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一匹馬回家

馬坊

你是我選中的，江山

你就不幸地接受，我和我背在身上的

弓箭的誤射

我的每一天，都將踩著

你身負重傷，又無處棲身的

大江大河，在獨自的哀怨里，沿著祖先

一直隱秘的足跡，重新接近

一個家族的，苦難

或者罪孽

而我背在身上

沒有出鞘的弓箭，告訴我

不要射落這一切，如果可能，再鑄一把

感恩之箭，讓它鋒利地

穿越時間，遺失的蒼茫

帶我回到，祖先的身邊

一切都在，馬坊之上

就是我的身子被射傷之后，突然撲倒

直至腐爛，也在馬坊之上

洗去塵土

請你把我，當成山水里

一處可以忽略，也可以稍事

消磨的風景

在你一路，打開的畫板上

我不在一條水邊，也不在一座，山的峰巔

你能看到的，山水的形體，都藏匿在

我生命的深處，并將舍棄恩怨

用善意遮蔽，我在大地上的

殘破影像

你一定要對著

你見到過的所有草木，一千遍地

輕喚我的姓名，讓我在某個，孤獨的時辰

帶著一身的幸福，徹底醒來

并且認定，在今后的日子里

你就是我，要在心中

定格的山水

而我的身體，要在接近

你的煙雨里，被一千遍地

洗去塵土，洗去塵土

見到血

沒有誰的目光，可以落在

我的身上，可以從一些，莊稼的生長里

訴說生命，來時的神秘

我只知道，大地的邊緣

有一匹栗色的馬，時刻在云朵

落下的陰涼里，從根部咀嚼，這片山水

它一身的氣血，一定通著

大地上的萬物。就像我

走出去多年，味覺里

藏的還是鄉下的飯食

而被下午的，陽光

突然從莊稼地里，放大得一身金黃的

那個男人，一定是我，滿臉胡須的父親

天地之間，他不會呼天

也不會喊地，他的命運

就是在大地上，一生悲戕地

收種糧食

沒有誰的目光，如此凌厲

穿過大地，也穿過糧食，帶著神的叮嚀

要在我的心上，見到血

就在這里

就在這里，躺下身子

像一條大河，把緞子一樣柔軟的身子

躺在大地，最堅硬的彎曲里

就像我，曾經躺在馬坊

一片被風雪，凍得失去溫暖的土地上

死等春風，一次割面的吹拂

就在這里，放下所有

折磨過天地的日子，只向一盞最后的

神燈，點燃我們的淚水

一個好男人

我的父親，在用一個鄉下男人

一生少有的冷峻，開始塑造我

從他的臉上，我知道

一個好男人的臉型，要有刀砍

斧削后的那種感覺，要讓世界，知道你

活在貧窮里，也是一位

少有的硬漢，也能夠在

鐵打的江山之上

讓另一個人放心

而他的言辭，幾乎少得可憐

就像我在，北風呼嘯的故鄉

只能看到幾根蒿草，還在天地之間搖曳

而一臉瘋長的，胡須，讓我懷疑

他在鄉村，一定有比

一棵莊家，除過生長

還有更多的想法

我是他唯一的兒子，我要帶著

他一身的秉性，來做你的男人

解藥

在疼痛逃離的傷口上

只要有一粒鹽，帶著陽光

勇敢地浸入，痙攣，就會降臨

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而在生活中，我應該知道

陪伴著我，一直受傷的肌膚

已經失去了，多年攜帶在身體里的野性

我的羞愧，不是難當

不是在接近，一個人的路上

傷口，還會遭遇

比起一粒鹽

更痛的浸入

我的羞愧，來自深不見底

又軟弱得，不敢抬頭

逼近一個人的目光。在逃離所有疼痛的

傷口上，我要你成為一粒

浸入我生命的鹽

因為此刻，沒有鉆心的

疼痛，我接近衰亡的心

就會突然死去

這個時候，一個女人

就是世界的解藥，就是一粒鹽

帶著一束冷光，從傷口之上

把我救活

我為你，放下大地飛

我為你飛，我為你飛

我為你，折翅也要飛

大地之上，沒有一處寂靜的住所

沒有一片水草，可以不污染，我們的呼吸

沒有一株，樣子很自由的蘆葦

能等住秋天，在天空飛白

也沒有一張，比你更熟悉的臉

刻下我冷峻，溫潤的目光

只有把自己，放回祖先

一塊逼窄的土地，一個人等待，日出日落

而那些與身體很熟悉的，勞動工具

已沒有我身體里，一絲溫度

手上原始的傷痕

已脫離泥土很遠

我為你飛，我為你飛

我為你，放下大地飛

