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紅,王慶,華中科技大學 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430074
社會轉型期怨恨情緒廣泛存在。隨著暴力與非暴力群體性事件頻繁發生,怨恨情緒爆發的閾值越來越低,社會風險不斷增大。社會怨恨情緒的形成與傳播與媒介密切相關。對于這一類與社會怨恨有關的集體事件,傳統媒體一方面在遵守適度表達原則的基礎上傳遞和呈現顯著的社會情緒,但另一方面媒介又在控制和引導過程中建構了社會怨恨。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社會怨恨情緒與媒介的雙向互動進一步深化,新媒體尤其是社會化媒體,在體制外部分地彌合了公眾社會怨恨情緒表達需求與體制內媒介釋放渠道之間的缺口。新媒體深度嵌入社會怨恨情緒的生產結構中建構情緒框架,媒介與社會情緒的關系呈現出新的面向[1]。
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社會怨恨情緒已經成為一種典型社會心態,彌漫于現代社會。有學者提出,自開始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社會經歷了一系列的情感基調演變,其中最明顯的一條社會情感演變軌跡,就是從改革開放初期的嫉妒演變為目前普遍的社會怨氣和戾氣。王俊秀在《關注社會情緒 促進社會認同 凝聚社會共識——2012-2013年中國社會心態研究》中指出:“群體性怨恨”正逐漸成為當前我國最突出的社會心態[2]64-71。一部分人對生活的不滿感和不安全感,很容易在其他社會成員中產生共鳴,形成群體極化情緒并有時會演變成集體行動。
法國政治學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指出,民眾社會情緒對國家民主制度的貢獻最大,因為“自然環境不如法制,而法制又不如民情”[3]358。所謂民情,通俗的理解就是人民的心情、意愿,所以說,社會情緒是民情的重要體現。社會怨恨情緒是典型的社會情緒之一,研究者們對社會怨恨情緒的產生從不同角度進行了闡釋。
米爾斯用“合理性”的框架來解讀社會怨恨情緒,認為怨恨是一種“不依托理性的合理性”所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之一。社會的不斷發展,帶來的是個人與社會在合理性上的矛盾凸顯[4]185。韋伯的“社會失范”理論也是探討怨恨產生源頭的重要理論范式。社會結構的失范往往導致個體內心的不安定感,日積月累就會成為怨恨的源頭。默頓在《社會結構與失范》一文中認為,某些人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受到了阻礙,并且不能夠用規范化的方式以達到自身目標,他們就會產生受挫、怨恨等負面情緒。我國學者成伯清教授認為,社會權利的失范是民眾產生怨恨情緒的結構性根源[5]。
