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雄
末世梟雄
□周澤雄
司馬懿證明,通向成功的道路,由一連串卑微、欺詐、委瑣組成。一個從里到外、自幼及老從不曾體現英雄氣概的人,仍可能在一場由頂尖英雄參與角逐的競爭中笑到最后
英雄有兩種,打出來的和忍出來的。打出來的英雄生猛亮麗,如項羽,然秋后軋賬,常不及忍出來的英雄收益廣大,如劉邦。在漢末三國,若曹操、諸葛亮算前一種,劉備和孫權就屬后一種,司馬懿更是后者中的翹楚,此子老于忍耐,精于等待。漢末三國人物為了江山打得不可開交,到頭來九九歸一,三家歸晉,統統姓了司馬。
晉明帝曾向司徒王導了解晉王朝是如何得天下的,王導從司馬懿的功績和手段說起,漸次說到司馬昭對付高貴鄉公曹髦的種種劣跡,聽得晉明帝大慚,俯臥床榻,以被蒙面,怯怯地說:“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這透露了三個信息:一是司馬家族的發跡史極為骯臟;二是該發跡史較少得到史家記錄;三是史家著述闕如,對應著政治上的嚴酷。最駭人聽聞的統治,從來不是群情鼎沸,千夫所指,而是萬馬齊喑,闃寂無聲。《晉書》系唐人編修,編撰者房玄齡等人距司馬懿已有三四百年之遙,執筆時當無忌諱。司馬懿及其子嗣的殘暴統治越有效,后世學者掌握的素材就越有限。大量司馬家族不愿讓后人看到的黑暗內幕,不僅被漂白,還可能像一只電量告罄的黑匣子,永久沉沒在歷史海底。
司馬懿(字仲達)生于179年,小曹操24歲。這段年齡差非常要緊,與曹操、劉備等秉持封建道德觀的舊人相比,司馬懿堪稱“末世新人”的突出代表。曹丕當政后,曾評論當朝三公——太尉鐘繇、司徒華歆、司空王朗,贊道:“此三公者,乃一代之偉人也,后世殆難繼矣!”三公年齡與曹操相若,曹丕小司馬懿八歲,可算同代人。當年濡染于兩漢四百年文治武功下的東漢舊臣,與漢朝覆亡、三國鼎立時那一代擅長火中取栗、亂中取勝的新人,會形成全然不同的道德觀和價值觀。
呂思勉曾感慨道:“從魏武帝到司馬懿可以說是中國的政局,亦可以說是中國的社會風氣一個升降之會。從此以后,封建的道德,就澌滅以盡,只剩些狡詐兇橫的武人得勢了。”即以“夷三族”為例,它雖創于秦朝,且在西漢得到變本加厲的繼承發揚,然逮至漢末及曹魏時期,此類惡法已大為收斂,當得勢的司馬懿對政敵動輒夷及三族,連出嫁在外的女子都不放過時,就引來見多識廣的后代史家的驚詫。司馬懿出自一個頗有勢力的家族,高祖司馬鈞曾為征西將軍,曾祖司馬量為豫章太守,祖父司馬雋為潁川太守,父親司馬防官至京兆尹。司馬防有八個兒子,因字中都有個“達”字,時人號為“司馬八達”。據說,司馬懿“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服膺儒教”,“慨然有憂天下心”。當年個別擅長鑒定人物品級的老江湖,如南陽太守楊俊和尚書崔琰,均認定他前途未可限量。司馬懿本人也孤高自許,所以,曹操“兄弟將”曹洪求助司馬懿時,司馬懿鄙視曹洪人品,假裝腿腳不便,懶得搭理。曹洪向曹操告狀,曹操征召司馬懿,司馬懿扔掉拐杖,疾馳赴任。無論司馬懿對曹操怎么看,他堅信,欲展鯤鵬志,須抱曹操腿。
曹操與司馬懿的關系,曾被說得格外玄乎。傳聞,司馬懿曾佯裝風痹,拒絕曹操任命。司馬懿當著曹操派來刺探的使者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副絕癥模樣。又據說,曹操曾測試司馬懿走路的樣子,以檢驗其品行。當曹操要求司馬懿“反顧”時,司馬懿“面正向后而身不動”,頸部骨節的靈活性異于常人,這在相書上有個說法,叫“狼顧”,古人認為,有此相者,非奸即詐。曹操自此警惕司馬懿,告誡曹丕道:“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曹丕是太子,日后還是皇帝,故曹丕家事等于國事、天下事。又據說,曹操做過一個怪夢:“三馬同槽”,即三匹馬在同一個馬槽里吃草,大感不祥。日后曹操剿滅馬騰父子,自以為這個災難性的夢啟得到了消解。聽上去是個既有趣又湊趣的解釋,對于理性思維能力不足、巫術交感思維昌盛的古人,這類說法總有最大的說服力。
司馬懿肯定知道曹操對自己的戒心,他的對策是:加倍小心,避禍為上。在自己任上,他勤勤懇懇,做小伏低,忠于職守,除了那位長遠來看最值得投靠的人——太子曹丕,他避免站隊,不輕易做出頭椽子。他曾向曹操提過兩個建議,其一是在曹操征討張魯時,隨軍的司馬懿建議順道伐蜀,曹操未予理睬,還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人苦于不知足,既得隴右,復欲得蜀。”其二是在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時,他不僅勸阻了曹操的遷都之念,還獻了一條趁勢離間劉備與孫權的計謀,曹操采納了,遂有了孫權隨后派呂蒙白衣渡江、掩殺關羽的那一出大戲。這條計謀不見得盡歸司馬懿,但考慮到該計謀的重要性。曹操去世后,司馬懿被曹丕委任為類似“治喪委員會秘書長”的職責,全權負責曹操喪事。從“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宮廷更替慣例來看,司馬懿熬出頭了。
(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