萬年之后

要描繪云朵，帶著閃電

在你身體里，怎么開放

要描繪瓷器，帶著地火

在你身體里，怎么裂變

要描繪玉石，帶著溫潤

在你身體里，怎么氧化

要描繪草木，帶著淚水

在你身體里，怎么哭泣

還要描繪我，帶著瘋狂

在你身體里，怎么呼吸

而萬年之后，我的身體

碳化成描繪，你的殘筆

牽一匹馬回家

你說，牽一匹馬回家吧

我受傷的身體

能否在馬背上，和你一起

顛簸過這萬卷江山？低頭在，所有因你

而美麗的河流上，我和一匹馬

正在你柔軟得，可以融化

鐵蹄的心里，沿河奔流

而流落在河床上，我的汗水

帶著我身體里，有你的血液

時刻敷化過的傷痛，正在抵達你的美麗

我的汗水，流落進我背叛過的家鄉

能否讓一個，寬容過我的村子

再一次，為我回頭

我想，誰會牽我回家呢

牽動我們的事

仿佛有山，橫空而來

要在這個下午，突然打開

群峰的心臟，看看我們的身上

還缺少，什么樣的礦石

仿佛有河，鋪地而來

要在這個下午，突然劃開

流水的血管，看看我們的心里

還缺少，什么樣的血液

仿佛有神，御風而來

要在這個下午，突然推開

茅屋的門扉，看看我們的日子

還缺少，什么樣的護佑

這個下午，我們就在

山水的云集處，就在眾神

托起的云端里，向萬物訴說著

大地上，牽動我們的事

因為受著傷

有人翻過，故鄉的山崗

卻在陌生的，地方放馬

有人扛著，天空的云朵

卻在無雨的，早晨醒來

有人收好，一年的糧食

卻在饑餓的，城里流浪

我的身體，因為受著傷

只好在你的，心里睡去

青春的墓地

那個時候，我已經看見

一座青春的墓地

因為饑餓，我在馬坊

荒廢生命的原野上，沒有多少

可以消費的體力。從一架山上

走下來，我的目光，沒有發現一棵莊稼

還像親人一樣，能夠認識我

陌生帶著仇恨，已經蔓延到

一匹牲口的眼里

而村子后面，真有一片墓地

能遮擋目光，供我藏下，青春中的身子

后來看見，梵高也畫過的絲柏

我的心里，倒抽著一口涼氣

那個時候，絲柏

不只陪伴一村亡靈，我的嘆息

纏繞它的形體，向著天空

慌亂地上升

一座青春的墓地

告訴我：要么飛，要么死

如果世界

如果世界，一定讓我受傷

就讓傷口，為你長出翅膀

如果世界，一定讓我受苦

就讓苦難，為我立起墓碑

如果世界，一定讓我幸福

就讓花兒，為陌生人開放

小麥色的呼吸

我一直喜歡的，小麥色的呼吸

穿越大地，正在你身體里成熟

正在你暗含，光芒的身體里

成熟時間，將要帶走的傷痛

我看見，一盞在產房，照耀嬰兒出生的

大地神燈，把一束小麥色的呼吸

逆光打在，你身體的每一個

滋養過我的部位，讓我

趕在帶走，傷痛之前

還能看見，我的從前

還能在大地，開始撫平

所有傷痛的時候，一個人躲在

你小麥色的呼吸里，祭拜這些年的風雨

而為一穗，紅晶晶的顆粒

我們必須死亡，就像一株麥子

用葉子的死亡，用麥稈的死亡

直至用根須的徹底死亡

向天空擎起，一穗麥粒

在你一身光芒，一身溫暖大地的

小麥色里，誰帶著一盞神燈游走

我沒有怨言

把你隱藏得

如此完美的時間

卻在我的頭頂，最先落下

一生的大雪

我沒有怨言

只要你知道，一個男人剩下的骨頭

還能為一個女人，打磨一根針

我的一生，就沒有白活

我的一生，也被神

隱藏在大地的，另一個角落

行走和勞動，直至一身傷痕

只為你，最后的到來

在大片的云朵

掀開天空的一剎那，讓我從

最干凈的泥土里，伸出

還能撫摸你的手

耿翔，陜西永壽人，1958年生，現在陜西日報社工作。中國作協第六次、第七次代表大會代表，參加第九屆青春詩會。2010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塞爾維亞，2013年出訪古巴。已出版《西安的背影》《采銅民間》《長安書》《大地之燈》《馬坊書》等詩歌、散文集。作品獲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及《詩刊》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