舍勒在繼承和發展尼采怨恨論的基礎上,提出“怨恨性人格”這一核心概念,指出社會怨恨的產生邏輯是比較或者是現代社會普遍存在的“攀比”。這個比較體現在兩個維度:一是個人拿他人作為參照,所感受到的絕對差距造成了個體怨恨;二是在社會承諾的平等待遇與現實處境之間的比較,體現為一種積累與總的社會結構和制度中的“被剝奪感”,即群體怨恨或社會怨恨。卡爾·曼海姆把社會不滿情緒視為“基本民主化”的過程,不過他承認這種現象正日益向著舍勒所說的“情緒的民主”方向轉變。“情緒的民主”所導致的并非是各種社會集團利益的表達,而是更多的群眾情緒突然性爆發[6]38。
用前面所述的理論關照中國當下現實,有助于我們理解當前中國社會怨恨情緒。我國正處于一個急劇的社會結構變遷時期,因為身處其中的個人對社會有較高的價值預期和利益期待,隨時會陷入價值失落和情緒波動的狀態。當社會變遷導致社會的價值能力小于個體期待,自然而然就會產生失落感、緊張感和相對剝奪感,這些負面情緒和心態最終可能成為一種廣泛的結構性怨恨。
已有的社會怨恨情緒研究主要基于社會學或心理學探究社會怨恨情緒產生機制。在這兩個領域對社會怨恨情緒的研究中,雖然或多或少提到了各種傳播介質對社會怨恨的催化作用,但鮮有從媒介角度研究在社會怨恨形成和爆發過程中,大眾媒介是如何具體介入并產生怎樣的效果。特別是互聯網技術的普及,解構了原有的自上而下的信息傳遞模式,使信息流和情緒流在新媒體空間產生原子式裂變,并在新老媒體兩個輿論場之間流動、競爭和共鳴,為現代社會怨恨心態彌散提供了強大的技術支撐。這也為我們研究社會怨恨情緒打開了一個新的視角,即媒介建構社會怨恨情緒。
首先,媒介建構現實。從建構主義角度而言,“媒介”絕不僅僅是一種技術工具,把信息簡單地從發出者傳送到接受者。伯格、盧克曼在《現實的社會建構》中認為大眾媒介不僅僅是一種使用復制技術來傳播溝通的社會設置,更具有一種自我指涉(系統內各要素相互協調為具有同一性的一種自我生產行為)和異己指涉(系統內建構或生產異己的訊息或差異會瓦解自我指涉系統的邏輯)的特性,即媒介具有一種自我生產與自我揚棄的能力[7]322。在現代和后現代社會,真實和虛擬之間邊界日趨模糊,人人都是“媒介化生存”,實際上是媒介為我們鍛造了世界。現實的每一個碎片在被媒介挖掘、選擇、加工和傳遞的過程中創造出新的意義,建構出我們所處的社會語境和文化脈絡。
其次,媒介建構現實中的怨恨。作為“現實”的社會怨恨情緒是社會結構和社會制度緊張關系的結果,也是媒介建構的產物。歐洲新社會運動研究者認為怨恨、不滿情緒必須在文化、公共話語、社會結構中得到解釋。新媒體彌合了各種社會結構和階層之間的信息邊界,也成為攜帶怨恨的信息流和情緒流的載體,將社會生活中的不平等現象或個體經歷無限擴大,從而“使社會成員,特別是具有相似社會經歷和處境、同等社會位置、一致利益訴求、共同心理體驗的人做出類似的社會認知,產生心理的共鳴和一致的情緒感受。”[8]在通過對相關社會問題展開相互激蕩、酣暢淋漓的多維認知或評判的基礎上,生成傳染性極強的社會怨恨情緒。
當下我國社會怨恨情緒媒介化主要有以下三個明顯特征:一是社會怨恨情緒的引爆點低,爆發激烈,指向性明確[9]。隨著大量社會性事件的逐漸累積,社會怨恨情緒爆發的閾值越來越低,網絡媒體特別是移動互聯網的技術普及使個體離散的情緒能夠迅速在社會交往圈里發酵擴散。二是媒介尤其是社會化媒體成為非直接利益沖突的直接推手。自2006年10月17日《瞭望》新聞周刊刊出鐘玉明、郭奔勝的調查報告《社會矛盾新警號:“無直接利益沖突”苗頭出現》后,“無直接利益沖突”現象開始受到學界關注。一些學者將無直接利益沖突視為我國社會轉型進入深水區后出現的一種新的社會沖突類型[10]。此時在許多群體沖突性事件中,除了利益攸關者之外,出現了一種“無直接利益沖突”參與者的群體,他們本身和具體事件利益無關或者無直接關聯。