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陳映真小說中的死亡意象

張紀梅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死亡不僅是哲學和宗教永久思索的問題，也是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話題。臺灣作家陳映真的筆下有很多關于死亡的書寫，有逃避現(xiàn)實的黑暗而追求解脫的死亡，也有軀殼活著卻精神枯萎的死亡。陳映真在敘述死亡的時候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如蘆花、白頭翁、烏鴉、貓等一系列意象，這些意象出現(xiàn)在文字中不僅僅是作為一種描述而存在，而是具有其深刻的意蘊，體現(xiàn)了陳映真的死亡觀和他對社會、人生的思考。這正如汪耀進在《意象批評》一書中說的，“一個自覺的藝術家不會重復無價值和偶然的細節(jié)。至少他不會超出語言內(nèi)在必要性的嚴格限制去這樣做。所以重復——姑且不論我們以為是作者有意為之，還是其過程尚無明確界定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的必要作用形態(tài)——使得重復詞語具備了特殊的、超乎語言界限的價值”［1］。這些死亡意象并不是偶然出現(xiàn)一次，而是在陳映真的作品中不斷重復出現(xiàn)，并且每次出現(xiàn)都會伴隨著死亡。研究這些死亡意象將幫助我們了解陳映真的精神世界。

一、死亡意象背后的含義

自然界的物象并不都可以成為意象，但是文學作品中的意象肯定是以客觀物象的形式加以呈現(xiàn)的，意象的選取、剪裁、組織都反映作者的主觀性。意象是一般與個別、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我們可通過意象更加了解作家的精神世界。意象創(chuàng)造的第一步是區(qū)分訴諸作家感官的種種事物，這些事物具有各自的特性，準確地區(qū)分它們的不同，把握它們的特點，這在意象創(chuàng)造中顯得尤為重要。作家只有將訴諸感官的形形色色的事物加以區(qū)分和把握，才能將一江生活之水的小水滴結晶為意象。黑格爾認為:“作為象征的形象而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一種由藝術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一方面見出它自己的特性，另一方面顯出個別事物更深廣的普遍意義而不只是展示這些個別事物本身?！保?］一方面，意象既具有其作為物象而存在的特性，同時顯示出更為廣闊的普遍意義，是一般和個別的統(tǒng)一;另一方面，意象的內(nèi)容選擇、表現(xiàn)形式是作者自己的主觀情志所決定的，但是這種選擇和表現(xiàn)并不能脫離物象的客觀性，意象是作家主觀和客觀的統(tǒng)一。考察作品中的意象不僅有利于我們了解這些意象作為自然界存在物的一般屬性，而且可以了解這些意象在某一個作家的筆下具有的特性，從意象的背后幫助我們了解這個作家。因此，對于這些死亡意象的考察將會幫助我們了解這些與死亡相關的意象有什么含義，背后蘊藏著作者怎樣的生死觀和人學思想。

(一)死亡——關注生存，反思歷史

陳映真的死亡書寫不是通過鮮血淋漓的細節(jié)展示，也不是通過具體的死亡過程的描述，而是常常通過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來暗示死亡，這樣的敘事模式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關注蕓蕓眾生的作家，在他的筆下，死亡寄寓著作者對歷史的思考。

1880年高爾頓針對人在視覺上重現(xiàn)過去所能達到的程度做過一項研究，結果表明，人在視覺上重現(xiàn)過去的能力是大不相同的。在面對一個物象的時候，每個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同時視覺的重現(xiàn)能力也是因人而異，作家將這些物象經(jīng)過加工變成了文學作品中的意象，這些意象便帶有作家的主觀特性。秋天的蘆花是視覺意象，陳映真將蘆花描繪成“黃白色、綿綿的”［3］7，花開的時候，初夏好了一陣的乞食嬸現(xiàn)在病重不支，顯得蕭條衰敗。此時的蘆花是和生命的衰敗相關聯(lián)的，表現(xiàn)了作者對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如果說陳映真筆下蘆葦開花經(jīng)常和死亡相伴，那么竹子開花則更加是厄運的象征，“竹子開花本就不好，而況開得那么茂盛”［3］79。季家褐褐的竹花，在季妻離世時大片開放，“季妻的全身覆蓋著白色的被單。依然是滿院的紅、白、黃花，依然是綠油油的竹;只是這些竹都怒開褐色的尖削的竹花兒”［3］74。帶有死亡氣息的白色被單和怒開的褐色竹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前者是身體羸弱的季妻的生命枯竭，后者是尖削的生命的怒放。竹花和蘆花一樣是死亡的象征，繁花之盛和生命之衰形成鮮明的對照。乞食嬸和季妻都只是普通人，也正是如此，我們看到了陳映真對普通人的“生”與“死”的觀照。

