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1965年,從北京來的“摘帽右派”老王被派往新疆伊寧市市郊的巴彥岱進行“勞動鍛煉”。當地書記羅成,熱情地給他送來一副新黑框眼鏡,閑聊間向他介紹自己:“我大學畢業就來了(新疆),我才是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
這是電影《巴彥岱》里的一場戲,人們很容易發現它是在向作家王蒙致敬。王蒙就是“老王”的人物原型,而正是因為1956年發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他才被劃為“右派”,從而遠赴新疆,一呆16年。
電影《巴彥岱》并不是王蒙的傳記片,而是以王蒙的新疆歲月為背景,表現新疆維吾爾族人的生存方式、民族性格,以及他們與漢族之間的相互影響。無論是對于維吾爾族還是漢族來說,那都是一個特殊的年代。
2013年5月23日,79歲的王蒙又一次回到新疆巴彥岱鎮,參加“王蒙書屋”的揭幕儀式。他走上臺,一開口就是流利的維吾爾語:“新疆的朋友對我恩重如山,我永遠是新疆的王蒙,我和你們永遠在一起。”
趕到現場參加儀式的100多個維吾爾族農民非常激動。1960年代,他們曾經在這里跟王蒙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大隊長”——現在他們還像過去一樣稱呼王蒙。
語言是王蒙贏得當地百姓友誼與信任的重要原因。來到新疆后,除了勞動和家庭團聚,他把所有時間都放在維吾爾語的學習上。他瘋狂地閱讀所有相關的書,參加維吾爾族人喪葬乃孜爾、歌舞聚會,常常他們一起喝酒侃天,聽農民講講家長里短。幾個月后,王蒙就能用維吾爾語在生產隊的會議上發言了。
而對維吾爾族人來說,王蒙如今作為一名著名作家和前文化部部長,他的新疆和維語背景顯然有更為特殊的意義。
“新疆當前的社會問題存在很多社會原因,其中一個就是維漢之間缺乏有效溝通。現在新疆農村工作的漢族人幾乎都不會說維語。”《巴彥岱》總制片人李德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建國后王震主政新疆時,入疆漢族干部和戰士只要通過維吾爾語考試,行政級別就能提升一級,而如今這個政策已經漸漸淡化。
李德華很快意識到,王蒙在新疆,尤其是在巴彥岱的經歷可以做成一部院線電影。
王蒙的新疆歲月是從1963年底開始的。這一年,《青春萬歲》遲遲無法出版,王蒙意識到政治形勢越來越艱難,自己在文學上面臨 “被徹底封死”的局面,于是下決心與政治中心拉開距離,遠赴新疆。1年后,他從烏魯木齊被派往伊犁巴彥岱勞動鍛煉,開始試圖融入最底層維吾爾農民的生活——在這里的7年間,王蒙一直住在農民家,每天和當地老鄉一起吃包谷馕,一起掄坎土曼(新疆少數民族鐵制農具),一起扛200多斤的大麻袋。
那時候,他有一臺小照相機,拍攝的很多照片現在都陳列在王蒙書屋里。《巴彥岱》導演董玲對這些照片呈現出來的氛圍印象深刻,“祥和,快樂”。在她的感覺里,當時的王蒙“陽光燦爛,血氣方剛”,對新疆有一腔熱血。
到后來,王蒙不僅學會了維吾爾語,還學會了維吾爾舞蹈;他能在農民家里隨意出入,幫維族人修房頂、解決鄰里糾紛,走在路上常會有人遞給他一個瓜、一個馕。用王蒙的話說,這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接受,也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認同。”
那時民風淳樸,罕有族際沖突和暴力事件。這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有直接關系——維吾爾貧苦階層普遍獲得較多權利和利益,對新政府充滿好感;社會矛盾也主要集中于階級斗爭。
李德華認為,要拍攝一部反映當年兩個民族文化交融、表現基層維吾爾族人民和“維漢一家親”狀態的電影,沒有比王蒙故事更合適的了。他的想法得到了伊寧市政府的認可,項目很快上馬。
在考察了4個創作團隊之后,拍攝過主旋律影片《楊善洲》的滿族導演董玲最終被制片方采納。
董玲曾三次獲得華表獎,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在新疆進行電影創作,編劇團隊全是“新疆生新疆長”,更為了解維吾爾族群體的生活狀態。
李德華認為,以前大多數新疆題材電影里的維吾爾族人物都比較僵硬,他形容那些人物“‘舌頭是維族人的,但‘腦袋不是”。制片方對對導演團隊提出要求,《巴彥岱》一定要接近現實,真實再真實;還要風格化敘述,有“國際化視角,用世界電影語言來拍”。