利益攸關者的參與動機很明確,他們有具體的利益訴求,但“無直接利益沖突”者的參與動機卻主要是以“搭便車”的方式發泄個人負面情緒。朱志玲在《結構、怨恨和話語:無直接利益沖突的宏觀條件形成機制研究——基于斯梅爾塞加值理論的思考》中把“無直接利益沖突”產生的宏觀原因歸結為:結構、怨恨和話語。“無直接利益沖突”雖然具有突發性、參與主體的不確定性、無組織性等特點,但這種看似自發無序的沖突最后卻能矛頭一致地指向特定的沖突對象(基層政府或利益集團),不能不說新媒體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動員作用,媒體通過修辭、謠言等話語順利地實現威脅感和怨恨的移情。三是由于網絡技術的迅猛發展,新媒體深刻潛入社會怨恨情緒的內在邏輯,使社會怨恨情緒能調用彌散在社會結構和媒介氛圍里泛化了的情緒資源,從而從根本上影響社會怨恨的再生產過程。本文提出“情緒框架”和“情緒內燃點”兩個概念來說明社會怨恨情緒機理的嬗變,即:處于新媒體環境下的社會事件,在爆發之前就已有一個嵌在社會結構文化和媒介氛圍中的情緒框架,情緒框架內始終儲存著較高水平的怨恨情緒能量并布滿情緒燃點,我們稱之為“內燃點”。當社會事件引爆個體怨恨情緒,這些離散的情緒一邊通過網絡集結放大,一邊迅速回到前置的總的社會情緒框架中尋找已有的情緒能量,并與其中某一個匹配的內燃點震蕩共鳴,激發出新的社會怨恨情緒表征。引爆點需要具體的社會事件要素,由外部引發,具有偶然性、不可預知性、不可控性;而內燃點不依托具體的社會事件,由內部組織與動員形成,具有目的性、可控性。
媒介是社會情緒的“解壓閥”。隨著傳媒體制的改革,媒介生態日益豐富,媒介功能結構由單一向多元轉變,媒介表達功能逐步得以釋放。特別是互聯網技術擴展了媒介話語空間,使過于飽和的民間怨恨情緒存量部分地通過“解壓閥”排泄出去,在一定程度上有效紓解了全社會的結構性怨恨和不安感。
另一方面,社會怨恨情緒的媒介表達也會出現“壓力鍋”情形。社會怨恨情緒雖然客觀上能夠經由媒介表達,然而由于我國傳媒體制進行的是一種漸進的、謹慎的改革,不斷積累的社會怨恨情緒無法通過主流媒體的狹窄渠道得到足夠緩釋,甚至有時還被抑制或完全遮蔽。這樣,在情緒訴求和渠道供給之間形成了強大的張力,這種張力表征的是社會怨恨情緒表達需求與媒介表達功能之間的適應性。張力越大,適應性就越差,就越容易轉變成壓力,形成高壓態勢,出現所謂“壓力鍋”情形;張力越小,適應性越強,消解力也越強,“解壓閥”的作用就越明顯。
對傳統媒體而言,“應然”和“實然”之間落差很大。從媒介自身來說,實現“解壓閥”功能是媒介理想,但由于目前“穩定”仍然是我國支配的政治話語體系,體制內社會怨恨情緒表達通路窄、出口少,形成高壓態勢,社會情緒總是處于臨界狀態,因而現實中傳統媒介往往表現為“壓力鍋”模式。社會管理者極力希望在源頭消滅各類有可能引發社會動蕩的起因和由頭[11]。從風險管理的角度來說,作為社會控制重要工具的體制內媒介,主要協助管理者控制社會怨恨情緒的流量與容量。媒介在這個層面上對社會怨恨情緒所進行的建構,實際上是一種基于通路資源壟斷性的外延式建構。當政治改革對媒體漸進松綁,并出現網絡媒體特別是社會化媒體時,就會挑戰或削弱這種壟斷性。因為社會公眾的利益表達和需求保衛,很難通過制度化的渠道來進行,造成了中國社會中怨恨生產的規模和速度急劇提升[12],此時一旦有其他非制度性的替代渠道,如新媒體、自媒體等的出現,人們自然而然對這些控制力較低,更為便捷的民間話語平臺趨之若鶩,而“官方”和“民間”兩個輿論場各行其道,反而有可能造成更大的社會穩定隱患。