在《鈴鐺花》一文中，白頭翁不僅喜歡嘁嘁喳喳地叫著，而且趕不走，令人生厭，它們會一直在身邊聒噪著，而這種聲音被看作是不吉利的，常常和死亡相伴?！鞍最^翁們振著翅膀飛走了，停在不遠的樹梢上，卻又依舊鼓噪起來?！保?］533在傳統(tǒng)文化中，喜鵲的叫聲被認為是吉利、喜事的象征，與之相對的是這里的白頭翁，前文中剛提到士兵死了以后被氈子裹著，抬到公墓上埋了，后文中就出現(xiàn)了白頭翁喋喋不休的叫聲。此時此刻，曾益順顯得十分焦躁，因為自己的二叔不慎被深山滑下來的大木材猛撞了一下，吐血以后，至今還躺在床上，他覺得這些白頭翁是在預示著二叔的死亡。“‘我二叔，他死定了，’阿順憂煩地說，‘前年我們隔壁的阿冬姑要死了，這些白頭翁也來竹圍里吵了兩天的嘴。’”［4］533曾益順還只是個小孩子，他對死亡并沒有太多的思考，但是當他看到白頭翁的時候，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就是二叔活不長久了。這里的白頭翁已經(jīng)不是僅僅作為一種普通的林間鳥兒而存在，而是被賦予了死亡的含義。白頭翁具有不太懼怕人的性格，趕不走就只能聽著它們的嘁嘁喳喳聲?！拔矣谑且矒炝藥最w石頭，遠遠地扔到白頭翁們正在聒噪著的樹影里。白頭翁們果然鼓翼飛起了，在樹枝間跳躍了一回，就飛向更遠的林間，又開始在遠處嘰呱、嘰呱地叫著?！保?］534這里的白頭翁不僅和二叔的死有關，而且是一種無形的力量，當它們吵架就可能預示著死亡。白頭翁不是人力所可以驅趕的，它們也僅僅是去更遠的地方嘰呱、嘰呱地啼叫，而不是停止啼叫。《鈴鐺花》一文中，這種死亡不是僅僅指士兵、二叔、阿冬姑，更多的在暗示高東茂老師所處的狀態(tài)，正直、善良、有理想的高東茂老師最終還是被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戕殺了。

我們看到，這里并沒有對士兵死亡場面的描寫，也沒有直接描寫曾益順二叔受傷的場景，阿冬姑的死亡也只是一筆帶過，但是當寫到白頭翁的時候，我們還是可以感覺到死亡的氛圍?！垛忚K花》一文是以兒童的視角展開的，曾益順和“我”是兩個小學生，曾益順的老師高東茂是一個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他追求民主、自由，可是卻受到迫害。作者避而不談政治犯高東茂的心路歷程，卻通過兒童視角來訴說，以兒童的天真、善良反襯政治的黑暗。這里的白頭翁意象所形成的死亡氛圍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政治上的恐怖。陳映真不是通過鮮血淋漓的細節(jié)描寫來表現(xiàn)死亡，而是用一種詩意的敘述方式，借助白頭翁這一意象來暗示死亡。對迷霧下歷史真實的揭示，對那些政治犯的關注，反映了陳映真對歷史的反思和批判，最終放棄幻想，認同底層大眾，走向實踐的道路。

(二)“死亡”——批判自我，反思自我

有一些人意識到所處社會的黑暗時，便會尋求改變的方法并為之付出思想或者行動上的努力，但是在苦苦掙扎之后，他們失敗了，便選擇了死亡。陳映真早期的作品中經(jīng)常書寫一種死亡，那就是逃避黑暗的現(xiàn)實，用肉體的死亡換來新生。這其中有《我的弟弟康雄》中的康雄，《鄉(xiāng)村教師》中的吳錦翔，《故鄉(xiāng)》中的哥哥等。這一時期的陳映真的作品中彌漫著幻滅、憂郁的色彩，陳映真對康雄這類逃避黑暗的現(xiàn)實，想要追求新生的知識分子總體是持悲憫的態(tài)度，并寄希望于后來者的身上。

