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快要滅絕的藝術方式和精神游戲
訪談人:王麗一 受訪人:閻安
王麗一:談談你的創作經歷和詩歌觀點。
閻 安:我的寫作在大學期間就秘密地獨自進行著。上世紀80年代后期,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陜北一個偏遠的縣城高中教學。當時縣里只有一條砂石路通向延安和西安,每兩天發一趟班車供人們外出。農村大多沒有通電,縣城里晚上沒有路燈。外邊寄來的信件要一個月左右時間才能收到,讓人有一種生活在黑暗中的窒息感。像我這種很早就要依靠精神生活的人,這種感覺直接導致了精神上某種不言而喻的恐懼感。學校在遠郊,四周都是漫無邊際的農田,非常安靜的鄉村和農業環境。我是特別敏感的人,夜晚可以聽見窗外蜘蛛捕殺蚊蟲的活動,這種不祥的安靜,讓我陷入一種精神和現實之路都被漸漸壅塞的很深刻的焦慮之中。我對這個處境的應急反應,或者說我當時唯一能做到的事,就是通過更深入的寫作和對大量難以理解的書籍的強制性閱讀,控制和安頓自己,緩減那種很強的內心沖突和危機意識,并通過發表作品和外界保持一種聯系。在我看來,一個詩人總是對身邊的環境不屑一顧,他是通過遠方確認自己、獲知自己的消息。這是我早期寫作的根源和動力,也是我后來逃跑般離開那里的原因。
我的創作以詩歌為主,有絕對客觀的量,目前只正式出版了《與蜘蛛同在的大地》《玩具城》《整理石頭》《珍珠和雪》等10部個人專著。這些年文學批評寫作也成為我寫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因為書讀得太多了,加之長期做文學刊物的主編,這個工作要求你必須對一個時代文學的生態與思想、觀念與作品進行歷史的、現實的,甚至跨語種、跨文化、跨界域的整體的綜合與判斷,在作品之外進行新的文學觀念與思想的建設。很顯然 中國當代文學最致命的匱乏首先是思想、觀念的缺失,大量的寫作只是沿用由來已久的寫作慣性的產物,它們構成了我們時代精神的癥結,這是文學批評寫作成為我日常課的原因。在詩歌和批評寫作之外,我一直堅持進行從文體表象看有類于小說的、隨筆的、神話寓言式的跨文體作品寫作,這個寫作的量在比例上是最大的,這種融匯了詩性的、哲學的和神話、童話、寓言認知與結構的探索性文本,是對現代化背景下的人及其精神非常復雜的探索和描述,從今日讀者的角度上說,這樣的精神游戲不能賣座,只是自娛自樂,我把它視作是詩歌寫作的一部分,是變相的詩歌寫作。我想事情只能如此,因為真正進入詩歌的人是很難對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敘事再有耐心的,他不能茍同那種基于大眾文化和情感認知層次上的文學敘事的很多原則和動機。
在我看來,一個詩人是天生的。一個詩人,寫作的種子先他而在地深埋在他的天分和天命里——就在上帝完成對他生命造化的那一刻。種子什么時候萌發,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富貴和貧賤都不能磨滅它。我曾說過詩歌是文體之母,就是說它在文體之上,它甚至不是一種文體。一個詩人及其詩歌,無論從創作原理還是從境界容量上而言,是包含著天意的,不會僅僅是人的那點事兒,它必然要給世界提供更高的、超越人事的綜合和提煉、格局與氣象。一首詩在天才、天命和語言的創世性發現與表達的契合點上產生。但是在今天的時代風尚中,事情完全成了另外一種樣子,今天這個所謂的現代化世界是把精神的人不斷還原成純粹生活的人、日常的人、物質的人的重大事變,今天的人類正在大面積地淪喪為以自我為中心的、將自我絕對化的小小的享樂者和哭泣者。現在人們更加堅定地把詩歌理解成了一個文體。當然,詩歌自誕生起,一直被誤解所追逐,包括詩人們自己也在詩歌內部誤解詩歌。這種追風弄影的誤解累加到今天,我有一個極端的表述:已經快沒有詩歌了。毫無疑問,相對于詩歌的超文體性,文體只是歷史內部的產物,任何文體都是一個小格局,而停留在表意的技術要素上闡釋一個文體,是現代以降最為等而下之的精神維度,停留在抒情性所要求的現實感、真實感的語言伎倆上,更是對詩歌天然的要具有的那個創世性內在機制和文體機制的可恥的放棄。