新媒體對于社會怨恨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新媒體是對社會怨恨情緒傳統媒體表達通路的補償,讓社會過剩的負面情緒得以稀釋。喬納森·哈希德(Jonathan Hassid)在考察博客在中國政治生活中的作用時提出,博客是討論主流媒體設置議程的議題的“解壓閥”,通過讓鬧事者在邊緣媒體發泄不滿為政治變革減輕壓力[13]212-230。在新媒體引發的群體傳播時代里,個人同時成為受、傳主體,通過便攜的移動通訊設備低門檻接入社交媒體,能“隨時隨地分享”怨恨,這種“電子式怨恨”一經感染就能核裂變式地傳播開去,從熟人社會到整個虛擬世界。
另一方面,新媒體通過表達怨恨情緒改變怨恨話語,成為集體怨恨行動的動員資源。“網絡事件的核心是話語,網絡事件話語的力量,來自于情感表達”[14]。朱力、盧亞楠的《現代集體行為中的新結構要素——網絡助燃理論探討》指出情緒感染是集群行為發生的內部助燃劑之一[15]。謝金林在《情感與網絡抗爭動員——基于湖北“石首事件”的個案分析》文章中也認為情感在網絡抗爭動員過程中發揮著決定性的作用[16]。在《悲情與戲謔:網絡事件中的情感動因》一文中,楊國斌把我國網絡事件發生的根本動因概括為情感而非運動組織。“激發情緒是社會運動參與的原因之一,動員者的任務就在于改變或延伸原有的感覺規則”[17]187。中國網絡輿論事件的特殊性就在于事件的符號象征功能,它們因為包孕了某些社會階層特定的集體情感而成為這些集體情緒的公共表達,并成為建立集體歸屬感的無形資源。在虛擬網絡空間,那種較為抽象寬泛的“人民”身份自動轉化為更具有后現代意味的“網民”身份,通過對特定網絡輿論事件各種各樣的圍觀、參與,獲得了集體認同。
然而,新媒體還有可能突顯“集體歡騰”中的暴力因素,走向可怕的后果。尤其是社會化媒體,恰好可以作為涂爾干的“在儀式期間體驗集體歡騰的嵌入式基礎”[18]。社會怨恨情緒憑借著這一嵌入式基礎,極易聚集為柯林斯在其交互儀式鏈理論中提到的“情緒與注意力相互挾裹得到的情緒能量”[19]32。比如“郭美美事件”引發的紅十字會危機,就是在社會化媒體這一嵌入式基礎上鋪陳開來,網絡強大的表達和動員功能使分散的個體情緒迅速匯聚到“仇富”和“仇官”的情緒框架上,形成典型的舍勒所稱的“怨恨式批評”[20],即沒有主流道德標準、沒有具體目標、不分青紅皂白的批評。這種批評從結果上看,并不益于改善所抨擊的狀況,消除不良社會問題,而且可能還會加劇現實世界情緒與虛擬世界情緒的相互激蕩,使得怨恨成為社會情緒的主色調,從而感染更多“烏合之眾”加入非理性的情緒洪流。正是這種“怨恨式批評”點燃了集體狂歡,不僅席卷了郭美美、“富二代”、中國紅十字會,更使整個中國慈善事業跌進寒冬。
