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遠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羅常培在《中國人與中國文》中說:“語言文字是一個民族的文化結晶。這個民族的過去的文化靠著它來流傳,未來的文化也仗著它來推進。”[1]1每個民族的語言都是自己民族文化的一面鏡子。成語作為漢民族智慧的結晶,反映著漢民族的文化特征。
從古至今對女性美的描寫,林林總總,非常豐富。就成語來說,這類成語相當詳盡地展示了古代漢民族女性的容貌、體態、氣質、裝飾等方面的美,并且有專門的文章進行了研究,如寧佐權的《論漢語中美女類成語的文化特征》[2]。
相比較而言,描寫男性美的成語相對較少。筆者通過對《中國成語分類大詞典》中人物品格類成語進行窮盡式的搜索,發現描寫人物神態表情、人品性格、體格姿態以及舉止行動的成語共收錄了733條,其中描寫男性美的有72條。這些成語較為詳盡地描寫了中國古代男子容貌、身材、才學、氣質、德行等方面的美。這些成語所描寫的中國古代美男大致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平頭正臉”“濃眉大眼”“須髯如戟”“燕頷虎頸”“英姿颯爽”“威風凜凜”的陽剛氣質男;另一種是“眉清目秀”“面如傅粉”“唇如涂朱”“玉樹臨風”“文質彬彬”“神清骨秀”的陰柔花美男。這些成語折射出了漢民族評價男性美的標準,對研究古代漢民族歷史文化以及樹立正確的審美觀有著重要的意義。
文人雅士,猶如當代的偶像,作為一個時代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對這個時代的審美標準起著重要的作用。他們的影響不僅僅局限于文學作品,還體現在男性的衣著打扮、氣度氣質上。根據記載,歷史上有許多文人雅士皆被稱作美男,他們的容貌以及獨特的氣質,爭相被世人模仿。
中國歷史上的美男有很多,以魏晉南北朝時期尤為突出。這一時期的美男不僅有著姣好的容貌,而且多半都是才華出眾的文人雅士。例如“擲果盈車”的潘安、“美如冠玉”的衛玠、“風姿特秀”的嵇康等。南朝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一書中專門辟有“容止”一門來嘆賞魏晉男人之美。同時,這一時期的文人雅士大多受到玄學思想的影響,喜歡寬袍大袖、高冠博帶,喜歡效仿婦人妝,追求剃須、傅粉和熏香。許多文人雅士起到了引領時人風尚的作用。《顏氏家訓·勸學篇》記載:“梁朝全盛之時,貴游子弟,多無學術,……,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3]79這段記載反映的正是大家效仿文人雅士,對外在美的盲目追求。
文人雅士作為一個時代的風向標,不僅在外貌衣著上影響著人們的審美標準,更重要的是其文學作品對人們所形成的審美感受也有一定的指向作用。漢語中描寫男性美的成語大多出自《詩經》《論語》《史記》《世說新語》以及歷代詩詞、戲曲、小說等文學作品中,承載著文人雅士富有個性特征的癖好,因而在對漢民族男性進行審美判斷的時候,其審美趣味自然而然地會打上文人雅士清晰的烙印。
在這些文人雅士的筆下,主要呈現了兩種類型的美男。一種如公孫閼,春秋時期鄭國人,字子都。他不僅相貌美,還有一身好武藝,能征善射,后來做了鄭莊公的大夫,《詩經》有云:“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4]112《孟子》又曰:“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5]262可見,子都的容顏美和較好的才能,不僅震動了以莊公為代表的統治階層,而且也得到了許多文人雅士的認同。在他們看來,“相貌堂堂”“英姿颯爽”“能文能武”的陽剛男是美的。而另一類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則是“美如冠玉”“面如凝脂”的只文不武的陰柔花美男。在“三言二拍”中描寫美男子時多次提到潘安、宋玉、裴楷、衛階等人,把他們當作美男子的標準。這種審美觀不僅是時代性的審美觀,而且是一種有著悠久歷史的審美觀。這種花美男的形象還不斷出現在《東周列國志》《聊齋志異》《紅樓夢》等文學作品中,成為不同時期女人們爭相追捧、崇拜的典范。
