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靜 王圣媛
上世紀60年代中葉,中國相繼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其間隔之短、實現速度之快,為世界之最。創造這個奇跡的是中國一批優秀的科技工作者、領導干部、工人和解放軍指戰員。其中有一位杰出代表,他為中華民族率先揭開氫彈秘密,他就是—于敏。
固本浚源 出類拔萃
1926年8月16日,于敏出生于河北省寧河縣(今屬天津)。他性格內向,喜歡動腦子卻不喜歡動手,從小他就覺得自己走科學研究的道路比較合適。
高中時于敏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學習方法。他非常喜歡魏征的名言:“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彼源蚝没A為治學之根本,力求 “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這成為他后來科學研究方法的發軔。
高中畢業時,因為父親生病家庭拮據,于敏幾陷入失學困境。關鍵時刻,同學陳克潛的父親陳范有先生伸出援手,陳范有是啟新洋灰公司協理,在他的幫助下,啟新公司資助于敏進入北京大學工學院電機系學習。
但是于敏由衷地喜愛理論物理。兩年后,他得到了政府資助的助學金—每月一袋面粉,他將面粉換成粗糧,勉強能維持生活,就謝絕了啟新公司的資助,從工學院轉到理學院就讀。
在北大理學院,于敏因孜孜苦讀而有“老夫子”之稱。當時北大按學號公布成績,于敏的學號 1234013經常名列第一,他是公認的“北大多年未見過的好學生”。有一次近世代數考試,數學系學生的最高分是60分,唯獨學物理的于敏得了100分。
1949年夏,于敏大學畢業,他考取了張宗燧先生的研究生。后來張先生生病,胡寧先生接手指導于敏。1951年,胡寧先生在近代物理研究所兼職后,與彭桓武和錢三強商量,把于敏也調到近代物理研究所。
近代物理所是現在原子能研究院和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前身,是新中國第一個核科學技術研究基地。在這里,于敏一頭扎到原子核物理理論研究中。
他閱讀了大量核物理研究的文獻,從中感悟到:物理理論研究一定要非常重視實驗。這一感悟成了他的信條。后來與于敏共事的科技人員,無不驚訝于他對相關物理實驗的了如指掌。王淦昌就說過:理論物理學家中最重視實驗的人就是于敏。
于敏有一個特點,做什么事情一定全力以赴做到最好。他一方面密切跟蹤國際上的研究進展,同時積極發現有重要價值的研究課題。他敏銳地抓住了“幻數”和“超導對”等問題開展研究,短短的幾年內,他和研究小組就把工作帶上了國際前沿。
于敏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善于抓物理本質。在分析物理問題時,他從物理量綱分析入手,估計數量級的大小,很快就抓住物理本質。他這種本領,往往令許多人吃驚,佩服之至。
有一次,一位法國核物理學家到原子能所作有關康普頓散射的報告。報告過程中,于敏就小聲地對坐在旁邊的何祚庥說出結果。后來報告人給出的實驗結果,果然如于敏所估計。何祚庥訝異非常,對于敏肅然起敬,稱贊他的粗估方法是“得到了理論研究的靈魂”。
1955年,日本學者朝永振一朗率團訪華,于敏的才華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回國后發表文章稱于敏為中國的“國產土專家一號”。
于敏對這個稱號頗多感觸。他認為對搞科研的人來說 “土”是個缺點,可惜自己年青時沒有機會出去進修或留學。他一直鼓勵年輕人有機會還是要出去廣開眼界,但是學成后要回來報效祖國。
1962年,丹麥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A·玻爾來華訪問。于敏參與接待,A·玻爾很欣賞他,邀請他到哥本哈根去工作,但當時于敏的工作已經轉向氫彈理論研究,就婉言謝絕了。事后,A·玻爾對人說“于敏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
