、心理標尺。由誅心之法,衍生出儒家攻訐政敵、論敵的一個威力無窮的非常規武器——“名教罪人”。你可以沒有犯法,但你完全可能因為某句話某件事,而被認定為“名教罪人”。原因無他,只是“其心有異”。
此風傳承流播,儒家大得其手,非但將有形之敵統統打倒,更將無形之敵也置于死地。后世之宋明理學更甚,非但要“存天理,滅人欲”,還要破“山中賊”,更破“心中賊”。如此洶洶誅心,堪問靈魂,天下孰能不誠惶誠恐?孰能不臣服儒家?
最是記仇
記仇,是儒家的又一性格缺失。
在所有的先秦學派中,儒家是最記仇的一家。但有歧見,殷殷在心,一有機會,便新賬老賬一起算,絕不手軟。這種性格,與儒家提倡的“恕道”很不相應,使人難以相信。但是,事情就是如此奇怪——一個孜孜提倡“恕道”的學派,事實上卻是一個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學派。在春秋戰國時代,儒家與幾乎所有的學派,都因主張不同而產生過齟齬。期間,除了論戰中的觀念批判,沒有任何一個學派揪住儒家不放。儒家卻是耿耿于懷,念茲在茲,一遇機會,便以“史家”秉性,將論敵種種時期的言詞作為清算一通,而后再做定性式的人身攻擊。讀儒家經書,每遇此等攻擊之辭,不用說,便是儒家在發泄仇恨。
若僅僅如此,還不能說明儒家記仇。
事實為據
儒家記仇,積成秉性,有事實為依據。
基本事實一,儒家在春秋戰國時代被無情遺棄,所以,對生身時代仇恨極深。舉凡儒家修史,“自周以降,風氣大壞”之類的詞句,比比皆是。司馬遷的《史記》稍好,但也是否定春秋戰國,以儒家觀念做史家評判的。《漢書》最鮮明,大凡直接表現修史者觀念的領域通論,諸如《刑法志》《食貨志》《禮樂志》《律歷志》《郊祀志》等,無不先狠狠贊頌一通上古三代,緊接著便是一句必然的轉折定性——“周室既衰”,春秋時代如何如何壞;“陵夷至于戰國”,更是如何如何壞;連番指斥兩大時代,然后又一轉折,說到“漢興”之后如何好,再變為連篇累牘的頌詞。如此三段論法,已經成為定式,實在是有趣得緊。顯然,在儒家眼里,所有的時代中,惟春秋戰國最不是東西!
基本事實二,儒家在秦帝國時期大遭“壓制迫害”,從此對秦帝國永遠地咬牙切齒,不由分說一言以蔽之——暴政暴秦!兩漢之后的儒家,干脆只管罵秦,連論證都懶得做了。說儒家患有“秦過敏癥”,似乎不為過分。事實上,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新政權,都必然要鎮壓復辟勢力。事情起因,在于儒家自己不守秦法,伙同六國貴族大肆散布種種流言,從而獲罪,被坑殺了寥寥幾人(被坑殺者絕大多數是方士)。縱然冤枉,兩千余年之后,竟仍然不能釋懷,一概罵倒秦帝國,也是絕無僅有了。除了“記仇成癖”,不知道還能有何種解釋。
基本事實三,儒家在原生態時期善為人敵,幾乎被天下學派孤立。一旦得勢,儒家立即以“獨尊”平臺為條件,全力排斥百家經典的流傳。至近代梁啟超時期,《墨子》文本已經難以尋覓,隱藏到道家煉丹術之類的書里去了。一個學派“獨尊”,在春秋戰國時代,無異于癡人說夢,任何學派都不可能有如此狼子野心。所以,西漢時期的其他任何學派,都沒有提出如此狂妄、如此荒謬的主張。唯獨儒家,不但要說,還要做。這便是儒家,為圖復仇,敢與天下作對,敢與春秋、戰國、秦帝國三大時代的文明成就作對,破罐子猛摔,以求出人頭地,唯求復仇為快。
其心之野,其圖之大,兩千年之后,尤令人乍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