下面我們以《我的弟弟康雄》中的烏鴉意象為例來加以分析。

與白頭翁一樣，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烏鴉也是死亡、不吉利、黑暗的代表，烏鴉已經(jīng)不再作為自然環(huán)境中的一種動物而存在，而是一種深存于中國人文化心理中的象征物。“烏鴉那么難看的形象和難聽的叫聲，人們從來就把它當作不祥之物，看作丑惡的象征。”［5］陳映真在《我的弟弟康雄》中寫到:“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保?］6烏鴉作為這里的死亡意象，不僅僅預示著死亡，背后還代表著和黑暗決裂的康雄。關于這里的烏鴉意象，我們有必要回到原著進行細讀，《我的弟弟康雄》在康雄的葬禮后，特別寫到了烏鴉:

我的弟弟康雄的葬儀，是世上最寂寞的一個。平陽崗里，我們連半個遠親都沒有。一個粗制的棺木后的行列，只有一個年邁的老人和一個不倫不類的女孩子。沒有人哭泣。這個卑屈的行列，穿過平陽崗的街道，穿過鎮(zhèn)郊的荒野。葬禮以后的墳地上留下兩個對坐的父女，在秋天的夕陽下拉著孤伶伶的影子。曠野里開滿了一片白綿綿的蘆花。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走下墳場，我回首望了望我的弟弟康雄的新居:新翻的土，新的墓碑，很丑陋的!于是又一只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里了。

在這個場景中，烏鴉的出現(xiàn)，連同“卑屈的行列”“鎮(zhèn)郊的荒野”“孤伶伶的影子”，共同渲染出一種寂寞、悲涼的氛圍，強有力地表現(xiàn)出改革世界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的悲哀。但是作為死亡意象，烏鴉的藝術功能并不局限于此。綿綿的蘆花隨風飄揚，箭一樣的烏鴉劃過天空，蘆花和烏鴉構成了一組死亡意象，這個片段中，烏鴉出現(xiàn)了兩次，每一次都是“如同箭一般”，給人遒勁有力的感覺，“烏鴉刺穿紫灰色的天空”顯出孤傲的反叛者形象?；仡^看了看康雄的新居，“于是又一只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里了”，這里烏鴉既是康雄的象征，又是廣大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的象征。他們“都曾懷抱過獻身于建造一個更好、更幸福的世界的熱情”［6］515，但是由于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自身的局限性，他們的改革帶有不徹底性和空想性，“那時候我的弟弟康雄在他的烏托邦建立了許多貧民醫(yī)院、學校和孤兒院”［6］516。正是由于康雄在行動上的猶豫、無力，象征康雄的烏鴉有著如箭一般的遒勁有力，這是一種對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軟弱個性的補充，也滲透了陳映真苦痛的生命體驗，正因為有這種苦痛，所以他希望在猶豫之后會有決斷、勇敢、義無反顧。趙剛在《頡頏于星空與大地之間——左翼青年陳映真對理想主義與性、兩性問題的反思》中說過:“寓言時期的陳映真小說的主調(diào)是內(nèi)指的，是一個自反的、懷疑的、懺悔的主體對自己的無情的剖析，但這個主體不是一個抽象的‘人’，而是一個特定時代下的特定思考者與‘行動者’，承受了特定歷史與社會條件的焦點壓力?！保?］這里的寓言時期是指陳映真大約22歲到28歲之間的青年時期的寫作，《我的弟弟康雄》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作品。陳映真對康雄這類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是持悲憫態(tài)度的，陳映真自己也是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他曾在《試論陳映真》中剖析自己:“基本上，陳映真是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的作家”［6］513，陳映真寫烏鴉，其實也是在寫自己，滲透著自己的苦痛經(jīng)歷，寄寓著未來的希望。評論者趙剛曾說過:“他的書寫總是不安地回到了自己，而自己也經(jīng)常不安地跳進了書寫;讓自己變?yōu)樗约盒≌f中的人物，時而幻形為冰，時而幻形為火，看到作者的身影在這個角色身上，又倏然看到他在那個角色身上?！保?］這里的烏鴉與其說是指康雄，不如說是指陳映真，在批判康雄的怯懦就是在批判這一類知識分子在行動上的膽怯，作者在反省自我，批判自我。陳映真不但反思社會的弊病，批判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的軟弱、虛偽，而且將自己納入被批判的一員，審視自己、反思自己，因此被稱為“臺灣文壇批判理性的代表”［8］。陳映真曾自我解剖:“當陳映真開始嘲弄，開始用理智去凝視的時候，他停止了滿懷悲憤、挫辱和感傷去和他所處的世界對決。他學會了站立在更高的次元，更冷靜、更客觀，從而更加深入地解析他周遭的事物?！保?］519陳映真關注許多社會問題，承擔著崇高而遠大的社會理想。他關注青年人的生存狀況，抒發(fā)心聲，同時“也顯露出一種可貴的沉思的個性”［9］。不管是對社會問題的深刻思考還是對沮喪、哀怨的青年的關懷，陳映真的思想始終與社會現(xiàn)實相聯(lián)系，立足于最基本的人，死亡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陳映真的筆下，不僅僅是文本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借助死亡意象的隱喻、象征的表達，寄寓著陳映真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對個人價值的肯定，關注個人的人格獨立和理想追求。此外，陳映真還希望未來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在反叛黑暗時能夠多一些勇氣和行動，少一些怯懦和空想，能夠獲得新生。

