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國家名片

戴錦華

中國電影暴露出今天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最基本和重要的問題，就是在現代化過程中付出的慘痛代價，即我們自我構建了一個中空的形體，自我形成了一套中空的價值，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陳凱歌的《趙氏孤兒》。

我想講三個自己的經驗，剛好都是兩年前的。前兩個是我同事遇到的，讓我覺得和今天中國電影所謂的文化自覺、中國故事以及在世界電影中的中國形象，似乎有某種聯系。

國際學術對話的語言不對等

第一個故事是我在國內出席一個大概百人規模的國際學術會議。在這個會議上有7位來自歐美的學者，他們使用的會議語言是英語。第一天是他們的演講，所以大會安排的工作語言是英文，但是沒有安排翻譯。換句話說，他假定與會的中國學者都應該掌握英文，可以用英文介入到學術的對話環境中去。第二天的發言主要是與會的幾十位中國學者，工作語言是中文。我進入會場的時候就非常驚訝地發現，同聲傳譯的裝置全部啟動了，但非常掃興，讓我感到尷尬和有點不悅的是，7位歐美學者都沒有到場，也就是當他們知道了這個會議的工作語言是中文的時候，就自己決定不到場了。可是事實上，大會為他們啟動了同聲傳譯的全部裝置，而前一天沒有同傳在，很多與會的中國學者是不能夠用英文來進行順暢的學術對話的。

西方不愿和中國分享核心價值

第二個小故事。兩年前我到美國有一個相對長時間的訪問，一位被視為美國智庫的調查機構的副總裁主動邀我談話，我受寵若驚。談話的內容很快進入到中國崛起和文化議題，這也讓我始料不及。這位先生非常鄭重地對我說，面對中國崛起，美國急迫而首要的問題是重新確認美國社會的核心價值。這個話題完全在我的知識理解和想象之外。所以，當我不知道如何應對時，就用了一個半開玩笑的口吻來表達，我說難道你以為今日中國的核心價值和今日美國的核心價值有本質的區別嗎？回答是即刻的，而且是帶敵意的。回答是“您以為我們愿意和你們分享同樣的核心價值嗎？”這個回答出現以后，我啞然了良久，沉默了良久。因為在這個漫長的交流中，我們自身身份的焦慮，對西方巨大的渴望，以及在對西方的某種失望和迷惘之后，我一直在思考的是產業，是沖突，是交流和理解的可能，是中國或廣義的非西方文化如何不再作為一種異己的知識或被統稱為神秘主義的異教知識，而進入到世界文化的行列當中。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是，即使我們心悅誠服地、一廂情愿地去分享西方主導的、在西方的歷史和西方的社會政治經濟結構中創造的知識，別人仍然不允許。他仍然要在這樣的現實當中，在差異性的前提下獲得自我確認。

電影《2012》里中國是缺席的

第三個故事，就是2009年《2012》這部電影的上映，好萊塢的災難片，上映的時候大家都去看。當時中國的報紙有很多熱情的報道，其中很多題目是“中國拯救世界”，我自己是被這些標題吸引進電影院的，所以我是個很糟糕的災難片的觀眾，因為我一直在尋找中國，最后從頭到尾我完全沒有看到中國，代表中國的是一個藏族老人和一個黃教的喇嘛，但是黃教的喇嘛在電影里講了一個著名的禪宗公案。我不會在這個意義上苛求美國好萊塢的制片人，我只是說在這部電影中，中國拯救世界是我們一廂情愿的想象，因為中國是無名的空間，是不全的空間，中國人扮演的是世界工廠的角色，而不是任何主導的角色。其中有很多國際領導人決策中國的場景，但是連一個中國的名牌都沒有出現，連一個“CHINA”的名牌都沒有出現，最后在中國的土地上，由中國工人建造的“諾亞方舟”上，維持秩序的是日本國民自衛隊，最后主導拯救人類方案的是俄羅斯總統和美國工程師，那個時候中國是缺席的。

好萊塢大片中的中國元素沒有文化含量

從去年開始，我們大概要反過來數，哪部好萊塢大片中沒有中國元素，中國元素變得無所不在，中國元素成為必須，但是所有的這些中國元素有任何文化的意味嗎？盡管許紀霖教授說文化和文明是不能相比的，但是我現在要說的是，好萊塢電影中的中國符號甚至沒有任何文化的意味在其中。比如，《X-Man》一片黑暗中出現了一個字幕叫“CHINA”，然后在這個黑暗空洞的場景中有幾個中國式的屋檐標識著是中國；有時候是中國的女演員進入到場景中；或者《地心引力》中最終成就美國飛行員返回地球的是中國太空船，中國的符號是漂浮著的乒乓球拍和韭菜大蔥，還有鍵盤的漢字，廣東話的聲音，聰明的、智慧的、作為人類形象的美國宇航員參照俄羅斯太空船的鍵盤排列方式猜想了中文的意義，他們不知道中國最晚1973年開始便全部采取了美國制式……