在戈夫曼的理論中,框架是一種“闡釋模式”,個人或群體用它來組織和構建經驗,從而賦予事件意義,并指導人們的行動[21]8。受羅賓·L.奈比的“情緒作為框架的模式”啟發,我們提出“情緒框架”的概念來闡述社會怨恨情緒的媒介構建,即:沉積在社會結構文化和媒介擬態氛圍里的情緒框架布滿了情緒燃點,當現實中怨恨事件激發起短暫、具體的怨恨情緒時,會激活既有的某個特定情緒框架,并與其中的情緒燃點產生震蕩共鳴,以此來框架我們的認知、判斷和行動傾向。實際上在納比的“情緒作為框架的模式”之前,就已經有學者提出了類似的構想。伊扎德(Izard & Buechler)就曾指出:“當一種特殊情感與一個形象或一種認知頻繁互動時,該模式即認為這是一種具有穩定性的‘情感——認知結構’,塑造‘人們對現實的看法’,并有 助 于 形 成 人 的 性 格。”[22]165-188唐 金 思(Tomkins)的觀點與之呼應,認為刺激模式和情緒反應引起形成某種“帶意識色彩的情感狀態”,或者說是一系列比意識形態在組織上更為松散的感情,使個體傾向于對意識形態產生不同的共鳴[23]197。
拉扎勒斯(Lazarus)等學者的實證研究同樣契合我們提出的“情緒框架”。也就是說,每種情緒都與一個核心相關主題關聯,該主題體現這種情緒的本質誘因,很大程度上可以預測情緒反應(例如,恐懼的核心主題是“突如其來、造成身體傷害的具體危險”;而生氣的核心主題是“對我和為我所有的事物的侮辱冒犯”)。一旦一種情緒被喚起,就連帶引起核心相關主題的行動傾向,有助于引導信息加工,影響人們對信息關注、記憶和忽略的選擇。
傳統的框架理論假定信息呈現方式或者理解角度影響個人對周圍事件的反應。恩特曼說:“框架就是選擇所感知到的現實的某些部分,使它們在某個傳播情境下更為突出,以此來促進特定問題的定義、因果解釋、道德評價和(或)應對建議。”[24]現實既包括信息也包含情緒,因而媒介不僅通過顯性的信息框架,還通過內隱的情緒框架共同構建現實,影響人們對具體事件的歸因、判斷和決策。新媒體對社會怨恨情緒的建構就是沿著這樣一個新的邏輯路徑展開的。我們認為,新媒體尤其是社會化媒體不僅補償了傳統媒介在表達通路方面的不足,而且深度嵌入到社會怨恨情緒的生產結構與再生產流程中,與前置性情緒框架及其情緒燃點匹配共鳴,建構起新的社會怨恨情緒表征,進而影響公眾的認知、判斷和行動。怨恨情緒的釋放或平息后,會再次沉入到穩定的社會結構和媒介氛圍里形成新的情緒框架。
怨恨情緒框架的概念特別有助于解釋無直接利益沖突爆發過程中新媒體扮演的角色和運作邏輯。近些年這類無直接利益沖突頻繁發生,如萬州事件、大竹事件、甕安事件、石首事件等。其特殊性在于參與者大多與事件沒有直接利益關系,多是徹底的情緒宣泄。那么,沒有直接的利益受損,參與者怨恨情緒從何而來?社會學者將這種沒有直接利益受損社會怨恨情緒產生的原因歸于“相對剝奪感”。但多數情況下,沒有直接現實利益受損的參與者并不一定能意識到相對剝奪,或者說這種相對剝奪感感知并不強烈,如何讓其深受感染?一方面可能是線上線下的意見領袖通過各種傳播手段動員公眾;另一方面,新媒體突破時間地域限制,用多元符號把本來遙不可及的“他人的”被剝奪遭遇和被剝奪感真實而貼近地推送到公眾面前,強化了“威脅移情”。互聯網技術使得每個人在社會事務上的“在場”突破地理疆界和有形空間的限制,所以,即使引發某一個集體行動的直接起因與旁觀者無關,但旁觀者還是可以通過這種“在場”而感同身受,自發地產生對自己未來風險的想象,從而間接體驗到參與者當下所面臨的困境,而與之建立起“我者”的共同命運感,并激發出參與行動的意愿。其實,媒體就是采用了“情緒框架”把各不相同的離散情緒移凝練成一個泛化的怨恨,喚起集體行動所需要的情感共同體。
