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寄寓京畿三十載有余。
然,總覺得此地非余之家鄉。雖在此娶妻、生女,卻有無根之憾,無皈依之歸。余故鄉在遙遠云之南。因此,每逢春節,余皆攜妻女,飛回昆明城東之大板橋驛過大年。
對于遠方游子,回鄉之路,既輕松,亦沉重。無論你多輝煌,亦不管多背運,回鄉之旅,皆是一場大考。歷史上,多有光宗耀祖者,亦有辱沒先祖者,更有落拓不羈者,也不乏窮困潦倒者,當然最多的乃默默無聞者。榮也罷,毀也罷,成也好,敗亦然,家鄉之父老鄉親皆以博大之胸懷接納遠方游子歸來,也以犀利之睿眸審視之。這雙眼睛,乃鄉村之眼,代表著宗族、地域、親情之眸,既明亮,亦溫柔,既冷酷,亦溫婉。若彼乃成功者,其會一笑了之,若乃政壇失意者,彼會呵護備至,若乃貧墨臟官者,彼會冷眼以對,嗤之以鼻。故游子遠游,不論在外邊當多大官,或居朝堂之高,或處江湖之遠,或封爵稱侯,官拜封疆大吏,皆對故鄉之眼睛,憚忌三分。大多數為官之人,在任上皆潔身自好,有為人當官之道德底線,以為百姓做好事,得萬民傘,作為回歸故鄉之最大榮耀。
可是,也不知什么時候,因了一個紅色激情年代,燒家譜,拆祠堂,千村并鎮,古村落空空如許,僅剩婦孺童叟,鄉村之眼罹患白內障,云翳密布,盡失監督之功。從鄉村走出去之仕子亦發生人格裂變,心域荒蕪,荒草萋萋。再不顧忌鄉村之監督之眼。改革年,物豐滿,錢如水,更欲望無邊,貪臟枉法,大肆廉財,即使貪墨事發,也一點罪孽感也沒有,其之家眷,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毫不顧忌家鄉之千夫所指。
少小離家老大還。對于我輩文人騷客,卻非常顧及家鄉之眼。因了父母年大,每次過大年,胡不歸去,歸至父母身邊,聽其嘮叨,感其呼吸輕重。斯時之父母已經數著日子,看人生之帷幕緩緩落下。更祈求兒子平安,然漫步家鄉之老街之上,余頓時覺得有一雙父老鄉親之眼睛在審視自己,監督自己。
故五千年歲月如河。人皆歷史長河之一粟。人生苦短,來日無多,故無論走多遠,皆忌諱故鄉、家鄉之監督、審視之眸。
然,改革開放年代,國門驟然向世界洞開,隨著物質生活極大豐富,人之觀念隨之而變。一個理想主義年代漸行漸遠,拜物教大行于道。英雄被調侃,偶像黃昏,擯棄于荒蕪之徑,歷史趨于虛無。那些我輩崇敬過之先賢,皆遭置疑,小人得勢,貪官當道,雞犬升天。毫不顧忌家鄉之監督眼睛。
故鄉不可望兮,惟有哭泣。如今之鄉村,千村空落,青壯年奔走于城市打工,古老村落僅剩婦孺童叟。隨父母入城之民工二代,亦不可能再返故里棲息。聲勢浩大之小城鎮建設,將遍及中國每一角隅,切不可千村一律。對于一些歷史悠久之古鎮,亦不宜一拆了之,好一個土地財政了得。應區別對待,宜留則留,該保則保。切莫因為千村入城,而將五千年之鄉村之眼睛從此消失了。倘失去了鄉村監督之眼,榮歸故里之人,不會有榮耀之光環,瘦馬西風歸家之游子,將無靈魂皈依之所。一步步遠走他鄉之莘莘學子,則無鄉井可飲。被暗箭中傷回家療傷之游子,再也找不到將息和安妥靈魂之船。而那些貪臟枉法、買官賣官之人,再不會忌諱鄉村之眼睛。
故鄉之眼,充滿了期冀,溫馨而清澈。不論你走多遠,爬多高,都會給遠方之游子以力量與審視,令你低調做人,小心辦事,兢兢業業,為官為人,對于天下游子而言,永遠別忘了故鄉之眼睛。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