對于敏在原子能所的工作,錢三強有過高度評價: “于敏填補了我國原子核理論的空白”。彭桓武也曾贊賞地說:“原子核理論是于敏自己在國內搞的{他是開創性的,是出類拔萃的人,是國際一流的科學家?!?/p>
協同奮進 揭秘氫彈
氫彈和原子彈不一樣,原子彈是裂變反應,氫彈是聚變反應。無論是理論還是制造技術,氫彈都比原子彈復雜得多。各核大國都把氫彈技術列為最高機密。我國核武器研制事業的領導人高瞻遠矚,在第一顆原子彈研制攻關期間就提前部署氫彈理論探索。
1961年1月的一天,錢三強非常嚴肅地通知于敏:他已經被國家選派參加氫彈理論的預先研究。
于敏意識到:自己要放棄喜愛的基礎研究,為絕密級工作隱姓埋名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覺得自己不能有另一種選擇。后來他說:“一個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消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能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融進強國的事業之中,也就足以自慰了?!?/p>
于敏率領一批研究人員進入氫彈這個復雜系統的研究中去,他們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一切都要從頭摸起。
1964年10月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二機部黨組決定把氫彈理論預先研究小組調入核武器研究院,兩支隊伍合在一起,力求盡快攻克氫彈原理。1965年1月,于敏率組內30余人攜所有資料和科研成果到核武器研究院報到,他被任命為理論部副主任。
當時理論部士氣銳不可擋。在彭桓武、朱光亞、鄧稼先的領導下,由黃祖洽、于敏、周光召各領一彪人馬,分三路進行探索。
理論部的學術思想非?;钴S,專家們輪流講課,學術討論會頻頻召開。無論是專家還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不論資格,平等討論,誰有了新想法,都可以登臺一抒己見,有不同的意見隨時爭論。在高漲的學術民主氣氛中,各式各樣突破氫彈的設想和途徑紛然雜陳。
然而,氫彈畢竟是非常復雜的系統,一條條可能的途徑被提出來,經過仔細討論和計算分析,又一條條地被否定了,研究工作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境。但是大家激情不減,相信希望必定就在前方。
1965年9月底,于敏率領部分研究人員到上海出差,在隨后的3個多月時間里,他帶領科研隊伍,群策群力,終于實現了氫彈原理的突破—此為核武器研究史上著名的“百日會戰”。
他們的任務是對加強型原子彈進行優化設計。于敏首先對幾個典型計算結果做了深入、系統分析,他以深厚的理論功底,深化了對武器物理規律的認識。4年多來,他和研究小組對氫彈原理深入探索的積累,使他敏銳地抓住了關鍵。
他將氫彈物理全過程分為若干個階段,對每一階段進行分析,然后從復雜現象中抓物理本質,歸納出熱核聚變所必需的基本條件,厘清氫彈原理背后的高能量密度物理現象機制和輻射流體動力學、核反應和中子物理過程等。
他進而組織大家對問題進行物理分解,不斷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不斷發現一批重要的物理現象和規律。在1965年10~11月間,終于形成了一套從原理到構型基本完整的物理方案。
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每一位參加這段工作的科研人員永難忘懷!大家忘不了于敏埋頭于堆積如山的計算機紙帶中、專心致志地分析計算結果,忘不了他深入淺出、引人入勝的講課,也忘不了在工作之余大家一起漫步、談《紅樓夢》、聊《水滸》、講《三國演義》、背古詩、拉家?!?/p>
按照于敏他們提交的設計方案,全國各相關單位大力協同,群策群力完成了實驗、工程設計、生產諸項任務。1966年12月28日,氫彈原理試驗在隆冬的大漠深處進行。周光召和于敏親臨現場。這是一次完美的試驗,消息傳來,理論部一片沸騰!
5個多月后,1967年6月17日,戈壁大漠上空又升起了一顆極為神奇壯觀的“太陽”,中國第一顆氫彈試驗圓滿成功!