(三)“死亡”——批判虛偽、反思戰(zhàn)爭

死亡客觀存在，選擇死亡并不是懦弱，而是對黑暗現(xiàn)實的反叛和對新生的追求，而對于虛偽的茍活者，陳映真是批判的。

貓這一死亡意象在陳映真的作品中曾多次出現(xiàn)，總體來說，對象征著虛偽人性的貓，陳映真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在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中，決斷、勇敢、義無返顧的戰(zhàn)士為陳映真所呼喚，虛偽、狡猾、蠅營狗茍的“君子”為陳映真憎惡，貓就是后者的象征。法國著名的動物學家布封曾經(jīng)說過:“雖然貓這種動物優(yōu)雅漂亮，尤其在它們年幼時更是如此，可是它們同時又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狡猾，一種虛偽的性格，一種作惡的天性，這些特點隨年齡而增長，馴養(yǎng)只不過將這些特點掩飾起來?！保?0］貓給人以陰森、諂媚的感覺，在文學作品中貓多是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文書——致耀忠畢業(yè)紀念》一文中，新婚的“我”看到妻子憐愛地懷抱著鼠色的貓，也“止不住為之怔然地呆立著”［3］20。貓象征著喪失獨立人格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它們大多在和善的外表下隱藏著虛偽的本質(zhì)。《文書——致耀忠畢業(yè)紀念》一文中，安某有貓一樣的膽小謹慎，但是他身系多起血案，這正如看起來和順溫柔的貓總喜歡冷不防地襲擊小動物，甚至當它們根本不需要這些小動物來充饑時，貓也會在長時間的戲耍后把獵物弄死。

貓這一死亡意象不僅僅作為一種普通的動物而存在，而且象征了虛偽、膽小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也蘊含著對人性中虛偽性的審視和批判?！斑@時它用那一對翠綠得很的眼睛，溫柔地，洞識地注視著伏在地上的我。”［3］14貓在注視著安某，安某感到自己虛偽的面具在貓翠綠的眼睛中被無情地撕裂了，顯得無所遁形。安某在貓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真實面貌，“大約便從那時起，這鼠色的貓便噬住我的靈魂了”［3］14。安某的靈魂深處是一個充滿了殺戮、極度自卑、虛偽的膽小者。安某潛意識地將自己的殺戮經(jīng)歷埋藏了，貓見證了他一個個殺戮的時刻，“頃刻之間，遠遠地傳來一聲貓的長嘯，繼而又一聲、一聲地漸去而漸遠了”［3］19。胖子的腹部被安某的子彈射穿，右肺子彈穿過的傷口處，血和肉開著燦爛的花朵，貓見證了這個時刻并且發(fā)出了凄厲的叫聲。當安某被貓的翠綠色的眼睛注視著的時候，曾經(jīng)的回憶都漸漸清晰起來，組成一個個片段。安某最后精神崩潰，殺死了自己深愛的妻子。膽小、虛偽、惡毒是安某和貓共同的特點。貓注視著安某，安某回憶起一樁樁罪行，貓和安某審視著彼此。貓的意象，是作者對安某虛偽人性的批判，也是對喪失獨立人格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的批判。他們帶著偽善的面具茍活著，背后隱藏的是他們虛偽的人性。陳映真批判這些肉體存活、精神死亡的虛偽者。

還有一點我們不得不關注，那就是造成安某如此的戰(zhàn)爭因素，安某的精神失常是戰(zhàn)爭的夢魘的凌遲，戰(zhàn)爭造成了人性的異化，他們把人命當成草芥，戕害無辜者，甚至出現(xiàn)食人肉的非人道行為，盲目的殺戮和血腥記憶會潛藏在記憶深處，給參戰(zhàn)者帶了無法泯滅的創(chuàng)傷?！兜谝患钍隆分械暮谋Ｒ驗樵?jīng)活埋過幾百名共產(chǎn)黨人而忍受不了內(nèi)心的煎熬，選擇了自殺。《鄉(xiāng)村的教師》中的吳錦翔因為在戰(zhàn)爭中吃人肉被別人知道后，最終也選擇了自殺?！顿R大哥》中的賀大哥因為虐殺平民，戰(zhàn)爭后精神分裂，不能面對自己。這里的貓，是戰(zhàn)爭的見證，是非人道行為的見證，貓這一意象體現(xiàn)了陳映真反思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殘。