好萊塢敬的是人民幣而不是中國人

我要討論的是，在無所不在的中國符號背后，是另外一些東西。去年的《好萊塢Report》封面文章是《我們要不要對中國人磕頭？》。如果大家讀了這篇文章的話，結論很清楚，要去，快去吧。但是我真的要說，好萊塢是要向中國人磕頭嗎？不是。是要向人民幣磕頭嗎？是的。好萊塢已經產生了巨大的緊張和焦慮，因為一方面，好萊塢傳統電影工業全面成為夕陽工業，資金凈流出，人才凈流出，好萊塢自身靠本土市場和原有的全球市場已經難以為繼了，所以中國作為一個新興市場是好萊塢所覬覦的。

而與此同時，大家還記得WTO入關談判的時候，中國政府是把中國電影作為一個籌碼扔給美國人，以換取更大的貿易協定中的中國額度。現在完全相反，美國政府代表團用壓中國最大宗出口商品的方式，迫使中國政府給出更多的好萊塢電影份額，而中國政府代表團以出讓更大的商業利益的代價為中國電影爭取更長的延長期。所以，中國電影帶來的消息比中國文化的其它領域的消息都要樂觀。中國實現了經濟起飛和電影騰飛。因為在世界范圍內，經濟起飛意味著文化全球化、本土電影市場崩盤、好萊塢全線進入，而我們自己本土市場的擴張速度、規模使我們迅速地從對西方人來說沒電影的國家變成世界第二電影大國。別的方面我不知道，在絕對值上和GDP的意義上，中國電影超過好萊塢電影指日可待。所以，這個巨大的硬件規模所打開的中國電影市場將被以好萊塢為首的全球電影工業、電影市場、電影資本和電影利潤所追逐。

電影仍是國家形象名片

但同時在這個意義上，可以回到許紀霖教授的討論，中國電影確實印證了GDP的有效性和GDP的有限性。因為電影是一種文化商品，電影到今天為止仍然是國家形象名片，全世界仍然把電影作為國家形象名片，作為傳播自己差異性文化的一種有效手段，否則沒法解釋英國BBC以5-10年為周期，無止境地重拍他們的文學名著向全世界播散，也就不難理解倫敦奧運會召開時，英國政府的文化工程之一是再一次把莎士比亞劇拍成TV Film，在BBC上向全世界擴散。所以，電影盡管在急劇地萎縮，但是作為一個社會文化終端器的作用仍然存在，仍然在參與形塑一個國家的文化和一個社會的價值，以及生活形態。

好萊塢的電影里中國形象無處不在，并不能簡單地說明我們可以樂觀地相信中國崛起，中國形象提高了，美國終于把它傲慢的目光朝向中國了，不能說明這些問題。原因何在？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中國形象是我們買來的。因為太多太多的好萊塢電影當中，中國資本的份額在提高，甚至有很多我們視之為好萊塢代表性作品的影片，不過是全部中國資本反銷中國市場的結果。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它本身并不是一個單純意義上的文化標志，它仍然是GDP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要回答中國崛起、中國電影騰飛，中國電影作為中國的形象名片，作為文化終端，作為一個參與建構的重要角色，還需要中國電影自身來回答。

中國電影暴露中國文化中空問題

我不想再在這兒繼續抨擊中國電影了，只想請在座的朋友們跟我分享，今年你們看過的，去年你們看過的，或者在近五年中你們看過的中國電影中，你們由衷地與哪一部電影產生了共鳴？有哪一部可以讓你深深擁抱它，遺忘了自我，以至熔化的電影？不是沒有，是有的，但是它的數量和整個生產規模，和今天中國電影大國的位置是遠遠不相稱的。而更重要的是，中國電影暴露出今天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最基本和重要的問題，就是在現代化過程中付出的慘痛代價，即我們自我構建了一個中空的形體，自我形成了一套中空的價值，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陳凱歌的《趙氏孤兒》。《趙氏孤兒》是最古老的中國故事，而且是在17世紀被法國人作為偉大的人類精神和世界名著所接受，并且傳播到歐洲的故事。故事當中的“義”和“諾”作為中國文化的某種內在的，而且是帶有民間性的這樣的一種價值，在電影中全部流失，于是電影中的人們似乎是病態的，是不可理解的。所以，這個時候或許我們應該站在文明的高度，以強國的姿態去面對世界，討論我們的文化，但是我們在討論中國文化的時候，能夠有一個確認的文化自我嗎？我覺得更大的問題是，經常“反認他鄉為故鄉”的文化經驗，實際上是文化自我放逐、文化的主體流失和文化的自我溝通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