從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到第一顆氫彈試驗成功,美國用了7年3個月,蘇聯用了6年3個月,英國用了4年7個月,法國用了8年6個月,而我國只用了2年8個月。中國的速度是世界上最快的,充分體現了中國核武器的發展水平。
朱光亞院士認為:“于敏組織領導的小組率先發現了實現氫彈自持熱核燃燒的關鍵,找到了突破氫彈的技術途徑,于敏發揮了關鍵作用?!?/p>
剛健有為 宏圖大略
氫彈爆炸成功,立即面臨著裝備部隊的問題。一代武器定型后,又要提高武器綜合性能、滿足戰術技術性能要求。于敏與鄧稼先、周光召等理論部領導一起,根據國家發展方針,帶領科研隊伍進行著更深入復雜、更艱苦卓絕、也更不為人所知的探索。
從二代武器預研開始,于敏成為了我國核武器物理設計的主要業務領導和技術負責人。
于敏發揮了兩個至關重要的作用:一是決策。他以強大的理論功底、縝密的思維能力贏得科研人員的充分信任。二是把關。在關鍵問題上,把關、分解、制定方案,對一些困難的問題,進行指導并共同做具體研究。
于敏曾總結過中國特色核武器發展道路的三條經驗:
第一,“有限目標,先進技術”,著眼先進設計思想和先進科學技術,集中力量研制有限重點型號。
第二,謹慎地選擇技術途徑,發揚學術民主優良傳統,保證選定的技術途徑一直是基本正確的。
第三,一次試驗,多方收效,每經過幾次試驗,就能做到技術上有所突破,就能跨上一個新臺階。
按照這種指導思想,他領導科研隊伍,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相繼實現了高比當量、小型化核武器和中子彈等一系列重大突破。
這時的中國核武器事業已經奠定了持續發展的堅實基礎。但是,鄧稼先和于敏卻喜憂參半。二代核武器還需要發展,還有許多必須做的熱試驗沒做。而美、蘇顯然已經接近理論極限,只要政治上需要,隨時可以結束地下核試驗。如果真如美國提議的“全面禁試”,正在爬坡的中國核武器研制就會功虧一簣。
他們商量決定要聯名給中央寫信。當時,鄧稼先因直腸癌住進醫院。于是,于敏和鄧稼先口述,由胡思得執筆記錄,形成一份建議書向中央提交,要求加快核試驗。建議很快就得到了上級領導和中央的批準。
這份建議書為我國的核武器研制爭取到了十年的寶貴時間,在1996年全面禁試條約簽訂前,我們做完了必須做的熱試驗,保證了我國的核武器研制獲得重大突破。
中國是在核大國的訛詐和威脅下被迫發展核武器的,三代中央領導集體和核武器研制人員抱著鑄核盾、衛和平的宗旨,堅決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中國的核武器研制也為改變世界政治力量格局、維護世界和平做出了歷史性貢獻。相比美國上千次、蘇聯700多次、法國200多次的核試驗次數,我國的核試驗次數僅為45次,不及美國的二十五分之一,而核武器科學技術躋身世界先進行列,充分證實了中華民族的智慧、勇氣和信心。
禁核試后如何保持我國核武器的可持續發展能力?于敏明確提出一系列建議,演化成為我國禁核試對策工程,至今仍然是我國核武器事業發展的指導思想。
美國為了保持核霸主地位,在全面禁試前就另辟蹊徑,大力開展慣性約束聚變研究(ICF)。80年代后期,于敏雖然已經退出領導崗位,但他考慮最多、最為關心的莫過于ICF-核武器物理研究。他和王淦昌、王大衍共同署名寫信給中央,積極促成將ICF研究列入國家高技術863發展計劃。1993年,ICF研究作為一個獨立主題列入863計劃,于敏擔任第一屆主題專家組顧問。他深思熟慮,提出了“目標明確、規模經濟、技術先進、物理精密、道路創新”的二十字指導方針,確定了“質上相同,量上逼近”的物理分解的技術路線。在他的指導下,我國的ICF研究進入到新的發展階段。
于敏以深謀遠慮與超凡視野,帶領一大批科技工作者圓滿完成國家任務,實現報國熱忱,履行時代使命。陳能寬院士稱贊他“敬業奉獻、風高范遠”,朱光亞先生稱贊他“獻身國防,功勛卓著”。
寧靜淡泊 有容乃大
盡管多年來承擔國家任務,承受重大壓力,于敏給人的印象,始終是風度翩翩的儒雅君子。他愛讀詩、讀史,他非常喜歡林則徐的聯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以之為座右銘。他特別喜愛《三國志》,尤為欣賞諸葛亮,評價 “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為了理想而奮斗終身,最可貴的是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
有一次,在核試驗前的現場討論會上,緊張與壓力使得于敏和陳能寬兩位科學家有所觸動,忽然,兩人一人一句背起了《后出師表》:“……臣受命之日,食不甘味……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核試驗前夕,指揮者和負責人的肩頭如有千斤重擔,兩位大科學家一句接一句地往下背誦,在座諸人無不肅然恭聽,感情隨之波蕩起伏。
在于敏家的客廳里,有一條幅 “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于敏曾深有感觸地說:“非寧靜無以致遠。所謂寧靜,對于一個科學工作者,就是不為物欲所惑,不為權勢所趨,不為利害所移,始終保持嚴肅的科學精神。”