關于詩歌,這是重新發現人的存在的工作,我只想超越俗在的恩怨糾葛和任何源于當下文體立場的技術性糾纏,直接與時間對話。我想作為一種對存在的檢驗,這個對話機制在任何時代、任何一個時間范疇中都是生生不息的,包括從讀者機制上說本來也該如此的。詩歌是什么?詩歌是一種快要失傳、甚至快要滅絕的藝術——從文明生態和精神生態上而言也是如此。當然作為一種特殊的精神游戲和語言使命,我更樂意認為這是它的超文體自然屬性,惟其如此,它才因為暗示了一種極限性的存在及其危機、美和毀滅,承擔了使命。
王麗一:您在青海生活過一段時間,和青海在感情上應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請您談談青海這一經歷對您有何影響。
閻 安:5—12歲時,由于一次大的家庭變故,我被寄養在青海棉紡織廠工作的大姨家,在西寧讀完小學。大姨家沒有孩子,加之抓革命、促生產中他們一天到晚都忙著上班,那些年我多半時間都是像大人一樣獨處,獨處有時會像迷失一樣讓你迷上閱讀,讓你迷上過早覺醒的自我世界,超越常規地建立起一種遠離人事的與自然世界對視和交流的內心世界。小時候在青海時,我的活動范圍其實很窄,有很多事兒久了都淡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青海的那種空曠、大和沒有邊際,還有灌注于整個天宇的那種火焰般令人不寒而栗的、痛徹心肺的藍。對青海全面而整體的認識,是后來在寫作和研究中逐漸形成的。我在最近的一批隨筆里有一個非常強烈的主題性思考,就是世界的根源和那最后一口致命的氧氣在哪里?我的觀點就是不在文明中、文化中,不在歷史中,而是在人類到達不了的地方,或者在大多數人不能輕易到達的地方。在我心目中,青海就應該是這么一個地方。青海那些想象中積雪經年不化的群峰,那些草原、湖泊、地質紀年式的無人地帶,當然還有賴此而存的那些特殊的種族、人類和文化,表面上看它們仿佛在文明中心之外,而我認為這正是上帝的精心設計,上帝特意選擇了一個地方珍藏他有關人類的終極性秘密,以便在既有文明遭遇不測之時力挽狂瀾。青海,大江大河的源頭活水之地,沒有它和它的地質基點,就沒有黃河、長江,就沒有它們在中國大地上的走向和布局,就沒有中國文明,就沒有今天的我們。可以作一個極端的設想:如果今天或未來什么時候,青海的源頭活水不再,黃河和長江干涸了,中國大地就會變成一大堆地理和文化的廢墟,那時候現代文明是毫無辦法的,一切都會被蒸發掉。所以青海,包括整個青藏高原,它們是超然世外、超然物外的地理和空間現實,也是終極性的精神造物,是時間實現其最高意志的秘密基地。那是人與神靈因緣際會、相互見證的地方,是時間留給我們最純粹的自然遺產和神明之境,具有時間史、地質史和超越文明的最高存在的意義。關于青海,我對它也有憂慮,就是它的現代化訴求和走向如何掌握分寸的問題。我認為人們正在把青藏高地無限地商貿化,試圖把自然之神商品化。這是現代化的需要或者必然嗎?現代化是世界大勢,人類大勢,這是不可逆轉的。但是一個直接處在時間中心的事物,一個保留了最多天意的地方,一定切記不能用地方文化的立意和迫切的現代化商業動機去無度地包裝、推銷、開發和消費利用,因為這是時間之本,人類之本,這個本我們是傷不起的。當然這里可能會包含一個矛盾,這是詩歌和詩人無力解決的矛盾。
不是說本時代的詩人應該完成囊括了地質地理學式的精神覺醒是必須的,僅就我個人來說,青海有著非常特別、非同尋常的意義。我5歲時去青海,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情,當時是大冬天,由于我一直在進行超出一個5歲小孩常規的慘烈的反抗,我是不得已被綁了手腳,像一個包裹一樣被大姨帶走的。那年冬天,我大姨一路輾轉周折,托親靠友,為了確保我不在半路上死掉,走了二十多天才把我帶到西寧。而遠在陜北的媽媽認為我路上死定了,她常常一個人跑到野山上對天號哭,并按當地習俗,畫了孤魂圈多次為亡魂燒奠紙錢,祈禱他們不要在陰間欺侮我。