斯梅爾塞的加值理論雖然對社會運動并不具有普適的解釋力,但其關于集體行為宏觀條件形成階段的因素可以作為我們情緒框架構想的“他山之石”。加值理論的精髓在于,它提出任何集體行為、社會運動的產生都是由六個因素共同決定的:結構性誘因、結構性怨恨、一般化信念、觸發事件、有效動員、社會控制力的下降。我們提出的“情緒框架”包含了一般化信念中的歸因性普遍共識,但是與一般化信念“非理性過程”不同的是,情緒框架是建立在先前的體驗與認知上的,有著非常理性的基礎。這里的體驗與共識,一部分是公眾直接或通過人際渠道間接而得,另一部分則是在媒介形塑的如科塞所說的“非現實沖突”中形成的。簡單一點講,情緒框架是在一般化信念和結構性怨恨二者融合式生產與轉化、再造與強化中形成。情緒框架形成后,“甚至是一種完全脫離原因和具體情景的心理定勢,不斷侵蝕個體自身的社會認知體系、道德結構乃至最為核心的價值體系,帶來其深層價值秩序的扭曲、位移和價值判斷標準的重構,而并不因生存境況的改善,怨恨對象的消失而消減。”[25]在新媒體環境下,基于既有的結構性怨恨基礎可以瞬間形成一般化信念,但情緒框架是個長期持久的建構過程。
情緒框架對集體行動產生顯著的影響。郭景萍的《集體行動的情感邏輯》強調無論基于團結需要或沖突需要,集體行動都必須有情感的喚起。“新社會運動”浪潮的興起意味著情感性因素不再是集體行動的發泄物或副產品,而成為新運動內在的本質構成[26]。情緒框架是一種普遍認同的結果,也是一種情感共識,情感實現的同時就是認同的達成。因此在集體行動中借助于新媒體資源,群體參與共識可以瞬間形成,一旦社會控制能力下降,或者社會控制能力過強,就會引發“氣”以大規模騷亂方式的徹底釋放。
在集體行動過程中,情緒框架可以是手段,也可以是目的,有時還可以二者兼而有之,能推動或阻礙集體行動的成功。情緒由情緒框架激發出來,情緒來源于情緒框架,真正具有動員力量的是情緒框架,而不是情緒本身。某個個體心理上怨恨情緒可能會成為另一個個體外部刺激物,當情緒輸入端作出反饋后又會反過來影響初始的情緒輸出端,從而在個體之間形成持續不斷、循環往復的情緒流,并以同樣的方式感染群內其他成員,逐漸形成共同的怨恨情緒體驗。當情緒框架是手段時,情緒是可控的;當情緒框架是目的時,情緒將難以控制。應星在《“氣場”與群體性事件的發生機制——兩個個案的比較》中用“氣”和“氣場”話語表征了無利益相關者的群體性事件與以利益相關者為主體的群體性事件的區別[27]。以利益相關者為主體的群體性事件或維權行動中,情緒框架是手段,具有某種類似于動員機制的特征,可能引起的集體行動是自覺性的;在無利益相關者的群體性事件中,情緒框架是目的,以情緒宣泄本身為目標,行動的自發性更為明顯。
毋庸置疑,無論是在自發性集體行動中還是自覺性群體行為中,情緒框架都是一個能動的要素。它的能動性表現為,它對社會造成的客觀的功能性影響既可能正面的,也可能是負面的。正面影響時情緒和情緒框架是一種內聚力,而負面影響時則可能就是一種破壞性的解構力。全媒體時代,各種媒介對社會怨恨的情緒再造深刻影響著情緒的流向和功能,關乎社會的健康有序運轉。以體制內媒體為主的“主流媒體輿論場”和以互聯網為核心的“民間輿論場”之間需要打破隔閡,形成合力,共同推進網民、政府真誠對話,及時疏通網民不滿情緒;網絡媒體應發揮其親民優勢,鼓勵并幫助公眾建立公共理性商談的網絡平臺,提升網民民意制度化吸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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