在他的科學生涯中,無論順境、逆境,無論是做具體科研工作還是組織實施大型科學工程,于敏始終踐行嚴謹求實、嚴肅認真的科學精神。
1970年,在被文革高壓籠罩的青海核武器實驗基地,因為一個型號實驗的問題,于敏被強迫參加“學習班”。軍管組的某些頭頭對他施加很大壓力,要他對理論方案做出他們需要的政治性結論。但是于敏堅持實事求是,認為理論方案僅僅存在技術上需要修改的地方。于是批判的矛頭馬上轉向他。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于敏依然堅持講真話。一次,氣憤至極的他終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厲聲表態自己絕不會違背科學規律隨聲附和。于敏一向脾氣溫和,總是輕言慢語,同事們就沒見過他發脾氣,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拍桌子。
后來于敏說:“如果我說假話。我可以輕松過關,但我寧愿挨整,絕不說對不起歷史的話,不說違背真理的話。”
于敏“智者千慮,生怕一失”。一次,熱試驗裝置已經下到井口。他突然想起一個過去被忽略的物理因素,現在情況變了,應當考慮它的作用。他立即伏案粗估,并馬上組織人員用多個程序進行對算,一邊向國防科工委匯報請求暫停作業。此時此刻,牽一發而動全身,各級領導不斷催問計算進展,在試驗場地的鄧稼先更是心急如焚,一會兒一個電話。于敏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指揮若定。經過兩天一夜的奮戰,計算結果終于出來,落實了那個物理因素對大局的影響無關。熱試驗按時進行,取得圓滿成功。在總結會上,于敏意味深長地說:“‘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那個因素至今沒有造成影響,但不等于它永遠不起作用。在今后的理論設計中必須小心謹慎,不能讓它滑過去?!焙髞?,在一個新型號核武器的研制中,那個因素的作用果然不能忽略。
于敏為人謙和大度,知識淵博。年輕人愛向他請教問題,他也有求必應,有問必答。
向于敏請教有三不,一是不論時間場合,二是不論學科范圍,三是不論問題大小,他都耐心解答。有一次,一位剛畢業的大學生請教一個基礎理論問題,于敏不但認真解答,回到家后還仔細推導,第二天拿出幾大頁紙,清楚謄寫出詳盡的推導過程。
于敏的學術報告特別受歡迎。頭一天就有人搬椅子占座位,當天連走道和門口都擠得水泄不通。嚴密的邏輯推理,清晰的物理概念,獨到的見解,透過現象抓本質的功底,驚人的記憶力,準確流暢的語言,生動的表達方式,使于敏的講課獨具魅力,許多人都說,聽于敏講課是一種享受。
于敏天賦過人,但是,天才并不等于成功。天賦加上勤奮,才能通向成功。
一旦于敏沉浸于研究中,總是心無旁騖。理論部流傳過于敏邊走路邊思考拿個有破洞的塑料袋買包子的故事。他的妻子賢淑能干,對他無微不至,總想讓他換換腦筋休息休息,但他老是不合拍。有一次,妻子好容易說服他到王府井百貨大樓,到了門口,他卻不愿意進那鬧哄哄的地方,說好在門口等候,妻子出來,卻不見他的蹤影。一直到華燈初上,他才姍姍歸家。原來他找了個僻靜處繼續做他的學問,待到問題解決,才恍然發現自己又沒跟上趟。
這樣一個潛心學問的人,對名利之事看得極淡。他一直大力倡導集體協作精神。有一次,《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他,稱他為“中國的氫彈之父”,他堅決反對,強調核武器事業是一項集體事業,是全國大力協同的成果,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單位能夠獨立完成的。他獲得過諸多榮譽,但總是謙虛地表示,自己只是做了應當做的工作,榮譽屬于大家。
1994年,于敏獲得“求是科技基金會”獎勵,他立即拿出獎金設立于敏數理科學基金,用以資助、褒獎優秀青年科技人員。他的功高不矜、扶持后俊,在當今的科研大環境下,彌足珍貴,而他也因為虛懷若谷、淵博仁厚,被無數科研人員視為良師益友。
“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有識之士當胸懷天下、高瞻遠矚、戮力國事。一個有卓越貢獻、有廣闊視野、有超凡魅力、由中國傳統文化涵養出來的人,他的大智慧迸發出灼熱的能量與光芒,對照他的科學生涯,會映射出我們這個民族慷慨奮進的生命本色。于敏,一個不為人廣知的名字,他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質樸的一段傳奇。
于敏,1926年8月出生,天津寧河人,1949年畢業于北京大學物理系。歷任二機部九院理論部副主任、九所副所長、所長、九院副院長、科技委副主任,核工業部、核工業總公司科技委副主任?,F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高級科學顧問。1980年當選中國科學院數學物理學部委員(院士),1999年獲“兩彈一星”功勛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