所以青海使我自己成了一個生命的奇跡。青海的經歷,因為我去的路上把喉嚨哭壞了,幾個月中處于失聲狀態,所以那種幼小的我無力理解但感同身受的地質、地理結構,在一種無語的對峙中很快便穿透并融入我的整個生命,并且在后來升華為我的精神結構和詩學思想氣質,是青海把我早早地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特立獨行的人,它是我精神和詩學的雙重根源。我常說我有兩個故鄉,一個是陜北,我出生在那里,生命在那里賦體還形,那是我身體的故鄉。一個是青海,那里直接造就了我的精神及其特有的方式與風格氣質,我明白了人如何在可見和不可見的交叉邊界上選擇準確的位置與方式旁觀命運,完全得益于青海的教導與啟示。我后來為什么會成為一個詩人?因為我后來既不在青海了,也不在陜北了,那么我必須明白自己在哪里并盡可能把自己安頓下來,我必須更清晰地看見自己,探索自己,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漂浮物,我是有來由的,而且我要對得起這番來由。
王麗一:您被譽為“中國文壇最隱秘的精神貴族”,對此您自己有何想法?
閻 安:我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比喻而已,試圖說明我與寫作的關系、與語言的關系,和本時代那種如火如荼、急功近利式的寫作的不同。
以我看,中國現代文化形不成貴族,所以現在沒有貴族,物質范疇和精神范疇都是如此。貴族是高度的自我,但這個自我不是要為自己辦事,而是要形成天下意識,對整個世界有擔當,包括物質的擔當和無形的擔當,對世界要有一種與己無關的作為和建設性貢獻。但現在是詩人也物化了。我覺得當代有太多的詩人在見識方面和修養方面都太糟糕,太急于表現自己,把寫詩當成與世俗爭鋒的事情,太過于喧囂和功利。
相比之下,我比較喜歡安靜,甚至太過于安靜。我是沒有小圈子的人,喜歡獨處,喜歡旅行,但是大的旅行計劃都是要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去進行,決少同行,偶爾同行我也只能提供他們一個形是而神非的狀態。我可能是當代詩人中最缺少個人交際的一個,這并不是我不要交流,而是交往和交流是兩回事,交往往往意味著要加入喧囂和無謂的消耗,沒有意義,詩歌是最不需要公關的個人事情。那么有人也問過我,你在文學體制內已是一個省的作協主席了,你能跟圈子脫離干系嗎?可事實上這明明可以是兩回事,心靜地自僻,我的真實狀態是,對于體制和民間我都是一個旁觀者,我在體制內的身份只是代表了我的生活位置,跟詩歌這個偉大的文體沒有關系。每個人都是首先要站在生活位置上的,包括隱士和佛也是照樣要有這樣的位置。
王麗一:中國當代漢語詩歌對外翻譯介紹很少,國際化水平很差,對此您有什么看法?
閻 安:漢語本身的難度和獨特性決定了它在世界范圍內傳播、交流的困難。不要急,慢慢來,尤其不要自欺欺人地趨附別人。現在據說我們國家有錢了,那么就從國家開始,從大一點的省開始,多辦幾個以我們自己為主導的國際詩歌節。這樣的國際詩歌節無論從規模、范圍上而言,還是從廣泛性、代表性上而言,從亞洲到歐洲、美洲,它應該囊括和涉及全球幾乎所有重要的國家、語種、文明和文化,組織難度非常大,定位非常難,內部設計面臨著十分復雜的綜合判斷與標準平衡,因此它應該毫不遜色地躋身于全世界屈指可數的最重要的詩歌節之列,令全球范圍的優秀詩人心向往之。
從古老的口頭史詩詠唱時代開始,詩歌從來就是世界藝術、人類藝術,不管它綜合與體驗的基點處于哪一個民族、哪一個地域、哪一種文化。在當今全球、全人類一體化的時代語境下,人類的物質現實、精神現實和經驗世界互融互匯,發生著同質同向的劇烈演變,與此相伴隨,碰撞與交鋒也表現得更加普遍和深入。在這個四分五裂、動蕩不安、更加復雜的時代,今天的詩人和詩歌如何面對時代變局,以新的創造力和詩性提煉應對、抵制人類精神能力的日益弱化,是全球詩人和全球詩歌共同遭遇的一個課題。我們應該有信心完成全球化語境下現代詩歌從觀念到文本的轉型化重建。
王麗一:您對哪些詩人及其作品感興趣?為什么?