中國,作為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大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禮儀文明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產生了廣泛而又深遠的影響。一個人的儀表體態是其修養和文化程度的表現。在古人看來,舉止莊重、文質彬彬、進退有禮的人,不僅能夠保持個人尊嚴,而且有助于進德修業。儀容問題早在西周以前就被提出來了,孔子上承西周,創立了儒學,自然而然地創立了包含著豐富內涵和哲理的儀容觀。孔子在《大戴禮記·勸學》中說:“君子不可以不學,見人不可以不飾。不飾無貌,無貌不敬,不敬無禮,無禮不立。”[6]12就是說,與人相見時,不可以不對自己的服飾、容貌稍加整理。而且適當的打扮,是對他人的尊重。作為儒家儀容觀的首要基本規范,在許多儒學著作中都有提到,如《孔子集語·勸學》《說苑建本》等。
古人對儀表的要求方方面面,但總結起來,最重要的有三點。一是衣著容貌,《弟子規》要求“冠必正,紐必結,襪與履,俱緊切”[7]187。這是儀表中最基本的要求。同時,衣著打扮也要符合自己的生活環境與生活習慣,濃妝艷抹,矯揉造作,只會適得其反。成語“儀表堂堂”“一表非凡”等都描述了古代美男的外貌,即要相貌端正,衣著優雅。二是行為舉止,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這是因為,人只有莊重才有威嚴,否則,即使學習了,也不能得到很好的鞏固。也就是說,人的舉止不可輕浮,應該莊重、謹慎而又從容,應該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應該處處符合禮儀規范。成語“風流爾雅”“風流蘊藉”“溫文爾雅”“雍榮閑雅”“羽扇綸巾”等都是描寫美男的舉止文雅,態度溫和,謹慎有度。三是言語辭令,由于此方面成語沒有過多的表現,所以在此不多作闡釋。
注重外表儀容的修飾,自古以來在人們的社會交際中就是一種被推崇的美德。所以,儀容也成了對人物品評的一個重要方面,從一開始,孔子就強調用文化和禮儀來塑造世人的人格與形象,并且由于儒家一向有重禮尚文、尚柔守雌、中庸和睦的傳統,倡導遠離人的自然屬性,而重視人的社會屬性,所以,孔子所欣賞的“文質彬彬”的君子形象得到了世人的肯定和推崇。
不同的民族在進行審美活動過程中,除了人類所共有的一些標準之外,每個民族會根據本民族的特點,自覺或不自覺地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從而造成審美活動的不同。考察漢語中描寫男性美的成語,可以發現,神態表情類成語大多數在對男性進行描寫的時候帶有女性傾向。這就是漢民族在審美判斷上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特點。常見的能體現帶有女性傾向的成語有“齒白唇紅”“粉妝玉琢”“傅粉施朱”“眉目如畫”“眉清目秀”“美如冠玉”“面如傅粉”“唇如涂朱”“面如凝脂”“雙瞳剪水”等。
在思維方式、心理性格、氣質和身體方面,中國男性有比較明顯的女性偏向。如孫蓀在《論中國人現象》一書中指出:“項退結、楊國樞等港臺地區的學者通過研究和測試也發現,中國人生活情調上好靜,表現為享受現成事物,安分守己、樂天知命、愛好自然、以悠閑為理想,愛冥想、愛方便;氣質和需要上好求助、謙卑、依賴、順從、消極退縮、世故冷漠、謹慎、多疑、羞怯、沉思等,偏重于靜的一面,而在健壯性、激動性、表露自己、支配、改變、攻擊、競爭、社交等動的一面則較弱。”[8]29-30所以,在中國歷史上,雖然也出現了許多高大健碩的美男子,但在中國人眼中男人應該是“相貌堂堂”“唇紅齒白”“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這是中國人思維方式的女性偏向造成的。
追根溯源,中國文化是以采集文化為主要形態發展起來的,同時發展出最發達、最完備的母系意識和女性智慧,這種長達數萬年的母系意識和女性智慧在新石器時代農耕文化中得以延續并且達到極致,它不僅影響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審美心理,也決定著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使之表現出較明顯的女性偏向。
