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追趕萬物的腳步丈量大地
訪談人:王可田 受訪人:耿翔
王可田:我手頭有你三部詩集,《眾神之鳥》《長安書》和《大地之燈》。在此之前,你還出版了《母語》《西安的背影》等多部詩集和散文集。這么多年來,可以說是著述甚豐,每隔兩三年、三四年就會有一部新作問世。請問你是如何保持這種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的?
耿 翔:我不是一個離開詩歌就活不了的人。但有了詩歌,就會讓我真切地感覺到:活著很好。好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記得一家媒體做“青春詩會”詩人專訪時,第一次問到這個話題,我的回答是,因為母親。真的,我心中的母親形象很美好,很溫暖,但不是年輕時的美好和溫暖,而是一種中年以后,帶著世事滄桑的美好和溫暖。因此,寫詩對于我,是對一位女人從中年開始,直至離開這個世界的心痛的傾訴。這樣的傾訴,對于傾訴者,每時每刻,都會獲得一種神圣的力量。特別在母親離開我的日子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必須抓緊她。我和這個世界的對話,就是我和母親的對話。我的組詩《立碑記》,就是我從母親的墳墓邊找到意向,回來后一口氣寫出來的。一個詩人,要知道自己的靈魂,是為誰而歌唱的。換句話說,要知道自己的心口,為誰而疼痛。
王可田:讀過你作品的人,相信都會對你的組詩體留下深刻的印象。這里先不說你詩歌的鄉(xiāng)土背景和文化內涵,這種組詩甚至超大規(guī)模的組詩方式,足以令人吃驚。像《羊:遙遠的藥味》就有24首之多,《絲織的漢中》有36首,而以《馬坊書》命名的詩作則多達120首。這種龐大的規(guī)模,我相信不是靠靈感的瞬間爆發(fā)實現的,它需要對題材對象的長久專注、揣摩、發(fā)現以及異常艱苦的文本實踐來完成,是以對題材的窮盡和對自身才智的耗竭為代價的。能談談你是怎么寫作組詩的嗎?
耿 翔:我的創(chuàng)作都是分階段性的。總是選擇一個領域,進行集中寫作,直到把對那個領域內最沖動的感情,發(fā)泄到一定的地步,才肯放棄。我知道我對題材的挖掘,有時是很狠的。我也明白這種行為的后果,即在一個時期的“突破”被有些限制。如果細讀我的詩,視角都選取得比較講究,特別是切入的時候 ,比較絞盡腦汁。詩歌中大的抒情,我是用大量的細節(jié)、畫面、節(jié)奏來完成的。
王可田:就題材范圍而言,你的詩的確有很強的地域特征及鮮明的個人印記,但無論寫什么,我都能感受到你在努力追尋民族文化和生命存在的根脈。文學藝術的地域性,長期以來在過度的強化和褒揚之后,又遭受了不合情理的貶斥。其實,地域性是一種客觀存在,猶如一個人的口音和胎記,是無法抹去的。就你的詩來說,“馬坊”已是一個廣闊的世界,“長安”就是中國文化的凝聚和縮影。如果有人將你定位于鄉(xiāng)土詩人或地域詩人,你是否認同?你如何看待詩歌的地域性特征?
耿 翔:我不想被人們稱為“鄉(xiāng)土詩人”。因為這個本來很寬泛的概念,被有意或無意地縮小了:鄉(xiāng)土就是鄉(xiāng)村。我想,相對于人類,地球就是我們的鄉(xiāng)土。我們的寄身之處,不管是在鄉(xiāng)村,還是在城市,都是我們最具體的鄉(xiāng)土。我曾經生活在馬坊,那時候,它更多是我物質意義上的鄉(xiāng)土,現在生活在西安,那么馬坊,更多就是我精神意義上的鄉(xiāng)土了。由此,我的所有寫作,都可以歸結為一種鄉(xiāng)土式的寫作。如果按照這樣的理解,鄉(xiāng)土詩應該是詩歌的主流。我們的眾多寫作,都應該歸屬于對腳下的“鄉(xiāng)土”的體認。
王可田:在你的很多詩篇中,會用到“神”這個詞。秦嶺山中的朱鹮,也被你命名為“眾神之鳥”,我記得《燃燈者》這部長詩最初也叫《大地神燈》。神,是虔敬者內心最高愿望的顯現,為自己的作品賦予一種神性,我覺得與有些人聲稱的“說人話”“回到生活現場”并不矛盾,反而顯示出更為高遠的視野和對人性的美好期待。對于神或者神性,你是怎么理解的?
耿 翔:幾年前《綠風》詩刊給我做專訪,把我的寫作歸類為神性寫作。我很感激,但也很惶恐。我想一個詩人,應該追求一種神性寫作,應該使自己的作品具有一種神性,只是自己心里有沒有神性,感覺里有沒有神性,詩句里有沒有神性,我覺得是以追求神性寫作為最高愿望者,要直面和思考的問題。我以為,我生活過的地方,都有一種神性的東西,在塑造我的身體的同時,也在塑造我的靈魂,這種塑造,有時是一種極具殘酷的折磨。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與馬坊有一種生死之緣,它給了我很多,又從我身上剝奪了很多。它給時是十分疼愛的,它剝奪時卻是十分殘酷的。我在生命最關鍵的那幾年,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生離死別,只有神才能把握得住。就像我的母親的去世,我是有預感的。對那些離我最近的人的存在和離去的體驗,我知道人,特別是一個詩人,一定對這個世界,要有一種敬畏感,轉化在你的詩歌中,要用內心的神性,去歌頌萬事萬物。因此,朱鹮在我的感覺里,就是眾神之鳥;大地上,能照亮我們的地方,一定有一盞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