導演董玲和編劇團隊首先一起反復重讀王蒙的文學作品和自傳,對他的《在伊犁》八篇系列小說更是“爛熟于心”。在最早的劇本里,編劇甚至大量截取了很多“伊犁八篇”里的情節,后來導演提出“我們要拍的是王蒙這個人,而不是他的作品”,這些情節才被拿掉。
后來,創作團隊把著眼點集中到對維吾爾族生活狀態的展現上來,試圖拍出一個“觀眾從來沒有見過的、真實的新疆維吾爾族群體”。他們的想法是,做一部另類的“庫斯圖里卡”式作品。
塞爾維亞導演庫斯圖里卡的作品風格獨特,既熱情又瘋狂,通常用狂歡化和怪誕的方式呈現擁有鮮明個性的人物群體;而董玲認為,維吾爾族人民個性張揚的生活狀態與庫斯圖里卡鏡頭前的人物有相似之處。
在她的印象里,伊犁是一個很有異域特色的城市,幾十年前,大街上“隨便幾個人見面就會席地而坐”,馬路邊、電線桿子底下、空地上都三五成群,一邊大口喝格瓦斯一邊談天說地,抱著琴唱歌跳舞。
“當年維吾爾族生活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敖德萊西(聚會),”董玲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迎接朋友要‘敖德萊西,誰家下牛崽了也能‘敖德萊西,一禮拜三、四次聚會很普遍,就算在文革期間也是如此。”
可劇本照庫斯圖里卡的風格寫了幾稿,創作團隊又有了顧慮。影片的制片和投資方都是官方機構,而新疆正處于特定時期”,突然出現這樣一個“庫斯圖里卡式”的群體狀態會怎么樣?”
于是,個性化表達方式被放棄,開拍前,劇本又“收回到我們以往的創作風格上了”。
董玲拍攝了5到6個聚會場面,最后用到影片里的只有3個,“這是巨大的遺憾,”她說。
《巴彥岱》雖然放棄了庫斯圖里卡的表達方式,但還是“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維吾爾族的原始生存狀態”。
“《巴彥岱》的美學形式克制、冷靜、樸素,一切為了還原時代而努力,將濃烈化作平淡,創造出本真的生活質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聯文藝理論研究室副研究員賽娜·伊爾斯拜克評價。
在內部試映會上,很多維吾爾人看到他們過去的生活,淚流滿面。那個年代的新疆跟現在不大一樣,在王蒙的印象里,他剛到烏魯木齊時直感到這個城市是“煥然一新”的,洋鐵皮的房頂,橙紅色的辦公大樓,店鋪招牌上從右到左寫著維吾爾語店名,大街小巷都是維吾爾歌曲,“完全是一幅凝固的油畫”。

《巴彥岱》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而大部分維吾爾族老百姓都幽默浪漫,豁達樂觀。電影《巴彥岱》對此有一段表現:演員王洛勇飾演的老王剛到巴彥岱時茫然無措、郁郁不樂,生產隊里的艾力爺爺發現他不太對勁,對他講起了維吾爾族人的生死觀。
“你想過死嗎?我告訴你,我們維吾爾族人每天都要想五次死,只有想到死,才不會做壞事,才會感覺現在的生活好。”他對老王說,“這就是‘塔瑪霞兒”。
“塔瑪霞兒”可以翻譯為漫游、玩耍、休閑,表達一種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簡單來說就是“除了死,其他都是高興的事情”。這一幕場景來自于作家王蒙在1960年代在巴彥岱的親身經歷,“塔瑪霞兒”的人生態度對對他影響深遠。
“現在維吾爾族的‘污名化現象嚴重,很多人容易把他們跟暴恐聯系在一起。”李德華說,“《巴彥岱》能讓觀眾看到維吾爾族人的真實一面。”
對于這樣的新疆人民,王蒙有深刻的記憶,也在作品里有過詳細描述。他在文革期間創作的小說《這邊風景》里就描寫了1960年代新疆伊犁一個維吾爾族村莊推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背景下的故事,小說長達70萬字,細致記錄了維吾爾族的日常生活,從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一直寫到婚喪嫁娶。小說里,維吾爾族群眾的生活有一種消解政治的能力——在嚴酷的政治運動背景下,他們仍然活得健康向上,“假大空”的政治口號在這里的影響力微弱,完全找不到那種“斗得死去活來”的緊張氣氛。
“信仰伊斯蘭教很正常,不要動轍把它與極端思想混在一起。我們希望這部活躍的、愉快的電影能對‘去極端化起到一些作用。”李德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指出,現在一些極端思想厭惡現實生活、詆毀世俗生活,這樣的維吾爾族怎么會有‘塔瑪霞兒的精神?怎么能隨興所至,該跳舞時跳舞,該喝酒就喝酒?
最早立項時,制片方想通過這個電影“走進維吾爾族人的心靈世界”。“我覺得我們走進去了一點。”李德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