中國自古以來,對男性的要求是要積極追求建功立業,在社會中能有一個好的身份地位。這里所要求的是男性的身份意識,而非身體要求。在男性的身份要求中,繼承了中國古代來自周易的陰陽觀中“陽”的一面,但對男性身體的要求卻發揚了“陰”的一面。葛紅兵在《身體政治》一書中提到:“受儒家思想影響,中國人相信‘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勞心者不必擁有強健的體魄,因為他們只要用心就可以了,所以他們看起來都是瘦弱的文人,但是這種體征卻是統治者身份的標志……中國人從來就鄙視那種五大三粗的身體類型。”[9]28所以說中國古代男性的身體形象始終比較文弱,在陰陽對比中,陰的屬性比較明顯,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歷史上多有那種弱不禁風的美男出現。從魏晉南北朝所欣賞的文弱書生到宋以后的白面書生,可以看出,中國人對男性的身體標準,主要還是這種類型居多。
這也就不難解釋,如何在中國古代社會以及古代文學藝術創作中陰柔之美多于陽剛之美,而且文學作品中的美男也大多是這種奶油小生的形象,那些勇武之士,只是在戰爭時期才會被看重。即便是在打打殺殺的題材中,仍然可以看到手無寸鐵的書生的重要性,《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起著比那些武士更大的作用,《西游記》中唐僧仍然是眾多女性爭相追捧的對象。
無論是文人的“名人效應”,或是傳統的文化思想,還是中國人的審美心理,都會受各個時期的社會意識形態以及社會制度的影響。
首先,社會是否穩定,意識形態是否寬松,都會給人們的思想造成很大的影響。特里·伊格爾頓曾經指出:“戰爭造成的嚴重創傷,以及由此產生的對于以往所有文化觀念的深刻懷疑,……也引起了一種‘精神饑荒’。”[10]37在漢朝,推崇“器宇不凡”“羽扇綸巾”“魁梧奇偉”的男子陽剛之美,這是因為當時處于大一統的安定時期,雄壯美受到人們的關注和推崇。而魏晉六朝是戰亂分裂的不穩定時期,人心惶惶,這個時期的人們覺得應該及時享樂,而且,儒家思想的禁錮得以瓦解,人的精神呈現出“自由”與“解放”的狀態。同時,經濟的富裕與社會意識形態的寬松促成了男性妝容上的自由,從而開辟了陰柔美的大門,造就了一批美男。
其次,社會制度也會對這一時代的審美標準造成影響。唐朝的男子氣概要比宋朝強,宋朝偏向儒雅氣質,其根源就在于唐朝推崇府兵制,是尚武的社會風氣,而宋朝是募兵制,是抑武揚文的社會風氣。兩種不同的制度,對人們的審美標準起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同時,自古以來,中國作為一個農業大國,大部分人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們蓬頭垢面,皮膚被曬得黝黑,因此向往過上輕松悠閑富裕的生活;而大多數的美男都出身富貴家庭,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他們經濟條件優越,飽讀詩書,無論從容貌、舉止,還是才學、風度等來說,都是略勝一籌的。所以,普通民眾一定程度上對這種風度翩翩的儒雅之士充滿向往之情。
總體來說,漢語成語中所表現出來的中國式美男形象,以及它所反映出來的漢民族文化的特點,對我們了解古代人們的審美標準以及風俗習慣,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時,也使我們清楚地看到了過去,有助于我們樹立正確的審美觀。
[1] 羅常培.中國人與中國文[M].北京:龍門書店,1966.
[2] 寧佐權.論漢語中美女類成語的文化特征[J].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6):116-119.
[3] 顏之推.顏氏家訓[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
[4] 詩經[M].陳節,注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
[5] 孟子.孟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
[6] 戴德.大戴禮記[M].廬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7] 弟子規[M].李逸安,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
[8] 孫蓀.論中國人現象[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
[9] 葛紅兵.身體政治[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5.
[10] 特里·伊格爾頓.文學原理引論[M].劉峰,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