閻 安:怎么說呢?可能經過一番對話,你認為我在思想方面和詩學主張方面是非常激進的人,但是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喜歡中國古典詩歌,古典詩歌的三流詩人都是了不起的語言大師和詩意大師,雖然原則上古典詩歌藝術在當代人的創造力里已經滅絕了。現代漢詩還不夠成熟,內部和外部都處在探索、誤解的狀態,寫什么和怎么寫一直有問題,大多數的寫作屬于無效寫作。展開來說,古典寫作源于人格完美或完美的人格理想,具有直接的、廣闊的宇宙和時間情懷,悲天而憫人。現代寫作源于人格物化,甚至人格分裂,迷戀于個性表演,直至迷失自我,無心而傷感,不得要領。古典寫作的至境是以人性超越人性,借以溝通或重合于神性,造成人可以住進去呼吸的詩性境界。現代寫作是以物性代替人性,在龐大的物質之中追逐并迷失人性,在扭曲和擠壓之中難以自拔。藝術的機制,尤其是詩歌藝術的機制是一個創造性的機制,停留在物性甚至迷戀物性,這意味著我們在最需要創造性的事業上普遍地喪失了創造力。
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傾向是,在當代漢詩近乎垃圾化的鋪天蓋地的物化浪潮中,中國的詩歌和詩學在新的西譯思潮中,由過去從譯詩中汲取思想轉型為一種文本的西化式覺醒,但是這種偷梁換柱式的覺醒,歸根到底沒有突破性的作為,它不得已地在抵近技術層面后就擱淺了,因為它只帶來了一種修辭學和形式上的轉變,卻不能從根本上確認和表達中國式的當下現實與生存境況,逐步陷入不是重復別人就是重復自己的惡性循環之中。以當代漢詩兩個偶像人物北島、海子為例,如今他們正在變得一天比一天更加形容枯槁和不堪一擊。北島的現在使他的過去、他的個人詩歌史變成了讓人忍無可忍的陳詞濫調。早逝的海子,他有一種童話式的致命的憂傷,仿佛是已預感到了鄉土和自然的必然崩潰,因此他迷戀幻覺、幻影,并將之極度夸張,他太過抒情了,拒絕了當代。
真的,當代漢詩跟當代的一切一樣,太物化了,沒有立場,沒有關懷。用“一切不過是過眼云煙”這句話觀照當代漢詩,它依然處在這個事情的起點,遠遠不到成熟的時候。
王麗一:一個優秀的詩人,您認為應該具備哪些素質?
閻 安:我想我上面的每一個問題中都包含著對這個問題的間接解答。如果一定還要說,我仍然堅持天分和天命是決定性的,這是成就一個好詩人最深遠的根源和基礎。有了這個前提,持久的、矢志不移的后天訓練和磨礪才會有結果。在后天應該積極培養體現創造主動性的素質,我個人認為有這樣三個方面很重要:一是要迷戀閱讀,不閱讀,沒有深入的閱讀發現,你永遠在自己的時代,沒有傳承。沒有傳承就只能處于淺薄,沒有傳承豐盈就沒有創造的沖動;二是要有蠢蠢欲動、指向時間的好奇心,好奇心就是語言建制中的童心、天真和天性狀態,就是對語言無功利動機的依賴、迷戀,也是建立詩歌超生活結構和超文體意境的自由心理機制;三是對獨特性的向往,從一個細節、一個詞、一個句子直至整體的結構、文本,追求純粹的獨特性,直至它們仿佛重新發現、創造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