二、死亡意象群的整體性

我們要關注陳映真筆下整體的意象，而不是單個的意象，尋找意象之間的相互關系，并且用社會的、文化的視角予以觀照，從死亡意象系統(tǒng)中挖掘陳映真的精神世界、人學思想、思維方式和審美追求。我們很難說，陳映真是有意地營造一個死亡意象系統(tǒng)，但是客觀來說，陳映真的筆下確實存在著一個死亡意象的世界，它們是在作家不自覺的創(chuàng)作中自成的一個意象系統(tǒng)。陳映真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死亡意象，它們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某一部作品中，而是統(tǒng)一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在意象的塑造中傾注了陳映真對社會、人生的深切關注和深刻思考，同一意象反復出現(xiàn)，蘆花、白頭翁、烏鴉、貓這些不同的死亡意象相互交織，這樣才構成了死亡意象系統(tǒng)，蘊含著陳映真的思維方式、人文關懷、自省意識等。當我們開始對整體意象模式進行考察時，我們討論的意象批評才具有完整的意義。我們要從意象入手挖掘吸附在意象上以及意象之間相互碰撞輝映產(chǎn)生的深層蘊涵。

陳映真的父親是一個牧師，因此他從小受到了基督教的熏陶，養(yǎng)成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關注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蘆花和竹花意象反映了陳映真對普通人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繁花之盛對應的是生命的衰敗，陳映真用悲憫的眼光去關注蕓蕓眾生中的每一個個體。蘆花和竹花是靜態(tài)的植物意象，白頭翁、烏鴉、貓是動態(tài)的動物意象。白頭翁這一意象體現(xiàn)了陳映真對歷史的反思，尤其是對迷霧遮蔽下真正的歷史的揭示與反思。烏鴉這一死亡意象是對行動怯懦的知識分子的批判，這種批判融入了陳映真對自己的批判，同時作者以烏鴉“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來寄予希望，只有一代代人付出行動去改造黑暗的現(xiàn)實，才能讓未來充滿希望。貓這一死亡意象，一方面，表達了陳映真對于蠅營狗茍的虛偽者的批判，他們雖然活著，卻失去了獨立的人格和尊嚴，他們是虛偽、膽小的殺人犯，茍活者有時候才是真正的死亡者。另一方面，暗示著作者對戰(zhàn)爭的思考，人性在戰(zhàn)爭中異化，戰(zhàn)爭摧殘了人性。這些觀念和想法在陳映真的筆下盛開出一個個瑰麗的死亡意象，這些意象無不體現(xiàn)著他對蕓蕓眾生的關注和思考。古繼堂在《簡明臺灣文學史》中曾提到“陳映真別出心裁地構筑層次結構，設置多重主題”［11］。陳映真被公認為是一個獨特而有相當思想深度的作家，他的小說一般都不止一個主題，這樣使得他的作品更具立體感和真切感。死亡意象的設置上，死亡意象群中的每一個意象都是互相關聯(lián)的，一方面，如蘆花意象和烏鴉意象，它們共同出現(xiàn)在康雄的墳地上，共同暗示死亡，共同表現(xiàn)作者陳映真對死亡的思考和對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另一方面，陳映真的思想是一個復雜的整體，也許會有階段的差異性，但是他的思想必然是在作品中相互滲透的，不可以割裂來看，這些死亡意象共同反映了陳映真的精神世界。

真正的思想家不是僅嚴厲客觀地批判客觀現(xiàn)實，而是透過生活的現(xiàn)象，關注他人的生存狀態(tài)。陳映真通過這些死亡意象，以一種象征的、隱喻的表達來增加思想的內(nèi)涵和容量，對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況予以深刻的關注和思考?！皬囊粋€意象出發(fā)，重新認識一個世界，藝術家心靈向往的那個世界。”［12］這些死亡意象保留著作家的心理印記，背后隱藏著作家無意識、潛意識的內(nèi)容?？疾礻愑痴婀P下的死亡意象，讓我們對他的精神世界有更進一步的了解，體驗與作家的一次“心靈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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